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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暖暖几个月前离家出走鲜少有邻居知道,现在林沐风突然住院也没有人会知道。

暖暖直步走进楼房。

坐在楼房门口的小凳子上晒太阳的三楼老太抬起头看看她,口齿不清地说:“暖暖啊,你回来啦,好久没有见你了,是不是出差了?”

这幢楼里唯一爱多管闲事的便是这位老太,她的白发在大太阳底下异常金黄,异常健康。

暖暖停下,微微笑,礼貌地招呼:“好婆,你好啊!”

“亦寒昨天回来啦,还带了好多美国的巧克力给我孙子呢!”

亦寒回来了,汪亦寒回来了!

暖暖一下怔住。

“你们姐弟俩真好出息啊!姐姐有个好工作,弟弟在国外念书。林医生真有福气。”老太依旧絮絮叨叨。

暖暖匆忙向好婆道别,快步走进去摁电梯按钮。

汪亦寒回来了,他这次毫不犹豫地那么快就回来了,但却并没有打电话给她。

暖暖一手扶电梯门,深深呼吸。

电梯直达十六楼,其实是十三楼,因为这房子的开发商是最早进入上海的香港地产商,迷信避讳“四”、“十三”、“十四”等数字,故而直接跳至十六。但数楼层的时候仍旧是十三。有时候人们都喜欢自欺欺人,只为让自己心理上好过一点。

暖暖掏出钥匙包开门。钥匙不少,还有和方竹合租的亭子间的钥匙,几把钥匙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哗啦作响。

打开大门,在门边的鞋柜换了拖鞋。暖暖一眼便望见大门对面的爸爸林沐风的房间,茶色的大门紧闭着,暖暖深吸一口气,没有勇气一个箭步冲进去。她环视空旷的客厅,沙发、茶几、餐桌还是那个样子,客厅正面的电视柜上除了电视机,还有林林总总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

暖暖步上前,拿起最前面的那张。

照片里面有她,才三四岁大,张扬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龇牙咧嘴,一双小手紧紧抱住爸爸的脸颊。被暖暖的小爪子挡住半张英俊面孔的爸爸抓住她两条白嫩的小腿,向着镜头,勾起两边的嘴角,抿着嘴唇,微笑。

很久以来,暖暖一直学着爸爸的这种微笑,然后在很多时候,她这样对着别人微笑。

悲伤来的排山倒海,她捂住嘴巴,但是卸闸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滴在相片上。她伏倒在柜子上,渐渐发出失控的嘶哭的音节。

眼前的自己和爸爸渐渐模糊。

背后有人突然紧紧扶住她的肩头。

暖暖泪眼婆娑地回头。

是汪亦寒,她的弟弟,她继母的儿子,她少年的玩伴,她……从昨天到现在,她最想见的一个人。

暖暖转过身,反身抱牢汪亦寒的腰际,尽情地把泪流在他的衣襟上面。

亦寒的双手,搂紧她的头发和肩,与她紧紧拥抱着。

这么远,那么近

当暖暖再次回到了这间屋子里属于自己的房间,平复住了自己悲痛的心绪。

熟悉的屋子还是明蓝的色调,窗明几净,显然时时有人细心打理。

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脸上尤有泪痕,虽然刚才用毛巾狠狠擦过。

汪亦寒抓过电脑桌前的电脑椅,顺势坐在她的对面。

暖暖红着眼睛仔细看他。

第一次见他,他也坐在她的对面,睁大眼睛斜着脑袋望着她,爸爸坐在她的身边,亦寒的妈妈于洁如坐在亦寒的身边。

于洁如说:“叫姐姐。”

汪亦寒看看自己的妈妈,皱皱眉毛,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她没比我大多少!”

“我1980年9月份生的,我比你大好几个月。”暖暖扬扬脑袋,马尾辫一甩一甩,适才爸爸才和她说了这个新弟弟是冬天生的,跟自己同年。

“那又怎样!”小男孩撇撇嘴,但好奇的大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来,握握手,姐姐和弟弟认识了,以后要好好相处。”林沐风抓着两个小孩的小手,交叠放在一起。

“我不叫她姐姐。”男孩扮个鬼脸,吐吐舌头,气的小暖暖心潮澎湃。

“那就叫暖暖吧!”林沐风依旧那样和蔼地笑着,于洁如也笑。

一年半没见,汪亦寒有点微微变样,以前留的板寸,现今畜了些刘海,头发松松软软搭在前额,下巴青澄澄,没有刮净胡茬子。双颊有些瘦陷,眼睛中还带着疲惫的血丝,个子还是高高的,却比记忆中要瘦削的多。

看上去,格外憔悴。

暖暖忽然有些心痛,“你……瘦了。”

“一年半以前回来的时候你也这样说。”亦寒眼眸灼灼地望着她,刻意提起那个“一年半以前”。

“一年半以前?”暖暖神情又开始游离,在努力回忆,也想努力遗忘,“真的过了很久,好像一辈子。”

亦寒伸手过来要抚摸暖暖的脸颊,见暖暖下意识地侧头,避开,只得收住自己的手,握紧成拳。

“呵,不只像过了一辈子,都像是前世今生了。”仍望着她。

他站起身子,俯视暖暖。

“我想知道原因。”

暖暖别过头,“没有原因。”

而后,彷似下定了决心似的,正过脸,注视着亦寒的眼睛:“我只是发觉我当初的决定原来是错误的。”

时间好像凝固了,暖暖望住亦寒,让他看到她眼底的确定和决绝。

“是因为你的新男朋友?”亦寒的语气冰到零点。

暖暖轻轻抓着床沿,她心底告诉自己,一切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正确的,正确的,想着,也便无畏了,抬起头来面对亦寒:“是的,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真的爱情,但不在你的身上。”

亦寒嘴角勾起一抹似嘲讽的笑,他的笑一直好看,不管带何种含义下的笑,如今这笑容,不但有着嘲讽,还有隐隐的被抛弃似的怨怒。

“你要告诉我,原来都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对不起。”暖暖说,心底隐藏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他如何来体会她的这种委屈,恐怕这样的不可宣之于口的委屈,她只能一个人去承受下来。

亦寒环视着房间,蹙眉,冷冷地说:“我从来不会想到是这样。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却是这样物是人非。”

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暖暖记得,八岁的时候刚刚相识,毕竟是小孩子,片刻便混熟。两个人都贪玩,爸爸和亦寒的妈妈都出去的时候,汪亦寒就会说这句话,然后开始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全部摊开,跟暖暖捉迷藏。

有次暖暖从爸爸插队落户时候放棉被的大木箱里头揪出亦寒来,要罚亦寒扮骑马的样子。

汪亦寒当下找来抓痒用的“挠爪”搁在两腿间,小手空空一扬鞭,嘴里叫着“得得驾”,笑得暖暖前俯后仰。

正得意,撞上开门进来的林沐风,小小的亦寒一紧张,生生把“挠爪”给拗断了。被林沐风在脑袋上赏了好几记“毛栗子”,开玩笑说要汪亦寒赔一个出来。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汪亦寒的口头禅是:“我上哪儿再找个‘挠爪’赔给老爸呢?”

暖暖在外公家看见插在高高的花瓶里头的“挠爪”,便死缠活缠给要回来,拿给亦寒。搞得林沐风好气又好笑,非让两个孩子再给送回去。

暖暖外公心疼去而复返的俩孩子,连连说着这个“挠爪”就送给他们了。然后领着他们去吃生煎,暖暖习惯用筷子剥开皮,把肉平均分给外公和亦寒,自己吃皮。亦寒塞满嘴肉馅,咕噜咕噜说:“林暖暖,吃包子吐馅不吐皮。”说着被暖暖赏了一记“毛栗子”。

“你就当一切如旧,我是姐姐,你是弟弟,爸爸是爸爸吧!”暖暖仰视亦寒,有些吃力,伫立在自己面前的他,似座山。

她低下头,沉下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靠在床头的靠垫上呜咽,“爸爸都病成了这样。”渐渐抽泣不止。

汪亦寒坐在床沿,抚摩着暖暖的头发。

面对她,真实地再次看见她,他存的满腹的气恼,满腹的疑问,和……从那天开始的心急如焚、心碎如冰,都重重地再度莫可奈何地被深深压下去。

此情此景,如何再去追根究底。

十一岁的时候,于洁如因患胃癌去世。

汪亦寒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抱着足球哭。

林暖暖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说“不哭,不哭”,但是自己把头一歪,埋在他的背脊上也哭了。

两个孩子在风口里哭的凄凄惨惨。

落寞垂丧的林沐风回家,看见这样一个情形,便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孩子,让他们把眼泪流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环过爸爸的脖子,握住亦寒的手,好像,三个人就是一体的,而爸爸是那么有力地支撑着他们。

后来,亦寒出国了,后来,她出走了,后来,爸爸住院了。

三位一体,回不到那个时刻的圆满。

暖暖狠狠哭过一阵,洗了脸清醒之后,汪亦寒已经把整理好的包裹放在客厅的中央。

“都是爸爸的睡衣和内衣,我整理好了。”汪亦寒已经把睡衣换掉,穿白T恤和宽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高高大大的,“我骑车载你去医院。”

暖暖怔怔地看着他,他暂时什么都不再追究的神情。

并不那么轻松,也不让她那么轻松。

林暖暖坐在亦寒的脚踏车后座上,这个“捷安特”山地车买了有好多年,其中四年因为主人出国而闲置,如今使用,仍旧质量可靠,稳稳当当。

那年学骑车,两个孩子都只有十二岁。

瞒着爸爸,把爸爸的那辆千年老坦克从六楼磕磕撞撞抗到一楼。亦寒在前面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车把手,弓着背,用颈肩死命顶住车座压下来的重力。暖暖在后面用双手紧紧拖住后座架。终于到达一楼的时候,两个人孩子都累得满头大汗。

他们是这样学骑车的,一个扶着车把手,一个勉力地骑,人矮,不能把脚踏板踩满圈,只好半圈半圈踩,车子骑得慢如牛爬。

因为暖暖常常是骑在车上的那个,所以当某天亦寒在背后悄悄放开手的时候,暖暖踩着车子直冲出去,第一次感觉到整个人腾空,自己控制着速度,有风在耳边吹过,两脚半蹬着踏脚板,心里乐得飞飞的。

转念想,不好,那跟在身后的亦寒岂不要跑得累死了。

转头,看见亦寒远远地向自己挥手,挥着手还不算,把脖子上的红领巾扯下来继续挥舞,嘴巴里叫着:“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好像在欢送英雄。

暖暖心下一慌,没有把稳车龙头,重重摔在花坛边,爸爸的老坦克的车轮,瘪了。

两个孩子诚惶诚恐地合力把车子再搬回六楼,却看见一辆崭新的24寸的蓝色的女士“永久”放在门边。爸爸手里拿着两个钥匙扣,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把。

“以后这辆自行车,两个人轮流骑。姐姐学会了,教弟弟。”

孩子们欢呼着扑向爸爸。

亦寒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暖暖坐在他身后,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驾上。

她用一种省力的方法教汪亦寒骑自行车,她坐在后座驾上,一双脚可以蹬到地上。她对亦寒说:“你把着方向盘,我来帮你稳后面。”

自行车等于被四只踏脚板给控制着,稳如磐山。

所以,当暖暖两条腿累得抬起来休息的时候,汪亦寒早把自行车骑得飞速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林暖暖。

暖暖紧紧拿住行李,轻轻闭着眼睛,体会清风吹拂在面孔上的清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两边飞逝的梧桐,飘着有枯黄有暗绿的巴掌叶,熟悉的林荫道,和熟悉的亦寒的飞车速度。

从念初中开始,林暖暖不再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学着淑女般地横坐。爸爸说女孩子大了,要懂得文雅和矜持,让暖暖坐公车上学。但亦寒却自告奋勇送她,载她经过这样的林荫道。

高中的时候,两人学校间中隔了半个小时的车程,汪亦寒往往因此而迟到。

两人都有心事,一路的沉默。

亦寒把车拐进医院的边门,暖暖跳下来。亦寒把车子停好,从暖暖手上接过行李,一起肩并肩往住院部走去。

暖暖略微迟疑了一下,顿了顿脚步,想起阳光还在病房里。她不太情愿让亦寒看见阳光。

没有想到亦寒用手拖着她,开口:“早上出病房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男人拿着早点过来,很面熟,后来进了老爸的病房。”

“就是他吧!”暖暖叹了口气,突地疑惑起来,他怎么在早上碰到阳光?

“你……早上就去了病房?”

“我昨晚就到了,下了飞机直接赶来医院的。”亦寒定定看着暖暖,闷闷地说,“你还是喜欢半夜踢被子,看到你冷得缩在被窝里,去江护士长的宿舍里抢了一条毯子给你。她说像个土匪似的。”

暖暖忍不住想象一下亦寒像土匪一样的样子,终于神情一动,忽而莞尔。他时常的孩子气总是不期然能打动人。

亦寒不动声色地望住暖暖,她嘴角若隐若现的弧度。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他思念。

两人熟门熟路地踏进病房。

意外,阳光并不在,江护士长一个人静静坐在病床边,对着林沐风轻轻读书。

看见暖暖跟亦寒走进来,合上书本,羞涩地笑了下,暖暖瞥到被江护士长的手指压住的封皮,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江护士长站起身来,对暖暖说:“你们来啦,刚才你的男朋友接到公司的电话,我见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就让他先走了,想来你们姐弟也会很快到的。”

暖暖舒了口气,眼角扫到亦寒皱了一下眉。

“我爸爸怎样了?”尽量把话题岔开,一转眼,看见沙发上放着一大袋零食,林林总总的,有面包、牛肉干、巧克力等等,当是江护士长送来的:“江护士长又麻烦您给买了那么多吃的。”

江护士长摇摇手,“可不是我买的,是刚才一位来探你爸爸病的杨小姐,说是你的好朋友,后来说上班要迟到了,和你男朋友一起走的。”

想想,又补充道,“那个小姑娘说怕你陪夜饿坏了。”

“是杨筱光?”亦寒问。

暖暖感动,心中感慨:“啊,一定是方竹通知她的。”从沙发上拿起塑料袋,紧紧攥住。

杨筱光、方竹和暖暖是从初中就要好的同班同学,慢慢从同学变做了朋友,历经十多年,从未有变,铁如磐石。

江护士长也感动。

“总说你们这代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相互依靠的臂膀,但是今天看到你这两个朋友,实在让人高兴。”说着,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个男朋友也不错,斯斯文文的,有礼貌的很,你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暖暖无来由地尴尬,低头装作摆弄手里的零食。

“老爸好像动了一下。”汪亦寒突然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