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咳嗽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契约便是契约,难不成公子想做毁约之事?”

他笑了声:“要么由在下赢回那纸契约,要么由在下抢回那纸契约,荆公子随便选一个吧。”

从前我就晓得他有时候会比较无赖,比如欺负我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耍无赖。

荆楚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选了前者,琴棋书画样样皆比,结果输得无比凄惨。我觉得大约只有比女红他会比慕言略胜一筹。

但今晚的坏心情并没有因为荆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心中暗暗决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他说的那些话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会受伤,何况我还属于天生比较细嫩点的。

可一同回客栈,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想让我开心,不需要做那么疯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弹琴给荆楚那样弹给我听。”

我顿了顿:“你听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会儿:“我看到了。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暂不论琴音,只是欣赏指法,也很难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会。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晚上和我讲的话太过分,所以想起来觉得应该哄一下我?”

他摇了摇头,似乎看着别处:“你弹给我看和我弹给自己看,那不一样,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弹给你多少次,你才会喜欢我呢?我想让你立刻觉得感动,立刻喜欢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欢,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眼,良久,缓声道:“你还是太小了。”

这个夜晚就在这样语焉不详的句话中结束。第二天我跑去问君玮,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太小了是什么意思,结果他看我半天:“其实我说,你还不算是个女人吧,顶多是个女孩,不,女孩都说不上,前面还要加个小字才符合实际情况。”

被我握紧拳头揍了顿。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话的确是那个意思,他觉得我太小了,是觉得我不够妩媚成熟。

怎样才算是妩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欢那样的姑娘,我会努力变得那样。这种为爱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莺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我是没有时间了。

只要能够达到预定的目的,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一试。只是这一次,让慕言喜欢上我真是太难。这也怪不得他,他本来就是个慢热的人。

虽然被我那么一闹,害得慕言和荆家结下不小的梁子,可两天后的试剑会也没见他有不去参加的迹象。

才反应过来,他其实不一定是为了那把剑,不该公仪斐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人比剑重要,试剑会需破铸剑炉的七星剑阵,正是剑客们各展所能之时,说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网罗之人。这才符合他一贯作风。

白天慕言和公仪斐基本不在客栈,君玮帮我去颖川最大的一座青楼找来最红的清倌,说是教导我所谓妩媚女子的风情,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但却不失为一个速成的好办法。

从小我就很会模仿,战果可见宋凝,可见慕容安。因要去代替个人,不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样,更要自眉眼间生出那人的情态,行止间描绘那人的风姿。君玮请来的这个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在心间。

如何将万千言语凝于淡淡一瞥,如何将兰花指且轻且缓托起荼盏,又如何将团扇扇面似掩非掩挡在唇前。学了一天,几乎将她的每个姿态都成功复制下来,令君玮赞不绝口,我却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直到这位花魁帮我画完一个精致又浓重的妆容,才猛然发现问题所在,待君玮将她送走,我捂着头道:“今天一天白学了,你也勉强算个男人,有没发现那些姿态固然妩媚,风尘味却十足,慕言他一定眼看出来我是打哪里学来,到时候八成要挨打…”

君玮愤怒道:“什么叫我也勉强算个男人啊!”

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点泄气,“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可既要妩媚又要端庄,这太有难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亲当年不是被称为整个卫宫最有仪态风姿的夫人么?她的一举一动,你应该还记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玮继续道:“你母亲如何对你父亲,你便如何对慕言,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这么多钱…”

我想了想:“那你要负责帮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玮不知道的是,我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十分寡淡。王族亲情本就漠然,况且我自小不长在她身边。

自从十六岁回到卫宫,与她见面也是屈指可数。印象中,母亲永远妆容精致。父王的夫人们能歌善舞者众,母亲却很不同,尤擅鉴酒。

有一次父亲带来一坛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亲品鉴,我见过她执杯的模样,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现成,窗外月色朦胧,我握着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根针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挑灯芯。

侧头正看到右手举起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僧侣供奉的净瓶。想起小时候师父不许我们下山看皮影戏,我和君玮干脆自己找了蜡烛和幕布,用手指比作乌兽的模样投在幕布上自娱自乐。用手肘推了推他,仰头示意他看墙壁上那个像净瓶一样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只手来,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样,十分勇猛地扑进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个跟头。

君玮气恼道:“好歹让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扬了扬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没有抓好时机啊,该我了该我了,快比个兔子出来,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皱眉:“那个太难了,我从小就不会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两只雄孔雀抢地盘,你先保持不动,等我过去啄你。”

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吓了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门旁看着我们。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我也是。灯花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起身时用唇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身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是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身边。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随意扫了我一眼,“今日这番盛妆…”

背后的冷汗已将内衫打湿,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色竟现出惊慌。使劲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被禁锢住还可以用脚踢,这刻我的灵敏让他很是挫败,干脆一把搂住我将我紧紧抵在门背后:“你怎么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已经冷静太久,连君玮都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太没有自尊。

他不是说我像个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没怎么。这一刻和他搂在一起让我如此难受。可他还敢在我耳边让我不要胡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更用力地挣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气,看到我你就觉得很烦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已经很累了啊,你让我离开静一下也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说不定我想通了就不会缠着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一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触感还在不断加深,竟让人有温柔缠绵的错觉。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他的唇就贴在我耳廓:“在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