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刘的家伙别的不行, 钻营一道可没人比得过他。”何老淡道, “这茶不错,哪里出的?”

“郑先生送来的,说是他家乡的老茶, 您若是喜欢一会儿可以带一些回去。”乔照温声道。

自从那个雨夜分别之后,方晨雨就没再见到郑鸿钧。乍然听到乔照提起“郑先生”, 方晨雨怔了一下,说:“郑叔叔他常常过来吗?”

“也不算经常,就是雨天的时候会过来喝喝茶。”乔照说, “他说喝了我挺多茶,所以才送我他家乡的老茶。听说他最近投资回家乡的茶业,弄了个大茶园和大茶厂,光这两项就快把他家乡的经济盘活了。”郑鸿钧开着全国最大的连锁超市, 要想推广某样产品实在再方便不过。

“挺好的。”哪怕上次见面时有些小疙瘩,方晨雨听到这些事时还是觉得很开心。

乔照点头。每个人的命格不是恒定的,会因为自身的际遇而改变,像郑鸿钧这种天生煞星的命格虽然可怕,但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肯定会作恶。目前接触下来,乔照觉得郑鸿钧不是坏人。

要是他对方晨雨别再抱有别的心思就更好了。

今天天气明媚,多宝居一开业就有客人上门,学徒们忙碌得很。方晨雨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跟着何老去玉石展那边。乔照收拾好茶具,离开茶室,到起居室那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书。

方晨雨之所以对玉石展这么好奇,除了想开开眼界之外还有对长生莲子的愧疚。上次莲花印记好不容易亮起一瓣,又被她用来救关峻爸爸了。虽然方晨雨不后悔,但也想好好补偿一下它。玉石展上拍卖的玉石很多会卖出天价,方晨雨现在还买不起,不过玉石展上到场的人多,说不定会有类似乔师兄那样被鬼怪缠身的——喂玉石喂不起,喂肉包子点鬼怪顺便帮人排忧解难总没有问题的!

肉包子和方晨雨意识相通,它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但能理解方晨雨在想什么。得知方晨雨要到人很多的地方去碰运气,肉包子非常雀跃,上蹦下跳的,表示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方晨雨现在已经知道别人看不见肉包子,放心地让肉包子坐在她肩膀上走进玉石展展会。

何老衣着平常,相貌也平平,走入展会也没几个人认出他来。他领着方晨雨在展会间穿行,不时驻足给方晨雨讲解一些特别的玉或者翡翠。方晨雨有心琢磨玉石珠宝设计,听何老一路抖干货,不由先放下碰运气的心思认真听了起来。

一老一少走走停停,一个教一个学,丝毫不受周围人影响。约莫是大半个小时后,刘老找了过来,笑呵呵地拉着何老到一边说话:“来都来了,老何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何老眼皮耷拉着,不太想理会刘老。

“这不是人多嘛,我就想弄点震撼的。等会儿有一车缅甸老坑料送过来,你给我挑一块,就一块。”刘老殷切地道,“我现场切开,让他们开开眼,把气氛炒热。”

何老看了眼刘老,见这小老头儿脸上堆着笑,不耐烦地说:“成,就一块。”他老了,早年积攒的名声总会散去,认得他的人会越来越少。刘老不一样,刘老在这一行的基础扎扎实实,人脉广,基业大,有他看照着何老才放心让方晨雨入玉石这个坑。

方晨雨不知道何老与刘老这番无言的交流,听到何老答应之后两眼一亮。上次何老带她去赌石市场,她一心想着杨铁头,紧张得不得了,都没心情多看几眼!

何老身体不大好,答应刘老之后也不往别处走了,站在原处看着往来的玉石爱好者。这几年南边的玉石市场炒起来了,许多外行人跟风涌入,带来了不少真金白银。被这次玉石展吸引而来的还有不少外国客人,个个都高鼻广目的,看着很不一样。

何老知道方晨雨爱热闹,摆摆手说:“我走不动了,你自己到处看看吧,等会儿开始了你再过来。”

方晨雨本来要陪着何老,肩膀上的肉包子却忽然炸了,指引方晨雨看向南边。

方晨雨转头看去,只见那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约莫五十来岁。他看起来相貌普通,身上却有种天生让人亲近和信任的气质。方晨雨心里打了个突,让肉包子回到莲花印记里。莲花印记仿佛和肉包子有共鸣般烫了起来,她再抬头看去,却意外见到个熟悉的身影——郑鸿钧。

郑鸿钧拄着手杖,脸上带着斯文的笑容,彬彬有礼地朝中年人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好久不见了,金先生。”

那金先生目光本来落在方晨雨身上,被郑鸿钧这么一招呼,便转开了目光。他也笑了起来:“是小郑啊,很久不见。听说你回家乡投资了,对嘛,人不能忘本,有钱了就该衣锦还乡造福家乡。”

“金先生对玉石也有兴趣?”郑鸿钧客气地寒暄。

“也不算有兴趣,不过这两年玉石市场炒得很热,我也来凑凑热闹。”金先生也很客气。他应对完郑鸿钧再转头一看,发现那青春俏丽的少女已经不见了,不由有些惋惜。那么漂亮的女孩儿,哭泣起来一定更加美丽。金先生含笑看向郑鸿钧,“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若不是你刚才上来和我打招呼,我还以为人走茶凉得这么快…”

郑鸿钧面色不变:“金先生哪里的话。我和人约好了,得先过去谈事情,下次有机会再聊。”

金先生颔首。

郑鸿钧走到金先生看不见的地方,掏出手绢擦拭自己并没有沾上什么的手。他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不是他能选择的,他幼年能过什么样的生活也不是他能选择的,当初的他也不算是排斥,甚至还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看向自己修长的五指,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这双手脏到极点?即便他已经带着底下的人洗白上岸,如那家伙所说的那样衣锦还乡,过去依然如影随形。

郑鸿钧想到刚才看见的一幕。

金先生的目光落到了方晨雨身上。他很清楚那个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金先生骨子里是怎么样的人,甚至还隐隐知道他手上沾染着多少无辜少女的性命,被这样的人注意到绝对不是幸运的事。郑鸿钧扔掉手绢,太阳穴隐隐作痛,在心里评估着金家目前的产业与目前依附的对象。

解决这一家人也在他与段斯年的合作范围,只不过因为金家的根子不在南华省,他和段斯年都默契地把这个计划往后放。段斯年那人和他也是半斤八两,只要不动到自己头上的绝不会多管闲事,哪怕明知道对方干过多少腌臜事都一样。

郑鸿钧正要去转身去找人,方晨雨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郑叔叔。”

郑鸿钧转头看向方晨雨。

方晨雨的眼睛乌亮乌亮,纯粹又漂亮,是那些家伙最喜欢毁掉的类型。

郑鸿钧说:“你和何老一起过来的?”

“对。”方晨雨觑着郑鸿钧的脸色,说,“郑叔叔,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方晨雨本来在考虑要不要和郑鸿钧打招呼,犹豫过后还是坦然地过来和郑鸿钧问好。她很尊敬也很佩服郑鸿钧,并不想因为那个猜测而彻底疏远郑鸿钧。

“没什么,人到中年就容易一身毛病,都是老问题了。”郑鸿钧说,“这边人多,鱼龙混杂,你不要一个人乱跑。”

方晨雨感觉郑鸿钧的语气比平时严肃许多,下意识地点点头。郑鸿钧把她送到何老身边,又借口与人有约离开了。

何老看见郑鸿钧,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也说:“你还是别一个人乱跑了,这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太乱了。”

“刚才郑叔叔也这么说。”方晨雨忍不住说。

何老眉头皱得更紧,有些后悔答应刘老带方晨雨过来。可惜刘老这时已经上台了,他叫人开车从展台侧面把毛料送进来,宣布进入今天展会的一个重要环节:现场解石。

刘老把气氛带起来后将目光转向何老,与有荣焉地说道:“今天我请来了我们的‘何百万’,让他给我们挑一块好料子。希望今天‘何百万’能够变成‘何千万’!”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何老和方晨雨所在的方向。

郑鸿钧本来正与底下的人说话,听到这话后心头猛跳,看向展台所在的方向。只看了一眼,他就找到了站在人群之中的金先生,更令他警惕的是金先生身边站着的居然是被何老逐出师门的徒弟。

金先生的目光也落在何老和方晨雨那个方向,那獐头鼠目的男人则小声地和金先生说着什么。

郑鸿钧抓紧手里的手杖。

除非把那一切连根拔起,否则阴影总会如影随形。

第九十五章

何老微微皱起眉。他并不喜欢何百万这个名头, 刘老却需要这近乎神化的称呼,可以说他的大部分名气就是刘老抬起来的。何老示意方晨雨站在一旁不要跟着上前, 自己走向那一车料子。

何老还不算太老, 只是身体一直不太好,性格又执拗, 背影看上去像棵挺立的松柏。方晨雨本来有点小紧张, 手心的莲花印记却一直发烫。她隐隐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转头往视线的来源看去, 第一眼又看见了那位金先生。

那位金先生旁边站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仔细一看有点眼熟, 对方正用嫉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相比之下, 那位金先生的目光就友善多了, 甚至还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晨雨背脊忽然微微发寒,像是被一个人形骷髅盯上了。明明那位金先生保养得极好, 身材没有像其他中年男人一样走形,却莫名地给方晨雨一种让她很不舒服的感觉。

“晨雨。”一声叫唤从方晨雨身后响起。

方晨雨紧绷的心弦蓦然一松。她转头看去, 只见关峻一身休闲的衣着,看着和平时不太一样。不过一看到关峻,方晨雨刚才那种背脊发毛的感觉就消退了大半。她高兴地说:“师兄, 你也过来看玉石展吗?”

关峻“嗯”了一声。今天曦曦过去找方晨雨和彤彤玩,却被告知方晨雨和何老一起出门了。关峻对古玩街这次盛大的玉石展有所耳闻,猜测方晨雨和何老肯定是到这边来了,就换了身衣服出门。关峻看了眼金先生所在的方向, 不着痕迹地挡在方晨雨身侧,说道:“没什么事,就出来放松放松。”

上次被方晨雨说像爸爸之后,关峻就观察了同龄人的衣着打扮,悄然开始更换衣柜里面过于成熟的衣物。特意提到“放松放松”,也是为了让方晨雨知道他也是会出来玩的,绝对不是一心工作的老干部作风。

方晨雨瞄了眼一脸正经的关峻,没好意思说“师兄你放松的方式真不像个高中生”,高中生哪会对这种展会感兴趣呀!就算有兴趣也没底气逛的,一块小玉石就老贵老贵了!

方晨雨小声地和关峻说悄悄话:“师兄,你认识那边那个穿着米白色西装的人吗?看起来四五十岁,戴着薄边眼镜的那个。”

“怎么了?”关峻眉头一跳。

“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家伙是何爷爷的徒弟,很早以前被何爷爷逐出师门的。上次何爷爷就是被他打伤才进的医院,”方晨雨说,“那个男人说不定是那家伙的新靠山,要是那家伙在中间使坏,那个男人找上门怎么办?”

“没事。”关峻伸手扫扫方晨雨柔软的乌发,“你们住在同知巷,他不敢找上门。”

关峻自然认出了那位金先生,事实上自从那位金先生进入南华省之后就被列入重点监控对象。他的主要活动范围不在南华省,这次过来名义上是冲着玉石展来的,实际目的暂时还没人知道。这金先生背景不清白,哪怕他表面的身份在光线,黑与白之间还是有明显界限的,他绝不会胆大包天地自投罗网。

只不过听一位被分去邻省的世兄说,邻省乱得很,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那位世兄最后一次与他联系时说他马上要负责一项重要任务,等完成了就可以休个假,过来南华省见识见识南华省这几年的飞跃式变化。

方晨雨听关峻这么说,稍稍安心,有些后悔和何老一起来凑这个热闹。何老肯定是讨厌这些麻烦事,才会经常拒绝出山。她说:“等会儿我和何爷爷说以后不来了!”不管那个男人是谁,肉包子的异常都让方晨雨心生警惕。

关峻点头,心中暗暗记下这件事。

郑鸿钧远远见到关峻走向方晨雨,握住手杖的手微微松开。这里是南华省。方晨雨并不是孤身一人的,她身边有很多在南华省说得上话的人,哪怕是在邻省叱咤风云的金家人,来到南华省也会一些收敛。他收回了视线,自嘲地想,与他接触只会带来厄运,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还是该和关峻那样的人站在一起。

甘心吗?

甘心的。

待在地狱里的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把她也拉下来。郑鸿钧看着自己修长的五指,神色淡漠地对身边的人说:“叫人远远盯着姓金的,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时何老已经挑好料子。何老挑的毛料并不大,靠他自己也能拿到解石台上。刘老手上有经验最老到的解石师傅,也有最先进的解石工具。解石师傅听了何老的解说,毫不犹豫地切下第一刀。

顶级的绿色!

一众哗然。

人群中甚至响起一阵抽气声。就连原本漫不经心摸着自己扳指的金先生,目光也落到了那露出的纯绿上。美丽是没有界限的,当一种东西美到极致,便是外行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它的美。

“帝王绿!”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来参与玉石展的人都恍然回神,热烈地讨论起来。有些原本没听过“何百万”名头的人都心服口服,暗暗记住了这响亮的名号。

帝王绿不负盛名,绿色既正且阳,日光照映下美得叫人目眩神迷。何老往台下扫了一眼,扫见了金先生身边站着的人,皱起眉,转头对刘老说:“你继续,我走了。”

刘老快被帝王绿冲昏了头,听到何老这句话后猛地回神,把何老拉到一边问:“怎么这就走了?”

“你上次不是说有人要收拾那张宝来吗?”何老说,“我在台下看见他了,身边还站着个姓金的。你还真是什么人都敢请来,忘了李友国是怎么死的吗?”

刘老像是被人泼了瓢冷水,一激灵,悄然往台下看去,顿时也不拦着了。李友国,也是他的老相识,被人请去邻省之后莫名其妙出了事,人没了,尸体都没找着,他家里只剩孤儿寡母,还是靠刘老一直照应着。李友国出事之前,刘老收到过他的电报,没看懂,悄然拿去给何老看。何老看懂了,一解释,把刘老吓出一声冷汗。

何老无声无息地从台上离开,在众人找机会上来寒暄之前找到方晨雨。瞧见方晨雨身边站着关峻,何老一颗心放回原处,说:“走吧,我们这就回去。”

方晨雨点头,她也觉得该早点离开。

“师兄,你要继续留下看看吗?”方晨雨问。

“不留了。”关峻回道,“刚才看了看,发现没什么意思,这种展会不适合我们。”

其实感觉挺适合的!方晨雨有点想笑,但又不好意思嘲笑关峻,只能学着关峻那样绷着脸:“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玉石展上没弄到肉包子的“食物”,还碰到那个让肉包子吓得要炸毛的中年男人,方晨雨有点发愁。这该上哪帮肉包子重新点亮那一瓣莲花花瓣呢?

方晨雨虽然也很警惕,但终归没有何老他们了解内情。她的世界还是很纯粹的,看到的最严重的违法犯罪是遇上关峻那天——他们碰到一对人贩子在拐卖孩子。更多的、更可怕的东西,方晨雨还没有接触过。

相比之下,关峻接触的东西要多得多。回到家,关峻正准备找关父了解一下金家的事,就被面色凝重的关父叫到书房。

关峻问:“怎么了?”

“你徐伯父找你。”关父说,“他想问问你徐世兄最后一次和你联系是什么时候,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关峻眉头一跳。这位徐世兄就是在邻省历练的那位世兄,听关父这样的语气,关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说:“徐世兄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说要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执行完他就轻松了,可以来我们这边休假几天。”

关父深吸一口气,叹息着说:“他现在已经失去联系,恐怕凶多吉少。”

关峻没有耽搁,马上回拨电话,把自己了解的东西都告诉徐父。放下电话之后,关峻也神色沉沉地坐下,看向关父:“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今天我见到金家现任当家了,他在参加玉石展。既然他在这边,说不定还有转机。”

关父说:“但愿吧。”

“我们也帮徐伯父一把吧。”关峻开口。

关父注视着他。

关峻说:“今天那个金家当家身边跟着的是何老的徒弟,我怕他对何老和晨雨起了什么心思。”

关父说:“我会和你徐伯父那边提。”金家不属于南华省,关父要管,难。可要是金家人把手伸到南华省来,那当然是要把那只手给剁了——要是剁了手还不死心,那就联合起能联合的人把它给连根拔起。

有关父点头,关峻安心了不少,当着关父的面打电话让底下的人暗中摸摸金家的底。

第九十六章

“西淀省?”段斯年接到电话的时候, 正倚在太妃椅上闲适地躺着。越是需要思维集中,段斯年越会让自己好好享受, 若不是下午还要去上课, 他甚至会倒上一杯红酒。段斯年薄唇微掀,淡淡道, “那地方可不好弄。国内百分之八十的毒品, 都是从西淀那边运进来的,徐家那愣头青一头扎进去, 现在都没消息。这里面水太深了,还是少碰为妙。”

“你不敢碰?”郑鸿钧站在窗边, 长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手杖上熟悉的纹路, “你不敢碰, 那就算了。”

段斯年这个年纪的人理应最受不了激将法,可他听了郑鸿钧的话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他们威胁到你头上了吗?我记得你小时候曾被你祖父送到金家住了几年, 没处出点情谊来?”

郑鸿钧五指微收,心底那只凶恶过人的猛兽仿佛又要被人送笼中释放出来。是的, 他去金家住过几年,作为两家交好的“人质”,以便让祖父完成他的“大业”。他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在他被送走开始, 暗暗生出了反抗之心,悄然上了岸,成为某些人的暗线。

可惜那些人根本不是东西,利用完他们就丢了。

郑鸿钧极少去回忆在金家的日子。他并没有受到苛待, 只是被教会了一些正常人不该会的东西。哪怕他后来接触再多普通人,衣冠楚楚的外表下依然藏着野兽般的凶戾。最严重的时候,他看到只朝他撒娇的猫都想恶狠狠地拧断它的脖子。

郑鸿钧说:“情谊?你与你祖父血浓于水,你对他有几分情谊?我们这样的人,说情谊这种虚假的东西不是太可笑了吗?”

段斯年似乎被郑鸿钧逗笑了,隔着电话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拿起随手扔在桌上的一对狮子头核桃,阳光映照下,核桃红得漂亮,纹路也清晰好看。这是段老爷子盘了许多年的宝贝,前些天他开口讨了,老爷子便给了他,气得那些家伙脸色发青。

段斯年随手拿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地说:“你很会说话。我们既然是朋友,他要动你就等于要动我,当然不能忍了。你放心,眼下正是机会。老徐那个人啊,儿子在家的时候动不动就把他骂成孙子,现在出事了又急得上火,我正好帮他一把。”

徐家出的事是秘密,不过首都几个家族基本没有秘密。段斯年随口给郑鸿钧透了底,让郑鸿钧这段时间配合着行动,既然要插手,那就好好合计。这事可操作的余地很大,成事了等于让徐家欠个大人情。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郑鸿钧结束通话后揉了揉太阳穴。比起段家其他上蹿下跳的家伙,这段斯年才是最可怕的,他选择上段斯年这艘船也不知是对是错。

秋高气爽,层林尽染。一趟开往南华省的火车上,一对夫妇并排坐着,丈夫背脊挺直,怀里抱着个孩子,软乎乎、暖乎乎的孩子让他差点不知道手脚该往什么地方摆。妻子好笑地坐在一边,没有帮把手的意思。他们是军婚,一年到头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要上孩子也是意外,谁也没想到临行前一次放纵就会怀上。

不过怀都怀了,自然是生下来好好宠着。

妻子说:“当时真是把我急坏了,好在有两个好心人拦下了人贩子。”她叹着气说,“我这一整年都不敢带小宝出远门,都没来得及登门感谢。这左等右等,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休假。”

“对不起。”丈夫的目光满含歉意,“去年到今年总是临时有任务。”

妻子也不是真责怪丈夫,抬手接过孩子,说道:“小宝比我们记性还好,看到那份报道之后一直指着那报纸上的人喊‘姐姐’和‘哥哥’,要不然我们还得托人打听打听好心人在什么地方。”

丈夫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我们小宝从小就知恩图报。”

说话间,火车开始减速进站。妻子孙佳倩看了眼外面披着浅黄深红的山,下意识收紧抱住孩子的手,丈夫孟国庆搂住孙佳倩的肩膀,把孙佳倩和孩子都搂在怀里,说:“别怕,我在。”

孙佳倩心放回原处,转头朝孟国庆一笑:“我知道,我没怕。”上一次在南华省丢了孩子,孙佳倩心里的阴影一直没散去,这次还是有丈夫陪同才敢再次踏入这个车站。

孟国庆拥着老婆孩子走向出站口,碰上国庆佳节,南华省省城的人流十分庞大,前来观光旅游的人数不胜数。孟国庆一家三口走到外面的大广场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小孩子是最无忧无虑的,早忘记了上次过来的可怕经历,欢欢喜喜地说:“哇,爸爸,妈妈,这里人好多啊!”

孟国庆与孙佳倩对视一眼,抱着孩子往外挤。那份报纸上写的正是方晨雨和关峻在开学典礼上的演讲,是半个月前的旧报纸了,也不知是谁用来包东西带到了他们家,孩子见了就认了出来。报纸上写有方晨雨的学校,他们准备先去学校问一问,看能不能问出两个好心人的住处。

国庆期间学校放假了,学校非常冷清。门卫倒是没放假,依然兢兢业业地守在值班室里,旁边用老旧的水壶呼噜噜地烧水。听孟国庆说要找方晨雨,感谢方晨雨当时帮忙从人贩子手里救回孩子,门卫眼睛马上亮了,一个劲地夸方晨雨:“晨雨那孩子啊,聪明又懂事,每次考试都拿第一,校运会还破纪录了。人长得好看,说话甜,心地也善良,我看门这么多年没见过更好的了。”

夸完之后,门卫把方晨雨家和关峻的地址给了孟国庆夫妻俩,又忍不住问道:“他们是两邻居呢,都一样了不起。回头你们会不会给他们送锦旗啊?送的话升旗的时候校长会表扬他们的,虽然他们经常被表扬,不过谁会嫌被夸得多呢?”

孟国庆说:“我们等会儿就去定制。”

“那敢情好!”门卫开心地说。

同知巷位置很好,孟国庆一家人很快找到了。还没走近,他们就砍到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在巷口打羽毛球,白白的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几乎没有落地的时候。在一旁还坐着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两眼冒星星地看着对打的少年和少女,时不时叽叽喳喳地夸:“姐姐好厉害!”“哥哥也厉害!”“加油加油!”

孟国庆停住脚步,转头与孙佳倩对视一眼,从孙佳倩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判断:这两个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两个人自然是方晨雨和关峻。

方晨雨这人闲不下来,感觉自己膝盖完全好了,顿时又坐不住了,拉关峻和两个妹妹出来练羽毛球。打完一轮,方晨雨有点累了,挤到彤彤身边坐下。彤彤两眼亮晶晶,拿起水杯给方晨雨递水。

方晨雨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凑近往彤彤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付款。”

彤彤也凑过去亲了方晨雨脸颊一口:“找零。”

曦曦看得又羡慕又妒忌,看了眼自己拿起水在喝的关峻,想象一下关峻亲自己脸颊的画面,吓得一激灵。算了算了,还是算了,那太可怕了,哥哥还是继续凶巴巴吧。她瞄向方晨雨好看的侧脸,第一百零八次想和彤彤抢姐姐。

站在一旁等机会的孟国庆与孙佳倩抱着孩子走上前,说:“你好。”

小孩子正是好动的年龄,一下子看到三个小姐姐,马上挣扎着要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也学着孟国庆和孙佳倩问好:“你好!姐姐们好!哥哥好!”

方晨雨和关峻有点讶异,没认出眼前的小孩,只觉得挺眼熟。

孟国庆把自己和孙佳倩找来的原因说了一遍,才将手里的果篮递上去:“因为我过去一整年都没机会休假,所以现在才找过来,请你们不要见怪。”

“当然不会!”方晨雨见小孩眼睛乌亮乌亮,看着要多机灵有多机灵,没有因为当初差点被拐走而留下阴影,也高兴得很。她说道,“你们不是本省人,不用特意过来的。当时那种情况,谁发现了都会伸手帮一把。”

“也不是谁都会发现。”孟国庆说。

方晨雨邀请孟国庆一家到家里坐。她没和杨铁头说起过这事儿,杨铁头听孟国庆说起才晓得方晨雨还救过个小孩。

杨铁头暗暗剜了方晨雨一眼,意思是“看把你能得,什么闲事都去管”。

方晨雨吐吐舌头,老实地没和杨铁头争论。管闲事这兴趣爱好吧,方晨雨从晓事起就有浓厚兴趣,一直都没耽搁过。

三个小孩很快玩到一块,曦曦和彤彤都很有耐心,带着小孩在院子里玩这个玩那个,玩得不亦乐乎。关峻一直没怎么说话,等孟国庆夫妇决定留下来吃个午饭,他才压低声音和方晨雨说:“你觉不觉得孙女士看起来很眼熟?”

孟国庆满身正气,长得浓眉大眼的,一看就很有军人的气质。相比之下,孙佳倩长得太好看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漂亮得像一汪温柔的春水,叫人看上一眼就忘不了。

方晨雨原本只觉得孙佳倩长得可漂亮可漂亮,经关峻一提醒竟也觉得眼熟起来。她仔细回想着自己认识的人,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问:“孙姐姐,你家里的上两辈有没有人曾经去港城那边发展?”

孙佳倩一愣,没想到方晨雨会这么问。她想了想,说:“我们家好像没人去过港城,不过听我爷爷说,我有个叔爷爷曾经出去闯荡,后来再也没了音讯,也不知是生还是死。怎么这么问呢?”

“我有个师兄,”方晨雨斟酌着说,“他的眼睛和你的眼睛很像。不过他身体不大好,才二十几岁,但头发一出生就是白的。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就不在了,没留下关于家里人的消息,一直跟着他师父生活。”

孙佳倩没想到还会遇到这样的事。她吃了一惊,说:“我爷爷小时候常说我这双眼睛和叔爷爷很像。”

方晨雨想过要帮乔照找亲人当“解铃人”,甚至还提议弄张照片或者画幅画去登报,乔照却摇摇头拒绝了。他自小病痛缠身,便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格,他相信遇到方晨雨已经是他的幸运,再强求更多就是贪得无厌。

方晨雨从来不会这么想。既然身边的人能过好,她自然希望身边的人好好的。虽然她不知道“解铃人”怎么能把乔照体内那个铃铛给取出来,不过孙佳倩真要是乔照的亲人那也挺好的,至少乔照不再是孤零零一个!

不必方晨雨开口,孙佳倩就主动提出要去见乔照。

多宝居里,乔照正出门迎接徐大师到来。徐大师没说话,先咳嗽了两声,进了屋才抓住乔照的手,说:“阿照,我前天与释空那家伙喝茶,他说你的转机到了!”

乔照没欣喜,而是皱着眉问:“师父您受伤了?”

徐大师摆摆手:“没事。我答应释空那家伙和他联手对付两个降头师,中间出了点岔子,不过问题不大,你不用担心。”他能算很多东西,却算不了亲近人的命数。他与释空斗了一生,难得释空求到他头上,他自然要问一问乔照的事。没想到一问之下,居然真的有转机。徐大师说,“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免得错过机缘。哪怕不能解决你体内的雨霖铃,至少也认回你的亲人。”

师徒俩正说着话,门外出来一声清脆的叫唤:“师兄!”紧接着,方晨雨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方晨雨看见屋里的徐大师,惊讶不已:“师伯您也在啊!”

徐大师点头,刚想和方晨雨说几句话,看到方晨雨带来的人之后却硬生生把话收了回去。他和乔照相处最久,自然最清楚乔照的长相,孙佳倩那双眼睛和乔照的眼睛实在太像了,像得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

观人无数的徐大师一眼就看出孙佳倩一家人与方晨雨身上的因果,不得不佩服方晨雨的运气。很多事情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方晨雨可能只需要消耗一点点运气。

这还真是巧了。

亲人之间有时候非常奇妙,明明没有见过面,一见到对方却打心里觉得亲近。孙佳倩看乔照就是这样,她才刚当母亲没几年,正是母爱最泛滥的阶段,得知乔照自小没了亲人,也不知道父母双方家里还有什么人、来自什么地方,不由打心里心疼,拉着乔照反反复复问来问去。

乔照不太习惯这样的亲近,但也能感觉到孙佳倩的关心和亲近。他从小被徐大师带在身边修习卜算风水之道,早养成了淡漠内敛的性格,对这种热情根本无法招架。

很快地,两边就按表姐弟认了人。孙佳倩当场打了电话回家,和父母说了这件事。他祖父已经不在了,临去前还惦记着出去闯荡的弟弟,父母得知孙佳倩遇上了她叔爷爷的外孙,都激动得不得了。听到孙佳倩说乔照身体不好,孙父马上说:“行了,不用说了,我和你妈这就过去,你们先不用回来!”

中午孙佳倩一家没去方晨雨家吃饭了,拉着方晨雨一起留在多宝居亲自捣腾午饭,轻轻松松做出了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

方晨雨蹭过午饭就没再多留,和关峻一起走回同知巷。

入秋之后路边的树木陆陆续续黄了叶子,方晨雨走在路上的时候叶子一片一片地往下飘,她一路上边捡些漂亮叶子边和关峻聊天,不知不觉就到家了。方晨雨笑着说:“这几天我先不出去了,准备趁着假期给师兄你们织好围巾!师兄你喜欢长一点的还是短一点的?”

“都好。”关峻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

“我织得丑丑的也可以吗?”方晨雨眨巴一下眼,讶道。

“可以。”关峻说,“我会广而告之,说是你织的。”

方晨雨:“…”

总觉得师兄学坏了,真不知是跟谁学的_(:з」∠)_

孙佳倩父母傍晚就到了,显然惦记着他们叔父留下的外孙。孙佳倩一家都是普通家庭,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晚上杀鸡宰鸭,好不欢喜。

乔照没怎么享受过家庭的温暖,这下倒是一下子有了个大家庭。孙佳倩一家人在多宝居后面的院子睡下之后,徐大师找到乔照,问乔照要不要试试孙佳倩一家里面有没有适合当“解铃人”的人。

“还是不用了。”乔照说,“现在我也没什么事,那些鬼怪根本不敢靠近多宝居。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如果他们知道得太多,一切可能就不太一样了。”

并不是乔照喜欢揣测人心,而是许多时候人心是经不住考验的。比如何老和家里人反目就是因为他的特殊才能。何老子女总认为何老能轻而易举地赚大钱,为什么不愿意帮他们?

如果孙佳倩一家有困难,乔照是愿意帮忙的,但是他不愿意这份迟来的亲情掺杂太多东西。

徐大师知道乔照向来有主意,叹息一声,不再多提。他说:“也罢,反正有你师妹在,遇到什么都会逢凶化吉。”这不,他好不容易和释空交换来的机缘,方晨雨却轻而易举地带到了乔照跟前。

乔照笑了笑,不说话。

多宝居热闹了两天,孙佳倩一家便回去了。孙父孙母叮嘱乔照好好照顾自己,等养好身体可以到邻省走走,他们给他现杀一头改良野猪,那肉啊,可香了,炖上一锅能让你情不自禁地吃到打饱嗝!

乔照一口答应下来。

人一走,天又下起了雨。秋天的雨不如夏天爽快,连连绵绵的,飘了半天才把地面打湿。见天气阴凉,没多少太阳,乔照准备转身去茶室喝杯暖茶,一抬眼,却看见一个拄着手杖的身影站在对面的树下。

是郑鸿钧。

郑鸿钧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朝乔照问好:“挺久不见了,乔先生。”

“是挺久不见了。”乔照说着,侧身领郑鸿钧入内。

两个人转到茶室,乔照凝神泡茶,郑鸿钧放下手杖,拂去身上湿漉漉的水汽。他奇道:“来时看见个和你有几分相像的人,是你的家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