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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在神针山庄,我与那个使用飞花剑的人交手,我以为他是燕云,一招一式,他那样凶狠,我无论攻或者守,都觉得身体里某一处地方疼痛无比。

我的手背一直在流血,那些粘稠的血液就像一种咒语,滴在逐月剑的刃上,我只觉得天地都在动摇,然后,飞花剑便断了。

那时我才知道,与我交手的人原来不是燕云。她叫莫愁,我摘下她的帽子,她已经奄奄一息。她还给我讲了很多有关燕云的事情。

爷爷,你如果听见,也许会高兴。你给燕云读的那些经书,讲的那些道理,并非一点作用也没有的。莫愁说燕云报仇以后,飞花剑的魔性显露,他不甘沦为剑的奴隶,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试图毁掉它。

可惜的是,燕云没有成功,还因此陪上了性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太重,莫愁说话的时候,将嘴唇咬出很深的血口子。她是个美丽的女子,眉目清秀,肌肤如玉。她说燕云就葬在洛阳城外,所以我留了下来,尽管我是那样迷恋烟雨的江南。

莫愁还说,她恨我,她不顾一切后果地臣服于飞花剑,杀无数的人,只是为了有一天能杀我。她知道剑是我故意给燕云的,在江湖上闹出如此大的风波,她想我必定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她乐于将一切的罪责都背在身上,或者说,背在燕云的身上。她希望我主动出现,却不知,我曾与她擦肩。

为什么?为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死死抓住我的手,她说辛晓月,为了他,我甚至背弃父母,亲眼看莫家的人死于飞花剑下。我的父亲和叔叔们,曾为了一颗稀世的夜明珠,杀了燕云全家。我原以为,消解了他心中的仇恨,他便能试着接受我。可是他却说,他心里有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他们一起在哀牢山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直到他离开,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想念她。

她叫辛晓月。

于是莫愁死了,我哭了。

这么多年,我的眼睛终于又开出泪花。我不断地想着他,想他的衣着,想他的容貌,想记忆里和他相关的一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日复一日,那些模糊的影象眼看就要被时间冲散,我觉得惶惶不安。

春分。

夏至。

白露。

霜降。

洛阳城的繁华似乎在一点点减退,越来越荒凉。我梦见逐月剑生了锈,变做一堆废铁。惊恐地醒来,看月光照着我手背上蜿蜒的疤,我突然很害怕,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它的来历,忘记曾经有一个叫燕云的人,他来不及说,他爱我。

【完】

虞美人

文/语笑嫣然

【 起 】

那女子抱着剑,脚下是嶙峋的深渊。身后剽悍的士兵纷纷从马上下来,举着长矛,鞋底与地面的黄沙擦出赫赫的声响,一步一步逼近她。

清角吹寒,月冷千山。

【 壹 】

虞姬带我回军营的那天,我还在想我应该穿什么样的衣裳去见霸王,要不要抹胭脂或者香粉,我却措手不及看见他。长眉斜飞,甲胄戎装,虽朗朗立于营帐前,却总是少了神采,黯淡无光。

但我知道那就是霸王。

旁边的虞姬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朝他飞奔而去。

他僵在原地,眸中已见泪光濯濯,“我以为你坠崖,死了。”

虞姬牵我过来,说,“这是念雪,她救了我的命。”

项羽望我一眼,即刻命人准备车马黄金,要重谢我。我却回绝,“念雪出身贫寒,父母亲朋去的去,散的散,只剩念雪一人,蒙小姐收留,已是莫大的赏赐。”

项羽也不再坚持,携着虞姬的手进了营帐。我跟随,远远看见花发白须的老者也朝这边走来,那模样,不怒自威。

他叫范增。

当日,项羽见战况危急,便要送虞姬返彭城,以策安全。范增却派人尾随,下令要肆机杀了她。因为他深信红颜祸水,在他的卦象里,虞姬同妲己妹喜一样,都是拖累江山的不祥人。

麾下千万大军,都对他的一席话也都深信不疑。

除了项羽。

他挥剑立誓,就算虞姬真的是不祥人,我项羽也不惧一力承担。

而今,虞姬侥幸逃过大难,他便再也顾不得任何劝谏与指责,即使让他敬重且避忌的范增也在面前,他还是执了虞姬的手,喝道,“传令下去,若有谁再要诋毁虞姬,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定斩不赦。”

那气魄,足以降伏世间任何一个女子。

【 贰 】

我站在苍凉幽僻的湖畔,眸中有泪,正要落下来,背后传出响动。

我回头,看见项羽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问我,“虞姬没有跟你在一起?”我摇头,“她去了后面的山坡。”

项羽很紧张,有谴责的意思,“你为何不跟着她?”

我欠身回答,“她去时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是出了营帐才看见她往那个方向去了,我又不懂骑马,哪里能追得上。”

项羽盯着我,沉吟道,“你似乎不像一个普通的市井女子,更不像伺候她人的奴婢。”

我一惊,慌忙垂下头去,“念雪只是不懂规矩,冒犯之处,请霸王恕罪。”

“告诉朕,你因何而哭。”说话间,仍是目光灼灼。

我颤巍巍的答,“想起一些旧事,心生感慨。”

项羽扶着剑,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踱到我面前,又问,“你的眼神,朕是否在哪里见过。”我越发胆怯,接连后退着说,“霸王定是看错了。”他却突然一把抓住我,随即又忍俊不禁的笑起来,说,“你再退一步,便只有掉进水塘里去了。”

我为自己方才的失态羞得满脸通红,他却并不罢休,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揭下你的面纱!”

我不敢违抗。

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当黑色的面纱从脸上卸下,项羽望着我,骤然的惊恐和仓皇。然后他说,“对不起,朕并非有意要你难堪。”

我用双手挡住自己丑陋的面颊,心中恨痛,说不出一句话。

项羽将面纱重新为我戴上,试探着问,“为何会这样?”我背转身,告诉他,在一次逃难的时候,我失足滚下山,沿途的荆棘和乱石划破了脸,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处淤积的水坑里,伤口都已经溃烂。

临近傍晚的时候,项羽带着虞姬回来。美人轻纱薄屐端坐于马背上,而魁岸粗犷的王者甘为马前卒,扯着缰绳,一边仰面去看她笑靥如花的脸。

虞姬后来告诉我,她到山里,是为项羽摘一些草药,以免除其受蚊虫叮咬之苦。我诧异。如此细枝末节,她竟然顾念得到。

她说念雪,我是真心想要待他好。

【 叁 】

项羽又何尝不是,真心想要待虞姬好。那慷慨的激烈的痴心与决心,如皎皎之明月,令人欢喜,亦暗藏荒凉。 "

未几,楚军大败汉军于彭城。汉王刘邦逃至荥阳,筑甬道,遣使求和,望割荥阳以西为汉。项羽心中得意。也便在那时,他居高临下的指点着操练的三军,说,“朕要迎娶虞姬!”

四方陡然安静。

将士们就那样复杂的望着。贫瘠的露台上,只有项羽,拉着虞姬的手,高高的举过头顶。我在他们背后,看到虞姬压低了肩膀,想要缩手,项羽却握得她更紧。

我叹一口气,转身欲走,却猛然听到虞姬惊恐的呼叫。

竟然是范增。

用一把短刀划伤了虞姬的脸。

项羽怒了,拔剑朝着范增的面门狠狠掷过去,另一把长刀截住了他。

挥刀的是一名普通的小将。他跪下来,说,“霸王息怒,范亚父也是为了霸王才斗胆冒犯。”然后,在场数万人,纷纷跪倒在地,高喊,“霸王息怒。霸王英明。诛奸妃。存忠义。”

虞姬面痛心更痛,泪雨滂沱,拔了发簪就要往心口扎去。我抢先一步反扣了她的手。点昏了她。

项羽气得一句话也没说,抱着虞姬走出了练兵场。而范增,一直在叹气。

夜里,我偷偷去看虞姬。她的脸用轻纱罩着,伤口颇深,隐约还能看见。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范增不该留。”

“什么不该留?”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虞姬说,“他都做了些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在想,怎么样才能杀了他。”

“万万不可!”我惊呼。

虞姬冷眼扫过来,“我这脸要再是毁了,你是替我修补,还是又重新做一张,你可要考虑清楚。”

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还是对。我对所有的人都撒了谎,包括项羽。我看着水中自己丑陋的倒影,哭了,我多想告诉他,我,才是真正的虞姬。

我是虞姬。

范增迫我跳崖,没有取走我的命,只毁了我的脸。

项大哥那么迷恋的一张脸,我没有了,我怕他难过,于是对正在给我清洗伤口的乡野女子念雪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虞姬。”

“虞姬。”我重复,“你知道虞姬么?我可以将你易容,扮成虞姬的模样,只是,这容貌一旦改了,就再不能恢复了。”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眼里都是憧憬。然后,我成了念雪,念雪成了虞姬。我幼时学医,而父亲最擅长的,就是替人修补疮疤,乃至美化五官和身体的轮廓。但我必须借助于念雪,而不能将我自己的容貌修复,是因为我脸上经脉受损,溃烂从皮脂蔓延到血管,再怎么修,也是千沟万壑,做不回倾国的美人虞姬了。

我虽然恨透了范增,但也知道,论谋略学识,他是霸王身边最出色的将才,动摇了他,也就动摇了霸王好不容易得来的功业。

所以,我惟有忍气吞声。

可是念雪这样的村野女子,知道睚眦必报,她哪里分得清当中的厉害关系,况且以她如今得宠之势,她的态度越来越嚣张。她总是跟我说,项羽如何,范增如何,她又如何,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 肆 】

数月之后,汉军攻占彭城。重新又有谣言散布开,说虞姬这不祥的女子一回来,楚军节节失利,连霸王的江山只怕也留不长了。项羽勃然大怒,一屈指,茶杯也捏得粉碎。念雪很是得意。毕竟处在她那样的位置,不管哪一个女人都是要得意的。

我问项羽,“江山,美人,霸王如何选择?”

项羽道,“朕两者都要。”

“奴婢却认为,霸王实则更偏心于后者。”我毕恭毕敬地惹恼了他。他瞪我一眼,“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朕还有何颜面独揽这天下。”

“霸王可曾听说一种叫悬珠的毒药?”我陡然转换了话题,项羽很惊异,“能令人有假死的表象,七个时辰之后,服药的人会自动苏醒。你说的,可是这个悬珠?

我说,“是的。那么霸王可懂了奴婢的意思?”

项羽沉重地点头,“但朕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委屈了美人。”

“何谓一己之私?天下?还是虞姬?霸王这么做,不但能令军心振奋,也可保全虞姬,待他日江山统一,霸王再将她接进宫去,她叫珠姬也好,夏姬也好,你们终归可以团聚。”

项羽听罢,不再多言。三日之后他在湖边等我,吩咐道,“照你说的去做,朕会安排好一切。”我叩谢,“霸王若能一统江山,必为明君圣主。”

一滴眼泪落在鞋尖上。

那天以后,百姓们都说,霸王迫于无奈,处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一些人称颂,一些人唾弃。不管怎样,楚军内部的骚动的确因此而得到平息。他们觉得项羽好歹也算圣明,未至于被女色蒙昏了头。

据医书记载,世间的确有一味奇特的草药,名唤桑琼,以孔雀草混合蛇胆加以炼铸,便是我对项羽说的,悬珠。项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以活人做实验,看到服了药的士兵在七个时辰以后安然苏醒,他才放心让念雪当众服食。他哪里想到,两颗药,士兵服的是真,念雪吞下的,是假。

是真正的夺人性命的毒药。

那女子,用我的容貌顶替了我所有的荣耀,我才知道,不能再让她攀得更高。她会恃宠而骄,再一发不可收拾。

我看着她美丽的容颜缓缓枯萎,身旁的江水滔滔东去,我觉得自己如此卑鄙,我一直都在欺骗一个无辜的男子,他那样骁勇,威猛,心思却纯净如孩童,他一次次地选择对我相信,我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骗走了他深爱的女子。

或者说,我骗走的是一张脸。

无论如何我决定让虞姬这个名字与她祸国殃民的脸就此在烟波里覆没。然后,我隐居山林。项羽成王败寇,我不再过问,而他也找不到我,或者虞姬,或者念雪。

【 伍 】

楚军被困垓下。

这是我听砍柴的樵夫在闲聊时说起的,他们一言一语好象在拉家常,我却心惊肉跳,我想的是,项羽被困垓下。在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的想要见到他,哪怕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r6YIS4@

我飞奔而去。

项羽看到我,第一句话是问,“你怎么来了?是否虞姬有危险?”

“不,她没有。”我撒谎,“她听说楚军陷入窘境,她却不能露面,只好要我来代她传个话。她说,项大哥,我会一直等着你。”

“项大哥。”他叨念,“好久没有听到她这样叫我了。”

“霸王,为了虞姬,您就别再跟刘邦硬拼,先过了河,退回江东再做打算吧。”我恳求他。

项羽不理睬,挥开披甲坐下来,叫人端上来几坛酒,一拳打破红色的布封,大口大口喝起来。前襟都溅湿了。

过了一阵,帐外突然起了大片的骚动。

先是几声嘹亮的楚地民歌,随即被士兵们的哭喊声音掩盖,最后,便只剩丢盔弃甲和兵器锒铛落地的声响了。

项羽冲出营帐,可他无论怎么喝令,也没有人停下步子,他们最多只是回头看看他,然后做出痛心和无奈的表情,又继续逃离。

连旗杆也被撞断了。

楚歌一直唱,一直唱,唱到了天明。

项羽僵立了好几个时辰,面目已然凋零,我以为他最终还是要忍不住落泪的,谁想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慰,突然大吼一声,竟也唱了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扑过去,开始语无伦次,“项大哥,虞姬说过,她会等你,一直等到死为止,你不要放弃,为了她,你一定不要放弃…”

项羽望着我,第一次,目光灼灼的,深情的,手指抚过我的额头,然后细细地吻起来。我想,他必定是喝醉了。

我也醉了。

在他怀里,一觉睡到黄昏。

我问他,“我可算是你的妻子?”他只说,“对不起。”

身心俱成灰。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才是真正的虞姬。”终究没忍住秘密和委屈,对他和盘托出。他却吓白了脸,挥着手说,“不,不,你怎么可能是虞姬…你走…还想活命的话,赶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