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书》安乐传 星零

《安乐传》是由上海影视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出品,成子瑜、马华干、苏飞执导,迪丽热巴、龚俊、刘宇宁领衔主演,夏楠、裴子添、龙水婷、尚新月、秦晓轩、白冰可、张乙恺等主演的古装虐恋网剧。

该剧改编自星零的小说《帝皇书》,主要讲述了晋南安乐寨大当家任安乐与太子韩烨之间虐心又感人的爱情故事

二十年前,云夏大乱,帝盛天以惊世绝伦之才携挚友韩子安平定乱世,随后隐世消失。

十年后,帝家满门被诛,唯留一孤女被禁泰山,帝氏百年基业烟消云散。

若是帝盛天知道有一日帝家会被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诛灭满门,当年她可还会以一半江山相赠,奠大靖万世基业?

无论世人如何神往追忆帝盛天存在的年代,经年后,任安乐百无聊奈的蜷在她的土匪窝翻得这段野史时,只是笑言…

胜者王侯败者寇,世间定论如此,如今,这世上还有谁会在意曾经的云夏至强者会如何作答呢?

第一章

朝日划过晨曦,懒懒落在殿外,巍峨的宫殿如往常般迎来了三日一次的早朝。

大靖立国数十载,嘉宁帝积威甚重,但向来广纳臣子谏言,朝堂时常争论不休,各执己见,只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众臣低眉顺眼瞅着殿中央灰尘扑扑的副将,闭紧了嘴皆成了泥塑的菩萨。

“赵爱卿,你将刚才所奏再说一遍。”

皇座上的帝王面目威严,手落在御座龙首上,向来严谨的神情有些荒唐。

身着盔甲奔波千里的副将赵谨石半跪于朝堂上,巴巴朝殿上左首一瞧,风里来火里去历经战火数百次的威武汉子一下子哑了声,喏噎而又细声细气的回禀。

“回陛下…”

“赵卿,好好答话!”嘉宁帝沉下声淡喝,龙目微瞪。

“陛下,安乐寨遣来降信,愿受朝廷招安,归顺我大靖,其寨主任安乐听闻我大靖太子容冠中原,道安乐寨上下无需大靖安抚,只需东宫一妃之位便可换她三万水军誓死效忠。”

被嘉宁帝一喝,赵谨石一凛,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嗡嗡作响,轮着旋回响。

这一声一出,众臣齐刷刷朝左首看去,面色异样,顾自强忍古怪之意。

赵副将是个老实的,‘大靖太子容冠中原’想必是那任安乐说的,如此之话,心里明白就是,岂能在朝堂上随口而出。

偏生左首的青年垂着眼,绛红朝服着于身,清润沉默的身姿阻了众臣意味不明的窥探。

安静的崇安殿内,只御座上首的帝王轻叩龙椅,微变的神色在副将朗声回禀下极快的恢复了常态。

“哦?三万水军誓死效忠?那任安乐此话可真?”

嘉宁帝话语中不无稀奇,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让一众大臣顾不得其他,凝神考量皇帝的这句话来。

“回陛下,送来的降书中是这么写的,季将军让微臣快马回京面呈陛下,说是机会难得,望陛下和…殿下三思。”

赵谨石军旅数年,大老粗一个,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活像背书一般,想来也是季老将军交待了才是。

若不是那安乐寨寨主提出的荒唐条件,这等回京邀功的好差事也轮不到他头上,一众大臣摇摇头,眼底明了。

大靖兵强马壮,疆域辽阔,北秦和东骞两国位处荒凉塞北之地,算不得大患,唯有南海外境盗匪肆虐,侵扰沿海城池,奈何大靖水军薄弱,数十年来一直未寻得解决之法。

安乐寨对大靖而言,是个奇怪又独特的存在。三十年前,中原大乱,各诸侯世家混战,北方韩家一统天下,安乐寨本是东南沿海一处小边角地儿,当时未入得太祖的眼,便被忽略保存了下来,却未想经过几十年壮大,当年占山为王的几百小土匪到如今已有了三万水军的威势,并在十几年前自称安乐寨,偏安一隅。

朝廷数次围剿,皆因不敌其水军铩羽而归,如此一来便成了朝廷的心病,好在安乐寨虽不归属朝廷,却未骚扰百姓,只占山为王,做他的土皇帝。

但嘉宁帝可不是个吃素的帝王,卧侧之塌岂容他人鼾睡?安乐寨近年来被围剿次数不少,皆无功而返,这次若能归降,即可一展皇威,又能利用其三万水军牵制南海水贼,可谓一举两得之事!

众臣这么一琢磨,顿觉安乐寨归降之事十有八九是成了,齐刷刷朝青松一般温润的太子爷望去,掬了一把同情泪。

安乐寨十几年前本不是这么个名,就唤土匪窝,当年老寨主得了一女后甚喜,将寨名改成安乐,几年前老寨主亡故,其女接了寨主之位,如今十八有余,听闻粗鲁无比,大力蛮横,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盗。

三万水军换一妃位,瞅瞅自个冠绝朝堂青葱水嫩的太子爷,众人还真琢磨不出这事到底是朝廷占了便宜,还是那个声名远扬的女土匪得了乖。

“赵卿,此事甚重,安乐寨既有归降之意,朕看其孤女颇有忠骨,倒是件好事,只是此事还需太子顿首,皇儿,你觉得…?”

嘉宁帝垂眼,望向下首,面容带笑,眼底却有几分深沉。

众臣心底一咯噔,陛下啊,您想要人家骁勇善战的三万水军就直说呗,偏生还冠冕堂皇的让太子爷首肯,若不想被天下人斥责无君无父,太子东宫的一场喜事怕是免不了了。

除却一众心思各异的大臣,几位皇子也起了看笑话的意思,被女土匪以容貌之美的赞言当着满朝文武提亲,太子这次的脸面算是丢大了。

“父皇,若安乐寨忠心归顺我大靖,三万水军愿编入祟南将营,安乐寨自此解散,儿臣愿在东宫列一份位以迎任安乐入京。”

太子韩烨迈出一步,对嘉宁帝执礼而答,一派从容。

几位老大臣瞥了一眼面容瞬间缓和下来的嘉宁帝,暗赞一声,太子这话说得漂亮,不仅点出了安乐寨忠心归顺他才会迎娶的条件,还将三万水军并入由陛下掌控的祟南将营,以示自己绝无觊觎安乐寨水军之心,如此一来,太子以储君之躯甘愿自降身份迎娶女土匪的牺牲便会深得帝君百姓之心。

几位皇子也想到了这层,暗哼几声面色有些讪讪。

“皇儿仁厚爱民,深得朕心!”果不其然,嘉宁帝抚掌大笑,眉间厉色一扫而空,望向礼部尚书:“龚爱卿,你看给那安乐寨主排个什么位份好,她千里远赴,倒也别亏待了。”

大靖朝堂上还是头一次议一个区区东宫位份之事,被点名的礼部老尚书龚季柘急忙迈出,耿直的面容微一思量恭声道:“陛下,臣看一孺人位足矣。”

虽说任安乐携三万水军招安,可她毕竟是个土匪头子,要嫁的还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以她的身份,便是孺人也是抬举她了,若不是看皇帝心情颇好,龚季柘也不会开这个口,果不其然,一些讲究世家位份的言官已经皱起了眉头准备谏言。

“陛下…”被忽视良久的赵副将听着不对劲,忽想起一事忘了禀告,忙不迭上前一步阻了言官的话,嘉宁帝被他突然一怵,不悦道:“赵卿何事?”

“陛下,那任安乐在降书上说,所求之位…”赵副将朝一旁挑眉看来、丰神俊朗的太子瞅了瞅,硬着头皮回:“乃太子妃位。”

安静,十足的安静,大气喘着都嫌闹得慌的安静。

整个崇安殿内,奇迹般的因为‘太子妃’三个字悄然静默了下来,即便是素来喜欢在体统上争个脸红脖子粗的言官也闭紧了嘴,低埋的眼底有些惶恐。

荒唐,荒唐,简直是…荒唐,一干文臣想了半响,也不知除了这二字,还能有何词来形容那胆大包天的安乐寨女土匪。

太子乃一国储君,她求太子妃位,难道还想做大靖朝的国母不成?大靖帝都里世家清贵、勋爵侯府里教养出来的贵女不计其数,还没有一个胆敢直言妄入东宫,肖想太子妃位的!

太子退后一步,垂下眼,面容风轻云淡,眼底却有了淡淡的波动。

这个安乐寨寨主居然敢提出这个条件,倒是个有意思的。

果然,御座上的嘉宁帝也收了声,面色沉了下来。

“好一个任安乐,她视朕大靖朝为何物…”

“陛下,任安乐有言,若是陛下不愿许太子妃位,她也可不入东宫,只愿陛下能在军中为她备一军职,让她能以军功…来换将来入主东宫的机会。”

虽觉着御座上的帝王皇威骇人,太子漫不经心投来的眼神也有些扎眼,赵副将还是拿出了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精神,长吐一口气,完成了禀告。

其实说白了,任安乐就一个意思,你可以现在不给我太子妃的位份,可你堂堂大靖朝,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换我三万水军效忠吧。她任安乐会什么,针刺女红琴棋书画那是扯淡,只有扛着大刀打仗有两把刷子,入军队晋升,是最直接的方式。

只是这般与明抢何异?果然是做惯了土匪的女子,连嫁个夫婿也是一身匪习难改。

大靖女子地位颇高,历朝领军入阁的女子虽少,却不罕有,众臣对狂妄蛮横的安乐寨主心生鄙夷,但想着那骁勇驰骋的三万水军,此时也不敢妄言,怕拂了上意。

“哦?不得太子妃位绝不入东宫?她好大的口气!龚卿,替朕拟旨,昭告天下。”嘉宁帝一反常态,竟未斥责任安乐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反倒抚掌大笑起来。

“安乐寨主刚强恤君,愿率三万水军投效大靖,封其为祟南副将,安乐寨一应人等从优而待,朕感念其一介孤女,特许其入京奉职。”

礼部尚书领旨退至一边,心底微动。任安乐被召入帝都,那失了主心骨的三万水军迟早会被季老将军驯化,不出几年,安乐寨在东南沿海的影响便会消失。届时,任安乐一介女子,自是任由朝廷拿捏。

皇帝此话一出,便没人敢在提及任安乐求娶太子之事,只当嘉宁帝甘愿用一个三品虚职换了安乐寨三万水军。

皇帝一摆手后,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退朝’,诸大臣退出大殿时才发现太子已被陛□边的总管太监赵福领着朝上书房走去。

“父皇当真看重三哥,这才刚下朝,便又巴巴的把他唤走了。”说这话的是九皇子韩昭,生得浓眉大眼,颇具武将之气。他母妃是左相之女,又喜好疆场,和太子无甚冲突,十五岁的少年王爷,便养成了这般大咧的性子。

“九弟,三弟乃储君,得父皇看重本是应当。”大皇子韩瑞不轻不重斥了一句,肃重的面色一派威严。

韩昭哼一声,眉微扬,显是没听到心里。

韩瑞乃长子,却非嫡出,母家也不高,本不得嘉宁帝看重,在诸皇子中身份最为尴尬,好在这些年他对嘉宁帝忠孝皆厚,对太子韩烨极守臣礼,在朝堂多年功劳甚重,遂是除了太子外最得朝臣敬重的王爷,三年前更是被嘉宁帝加封沐王。

五皇子韩越见两人剑拔弩张,忙打圆场:“九弟,大皇兄说得对,三哥是太子,自是和我们不一样,不过我看父皇唤走三哥恐怕不单是为了那安乐寨之事。”

五皇子在诸位皇子中最为奇葩,明明生于帝家,却偏生喜好吃斋礼佛,十岁起便拜在国寺净闲大师座下,嘉宁帝一生得了十几个儿子,到如今安在的不过这么四个,怕他一时想不开剃了和尚头,便强行将其召回朝廷。不过想是这五皇子自小敬奉菩萨的缘故,他性子通透纯净,从不说假话,且所想必言,从不委屈自己。

“除了安乐寨,还能有什么事?”韩昭见兄长面色不虞,乖觉的顺着五皇子的梯爬了下来。

韩瑞眉峰一动,望向上书房的神情有些深沉。

区区一个安乐寨,即便是任安乐率三万水军来降,对大靖朝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嘉宁帝会重视到这个地步,不过是因为安乐寨的解散意味着…太祖治下的年代彻底结束罢了。

安乐寨建于三十年前,几乎和大靖王朝的岁月一般长久,深埋大靖最东南的地界,这才是嘉宁帝最不能容忍之事。

“三哥他已经二十有二了啊。”见韩瑞和韩昭齐齐望来,韩越淡淡道了一句:“可到如今还没有嫡子。”

没有太子妃,哪来的嫡子!

听着的两人随口便想反驳,但同时一凛,韩瑞低喝:“五弟,休要妄言。”留下这句他一拂袖袍转身便走。

“哼,成天摆出个忠君正直的脸,没点骨子气。”韩昭撇撇嘴,倒也不含糊:“五哥,我约了人出宫游玩,父皇若问起我,你便说我去了西郊大营,替我遮一遮。”

他边说边朝石阶下跑去,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韩越笑了笑,不愧是宫里长大的,即便是性子跳脱的九弟,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说的。

皇家有很多忌讳,但嘉宁帝真正为之逆鳞的忌讳却只有一个。

太子妃?当然不是,帝君忌讳莫深的是太子妃所代表的那个姓氏。

晋南帝家。大靖以皇家韩氏为尊,可说到贵,却未必只是皇室。

只不过,这个姓氏所传承的一切荣辱,在十年前就已烟消云散,遗留世间的,也不过只剩一个代表着太子妃虚号的帝家遗孤罢了。

烈日顶在头上有些晃眼,韩越暗笑一句自己多事,转身出宫回府默背心经去了。

第二章

上书房。

嘉宁帝翻看完积累了几日的奏折才抬眼朝下首静立的太子韩烨看去。

早已成人的太子通透睿智,内敛温和,作为储君而言,无疑是嘉宁帝的骄傲,可偏偏和历代所有帝王一样,他拥有的皇权,在位时总是不希望被分走的,即便那人是他最优秀的儿子也一样。

韩烨生得不像嘉宁帝,可却从未有人敢说他半句闲话,只因他和太祖长得太像了,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嘉宁帝对着这张肖似先帝的脸时总会不自觉的晃神,譬如此时。

“父皇?”显是对嘉宁帝此举极为熟稔,太子韩烨不轻不重唤了一声,神色恭谨。

嘉宁帝回过神,轻咳一声:“皇儿,任安乐不过边荒蛮女,鲁莽无知,待她入京,你晾着便是,别太过计较,失了储君气度。”

今日在朝堂上的话一经传出,任安乐便会成为东宫的眼中刺肉中钉和整个京都权贵的笑柄,到底收了人家三万水军,适当的劝解表态嘉宁帝认为还是需要的。

“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告诫下臣。”韩烨皱眉,应道。

知道这个儿子向来言出必诺,嘉宁帝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淡淡开口:“太子,你也不小了,再说东宫总是无主也不像话,朕问你,到如今你的心意…还是没变?”

说这话的瞬间,嘉宁帝一扫刚才的慈祥宁和,整个人带出了隐隐的煞气来,他灼灼看着太子,手轻扣在龙椅案头上,沉闷的敲击声漫不经心却威慑十足。

韩烨眉角微动,这才是曾随着先帝南征北战,灭绝帝家,一手掌控大靖的帝王,这些年安逸久了,倒有些忘记他这个父皇曾是何等枭雄的人物。

“累得父皇挂心是儿臣不孝。”韩烨抬眼,神色郑重,毫不退让望向嘉宁帝:“只是这桩婚事到底是皇祖父的遗愿,他老人家在世时最疼儿臣,儿臣只愿能圆了他这桩心愿,还望父皇能成全。”

韩烨的声音太过坚持,和过往十年一般无二,嘉宁帝眼一眯,摆手冷声道:“行了,此事日后再议,你且出去吧。”

韩烨应声称是,行礼退了出去。

信步走出的嫡子神色平和,仿若毫不在意他这个父君的怒意,上书房的大门被轻轻掩住,嘉宁帝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饮口安神茶吧,这是四公主前几日亲手去御苑里采摘的。”

一盏幽香清淡的素茶被轻手轻脚放在御桌上,赵福低声道。他侍奉嘉宁帝几十年,自是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凡那件事被提起,后宫必将受半月雷霆之怒,想办法让嘉宁帝恢复心情很是重要。

果然,嘉宁帝神色一缓:“韶华是个懂事的。”他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突然道:“赵福,你说朕当年留下她是不是做错了,太子如今端着太祖的遗愿,把她硬生生护住,倒让朕实在难做。”

若您真想除掉那人,天下有谁可以阻止,不过是借了太子的借口罢了。但赵福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垂眼恭声道:“陛下皇威震天,帝家不过当年风光,如今区区蝼蚁安敢与我大靖皇室争锋?”

“那可不是什么蝼蚁。”嘉宁帝低喝,眼底渐有满意之色。

“老奴失言,陛下赎罪。”赵福急忙跪下请罪,面露惶恐,嘉宁帝摆手‘罢了’他才慢慢退了出去。

“蝼蚁?师尊,若你知道有一日帝氏一族会被一个阉人称为区区蝼蚁,你当年…可还会将这天下江山拱手相让?”

嘉宁帝望向书房左首案桌上端正置放的墨绿铁剑,低晦莫名的声音自上书阁中隐隐传出,青天白日里头,竟硬生生让人折出冰冷的寒意来。

天近黄昏,礼部后堂。

龚尚书一整天忙活着安乐寨诸事细节的安排,临到傍晚才起草嘉宁帝早朝上赐下的封赏,正欲下笔,急匆匆的吆喝声在堂外骤然响起,他笔尖一顿,一团甚小的墨汁便滴在了明黄的卷轴上。

“龚老兄,今儿个天道不错,明日又是休沐,陪我去楚馆里瞅瞅,躲在这个偏堂里忙活啥?”一人裹着身有些不齐整的朝服走进来,三十开外的年纪,相貌平庸,一双眼转得甚是活络,乍一看时还带几分市井俗气。

龚季柘年过五旬,铁板定钉的两朝元老,性子耿直倔强,极少有人能让他难以应对,偏生面前之人天生一副死脸皮,领教数年,他倒也习惯了。

“胡闹,本尚书长你几十岁,你恭称便可,休要每次来套近乎!楚馆那种地方,堂堂朝廷重臣岂可随意提起!”龚季柘拂袖,头疼的看着圣旨上的污渍,用笔墨极快带过,吹胡子瞪眼道:“再说安乐寨举寨招降,户部分列的赏赐不少,你哪来的闲心到处闲逛?”

来人为户部侍郎钱广进,龚季柘一度觉着,钱广进的父母倒是实在,取了个好名。作为大靖王朝最富有的商人,区区五年时间,这钱篓子便为自己在朝堂上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其他理由,大靖建国的前些年施恩天下,没积下什么银子,嘉宁帝又是个好战的皇帝,每年征战便要耗掉大半国库,前几年打仗时缺银子,差点就要靠增收赋税来驰援疆场上的将士。

不过增收赋税这事在当年闹得很大,嘉宁帝旨还没下,一堆老臣子便跳出来哭天抢地的上书不可劳民,嘉宁帝头疼之际,巨富之家钱氏一族的新继任者将九成家底捐献国库,称得英明之主庇佑才得以攒下殷实家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为正道。

天子被拍足了马屁,兼钱家贡献的金银着实可算敌国,嘉宁帝一高兴,便破格将钱广进招入户部,让他位列朝堂,他倒也争气,入户部不过五年,便使得国库充盈,兼善于钻营,甚得帝心,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是户部侍郎,管江南钱粮。

即便龚季柘是个古板倔强的,也不得不承认钱广进虽粗鄙市侩,可却是个挣钱富国的奇才。

“龚老兄,守礼持重有什么用,您顽固了一辈子,啥子油水都没捞到,还不如下官这个户部侍郎。”钱广进这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时圆滑的很,却不知怎的偏偏喜欢和古板持礼的礼部老尚书抬杠,这在朝中也算是一件趣事。

龚尚书眉头皱成了八字,极快的起草完诏书,将卷轴合拢,抬首不耐烦道:“你有何事,说吧,老夫没闲工夫陪你唠嗑。”

“嘿嘿,老尚书果真目如火烛。”钱广进整整朝服,猫着腰靠近,一派小心翼翼样,龚尚书瞧得稀奇,却不想钱广进一开口,便让他愣在了当下。

“老尚书,下官今儿在朝堂上见赵副将提起太子妃后气氛着实古怪,太子殿下到如今未娶嫡妻,难道太子妃位真是为帝家孤女留着的?”

“糊涂,提起这事作甚!”龚尚书额边青筋毕露,粗声道:“你只管将封赏准备好便是。”

“老尚书,您也知道朝中大臣多是勋贵,向我这样以商入朝的可是从来没有,自然不比你们,下官对当年之事虽有耳闻,却不够清楚,若是触了龙鳞便是大罪,还请老尚书体谅一二,为下官提个醒。”钱广进没在意龚尚书的态度,急忙做恭,样子倒有几分真诚。

龚尚书知他说得不错,当年的事虽为天下所知,可传来传去大多失了真相,钱广进靠圣宠才能在朝堂立足,若因此事得罪皇帝,确乃池鱼之灾,念他的确是个人才,当年龚老夫人大病时也亏得他介绍了一个民间大夫,龚老尚书性子耿直,略一迟疑,只沉声吩咐了一句。

“太子妃位人选乃皇室禁忌,你以后切莫在别人面前提及,帝家孤女更是如此。”

龚尚书只说了一句,钱广进连连点头,只是仍有些纳闷。

“老尚书,太子年纪不小了,太子妃位总不能一直空着?”

“那便要看陛下和太子的谁能坚持得更久了,毕竟是太祖定下的婚事,帝家孤女总有入帝都的一天。若非如此,你以为满帝都勋贵世家都不敢肖想东宫太子妃位是何缘故。”若陛下看得开,左右也不过这一两年了。

这句话是龚季柘的猜测,倒是没有说出来。他朝钱广进拂袖:“走吧走吧,回你的户部去,记着这些话休要再提。”

龚季柘是两朝元老,说话自不会无的放矢,见他开始赶人,钱广进念叨着‘多谢老尚书提醒’便退了出去。

偏堂重归安静,龚尚书取出刚起草好的圣旨,眼落在明黄的卷轴上,有些晃神。

十年前他同样替嘉宁帝起草过一道圣旨,只不过…不是天恩,而是来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帝氏靖安,罔顾先帝之恩,妄动窃国叛乱之兵戈,朕代天责罚,赐帝家满门死罪,姑念帝氏幼女乃先帝所重,特网开一面,圈禁于泰山国寺,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区区几句话,一道圣旨,大靖立国的功臣世家,自此大厦倾覆。

或许,本不该称帝家为臣才对。

龚老尚书闭上有些浑浊的眼,重重叹了口气。

四十年前中原混战,各世家割据天下,枭雄之中以南方帝家和北方韩家实力最厚,帝家家主帝盛天虽为女子,却广纳天下有识之士,十年时间便在南方一家独大,而韩家家主韩子安亦在同年将北方广裘之地纳入韩氏一族手中,正当天下百姓以为两家会有一场恶战时,两家家主却同时昭告天下两人早已相识,惺惺相惜,愿不动兵戈统一南北,天下闻此讯弹冠相庆,传为一时佳话。

半年时间,帝盛天隐退,将南方统治权及兵权交由韩家家主韩子安。

一年后,韩子安建大靖王朝,感念帝氏家主禅让天下之义,又因帝盛天闲游天下,便封其侄帝永宁为靖安侯,掌管晋南十万兵马,并立下圣旨,靖安侯与当朝皇子共享皇位继承之权。

此旨一出,天下震动,帝氏一族的尊贵荣耀无出皇室,被尊大靖国之柱石。

数年后,靖安侯得一女,视为掌上明珠,太祖闻之欣喜,亲赐名梓元,并降旨帝家,许下忠王嫡子与帝家幼女的婚事。

当年的忠王韩仲远,便是如今的嘉宁帝。

在此后数年,靖安侯曾屡次上书,请辞皇位继承之权,太祖始终未应其所求,重昭四年,因早年戎马生涯旧疾复发,太祖殇于昭仁殿,留下遗旨立忠王为帝,世子韩烨为太子,而那道传位圣旨里最后一句却是——帝家幼女,上承于天,斯得重任,荣封太子之妃。

太祖驾崩时,太子韩烨六岁,而帝梓元不过两岁稚龄。

何来上承于天,那不过是太祖给帝家留下的最大荣宠罢了。

帝家权握晋南十万兵马,当年甘愿放弃皇位的善举又得天下敬重,在太祖驾崩王朝不稳的头两年,靖安侯对嘉宁帝的全力支持才使得大靖安稳渡过了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乱。

嘉宁帝为示皇室对帝家的善意,甚至下旨将帝家幼女帝梓元以公主之礼迎入京城休养,奉为皇室上宾。

当时,天下百姓皆以为待太子长大,大靖最尊贵的韩帝两家结秦晋之好时,便可续写当初太祖和帝盛天谦和天下的佳话。

只可惜,嘉宁六年,靖安侯私调八万大军擅离晋南,长驱直入北方边境,并欲勾结东骞国发动战乱,消息传来时,举国震惊,嘉宁帝修国书迅速和北秦王和解,派遣大军远赴边境,同时让左相姜瑜带着赐罪的圣旨前往晋南。

令人费解的是,靖安侯并未认罪,甚至在帝氏宗祠前当着满城百姓和左相自刎以证清白,靖安侯的自刎将整个帝氏一族推入了天下注目之中,说句实话,即便晋南大军突入北部,举国百姓也不相信靖安侯有不臣之心,再加上靖安侯的惨死,大靖王朝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动荡不安,诸王瞧得契机,皆有异动。

就在此时,左相姜瑜在靖安侯府搜出了靖安侯与东骞王密谋造反的书信,昭告全城后以雷霆之势斩杀帝氏宗族三十族人和数百旁支,一夜间帝北城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时帝北城守将季川率留守的两万守军向嘉宁帝投诚,并帮左相迅速控制了帝北城。

帝北城的消息传至天下时已经太晚,帝氏一族灭绝已成定局,更何况,同一日,远赴北部的帝家八万大军遇上北秦铁骑,被坑杀于青南山下,此时,整个王朝都沉默下来。

这八万大军的覆灭意味着…自此以后,大靖王朝最尊最贵者唯有皇家。

史书功过,向来胜者王侯败者寇,有谁敢触帝王之怒,累得满门受祸。

此后长达数年,凡曾经与帝家交好的臣子都被流放或诛杀,嘉宁帝手段铁血,以至于上至朝野,下至民间,都不敢再提曾禅让天下显赫大靖的帝氏一族。

而这场谋反里,天下百姓也确定了一事,就是当年夺下北方在大靖王朝地位不下于太祖的帝氏前家主帝盛天早已亡故,否则,以她的脾性,绝不会看着帝氏一族自此断绝。

帝氏孤女帝梓元,太祖曾昭告天下的太子妃,从那时起,便成了整个大靖皇室的禁忌,被圈禁于泰山国寺,整个帝家,除了一个还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虚位,便什么都不剩了。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

龚老尚书睁开眼,感觉握在手心的圣旨隐隐炙手。

梓元,两字皆是元后之意。

上承于天,斯得重任。

也只有极少数老臣隐隐猜出了当年这道遗旨中真正留下的话,太祖不是由太子的择定去选择太子妃,而是…因为帝家幼女才选定了下任帝王。

那意味着只要帝梓元还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

太祖当初是何等看重帝家女儿,才会赐下此名,在她身上留下郑重至此毫不逊于立帝的遗旨,以至于让整个大靖王朝在太祖远逝、帝家倾颓十数年后对东宫太子妃位始终悬空的荒唐事保持了沉默。

算了,帝家已经颓败,感慨再多也是枉然,那帝梓元如今在陛下心中恐还不如安乐寨一介女土匪重要。

龚尚书看了一眼天色,将圣旨奉入盒中,急匆匆入皇城面呈嘉宁帝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最近会努力加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