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用整个相府的暗卫,终于查出一些端倪。温侍郎,不知道你可还记得一个叫“钟娘”的女人?”见温朔神色一冷,他忙道:“侍郎不必心急,我没有动她。那女子早就被人藏起来了,我也动不了。我不过是查出“钟娘”来自右相府上的魏老夫人身边,侍郎住在五柳街时,不仅有她细心照料,还时常受到相府接济,更有相府侍卫隐在暗处保护。”

温朔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话,明显怔了怔。钟娘是从右相府里出来的?难怪她能识得几个字,小时候还能教他握笔。

“你还知道什么,说。”

“没有了,侍郎在五柳街呆了两年,之后救了殿下被带回东宫,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姜浩朝墙上靠了靠,选了个惬意的礀势,看着温朔开口:“侍郎难道就不好奇,右相乃帝王师,身份尊崇,为何会对你照拂有加,甚至亲自为你启蒙?京城的乞儿数之不尽,九年前太子为何就正巧被侍郎给救了下来?这些年太子待你的不同,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瞧得出来,侍郎真的没觉得半分不妥?”

温朔眼沉沉的,默不出声。他不蠢,这九年韩烨待他极好,他只当他和韩烨有缘分,却没想过其中会有别的原因。

他究竟是谁,才会让殿下和右相待他如此不同?温朔心底隐隐明白,姜浩说出来的话,或许并不是他愿意听的。可他必须要弄明白东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不明不白丢了太子之位。

“你查到了什么?”温朔冷冷开口。

姜浩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突然想知道如果温朔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究竟会如何做?

他笑了笑,撑着木桌立起身,“其实当时我虽说查出了这些,可却猜不出有什么深意,直到昨日听了相爷入东宫前的吩咐,我才恍然大悟,其实相爷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望向温朔,透出几许阴冷和幸灾乐祸,一字一句开口:“侍郎,你可得听仔细了,相爷对我说…温朔就是帝烬言。”

牢房外惊雷声骤响,震得姜浩的面容格外森寒诡异。

温朔睁大眼,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握紧,被这句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瞬间他脑海中拂过无数往事和线索,终于明白了整件事的因由。

这个理由确实值得太子在重阳门前亲手杀了左相。太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吗?

姜浩盯着温朔,细细打量他面上的表情,等着他崩溃后悔,心底快意而阴毒。

温朔却未如姜浩所想,他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姜浩,转身朝外走去,“姜浩,若是堂审时你敢言半句,姜家必后继无人。”

没想到温朔会如此风平浪静,眼见着他走出了牢房,姜浩猛地起身,“温朔,你就一点都不怨太子,到如今还要维护他,别忘了你是帝烬言!”

温朔脚步顿了顿,没有回答,消失在地牢深处。

刚一走出姜浩的视线,温朔便靠在了墙上,大口喘着气,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茫然而无措。

他想过千百种理由,却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他是帝烬言,他居然是那个十一年前就已经死去,埋在乱葬岗的帝家嫡子!

他用尽全力重新站起来,蹒跚地朝牢房外走去。

牢房外狂风大作,暴雨连连。温朔刚出现在地牢口上,一阵寒风吹来,让他踉跄了两步。守着的林双见状来扶他,却被温朔狠狠推开,林双愣了愣,抬头看见少年格外惨白的脸庞,抿了唇,朝一旁退去。

“你早就知道了,才不阻我来见他。”林双在东宫呆了十几年,一手把持着东宫隐藏势力,当年太子做的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听见温朔格外冷漠的声音,林双苍老的脸有些苦涩,轻声回:“只有您能劝殿下回心转意。”

“如果不是太子出事,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温朔猛地抬头望向他,眼幽黑一片。他突然转身朝雨里走去,林双从侍卫手里舀过伞急忙追上他,却被温朔眼底的冷漠怔得不敢上前。

少年冲进大雨,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侍卫追上来,朝林双道:“公公?小公子他…”

林双摆摆手,“他必是去了那里,你们在暗中保护,别让人伤了他。”

侍卫领命而去,林双在雨里站了半晌,出了大理寺府衙后门,去了宗人府。

126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宗人府铁牢里,韩烨素白的布衣上尚留着不久前被嘉宁帝踹在胸口落下的血迹。林双沉默地立在铁牢外,不敢言语。

殿下护着帝家的小公子都十一年了,殿下教他习字,教他诗书,教他仁德。温朔就是殿下一手养大的,两人的感情怕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厚。

如今小公子知道真相,纵使不会怨愤太子,可帝家满门死在皇家手中,血仇横隔,亦难回到过去毫无芥蒂的时候。

帝家小姐一心复仇,如今若是连温朔也回了靖安侯府,殿□边真的就一个人也没有了。

外面狂风漫天,牢房内却安静得吓人。韩烨背对着林双,双手背负,略带嘶哑的声音传来。

“他都知道了?”林双受他之令守着温朔,如今他急匆匆一人来此,只有一个可能。

“是,殿下。老奴没有听殿下的吩咐,让小公子去见了姜浩。”林双欲言又止,“殿下,都到这个份上了,您就算不想让小公子知道,也该告诉靖安侯君。若她真的一意孤行卷起皇位争斗,咱们大靖危矣!”

帝家在晋南蛰伏十年,天知道养了多少兵出来。如今靖安侯君敢在京城横着走,还不就是靠着晋南不知深浅的兵力。韩家把持天下二十年,拥兵二十万,就算如今皇室威信不复当初,天下之主的地位也无法随意动摇。更何况太子殿下素得民心,到时两家争斗,一切未知。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靖安侯君要夺天下,除了战争,根本没有第二个方法。

若是连他都猜到了,陛下和殿下不可能没看出来。

殿下用如此拙劣的方法把自己关进宗人府,还不是为了…

“林双,若我屠你满门,然后再告诉你,我救了你其中一个亲人,你可会对我感恩戴德?”

林双被这话一堵,纳纳道:“殿下,帝家的冤屈不是殿下一手造成,殿下何须担责!”

“没有区别,犯错的是祖母和父皇,是韩家,我是韩家的太子,该担着。”

林双望着太子萧索的背影,很是不忍,“殿下,先不管靖安侯君能不能体谅您。这些年您为小公子做了这么多,他是您一手带大的,他一定不会怨恨于您。”

“可是他也不会原谅祖母和韩家。”韩烨挥手,“照顾好他,别让他掺进这件事里来…”他顿了顿,低低的自嘲传来,“如今他怕是也不愿再卷进来了。”

林双听得酸涩,抹了抹眼眶,“殿下,老奴定会照顾好小公子,您保重。”见韩烨不再应答,他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斗大的雨滴落下,深夜京城的街道因为这场大雨空无一人,道路尽头走来一个少年。少年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全身湿尽,跌跌撞撞一路朝长云街而去。

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几个侍卫,却不敢靠近他,只敢小心翼翼守在暗处。

长云街上百余米,只有一家府邸——靖安侯府。

少年走进这条街道,望着不远处灯火璀璨的老旧侯府,跌撞的脚步渐缓。

十年了,他有多少次路过这里,看着这个曾经衰败没落的府邸漠不关心。他有多少次置身事外,听着别人谈论帝家唏嘘感慨,却只是一笑而过说一句“胜者王侯败者寇”。他在皇家东宫长大,锦衣玉食,却不知道他唯一的亲人在晋南扛起八万将士冤屈的真相,孤孤独独一路踏血成了如今的靖安侯君。他效忠大靖皇室,满心报恩,却不知他满门上下全死于皇家之手!

他日日没心没肺和帝梓元打闹,却认不出她是他嫡亲的姐姐,世上最亲的人。

他是帝烬言,却不能恨,不能怨。

因为他除了是帝烬言,也是被大靖太子一手养大的温朔。

如同烙印进骨血的血脉一般,这一点,同样没有人能改变。

靖安侯府近在眼前,温朔望着大门上高悬的古旧的牌匾,缓缓闭上了眼。

靖安侯府书房,烛灯高燃。房外雷雨声不断,帝梓元披了件外袍,立在窗前,眼底看不出情绪。

韩烨被关进宗人府这件事太过突然,以他的心智手段,就算被左相掣肘,也不会冒然做出如此两败俱伤的事来。

洛铭西坐在桌前,翻着朝廷众臣的资料,一抬眼,望见帝梓元清瘦的身影,咳嗽一声,“梓元,明日你可要依计划拜访这些人?”

帝梓元回头,瞥见洛铭西脸上的潮红之色,连忙关了窗,走到他面前皱眉道:“近日你这咳嗽怎么越来越频繁了,我让苑琴来给你看看…”

洛铭西摇头,喝了一口温茶,“不过是天气骤变,受了点寒,从小到大的老毛病了,你也知道。”

见他面色红润了些,帝梓元舒了口气,微一沉默后点头,“既然已经安排好了,明日自然要见。”

这声音有些低沉,却仍然坚定。洛铭西颔首,未再言语,垂下头有些感慨。他早猜到她做下的部署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哪怕那个人是韩烨。

回廊上突然响起一连串急切的脚步声,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寒气伴着雨点吹进来。烛火闪烁了几下,将房内的人影拉长。

能在这个时候擅闯侯府书房的人可不多,帝梓元瞅见洛铭西脸上的意外,回转头,看见门口的少年,亦是怔住。

温朔一只手扶在门上,脸色泛青,发髻散乱。他全身**的,眼睛被头发挡住,雨水顺着发丝滴下来。

少年的身影格外单薄,握住门板的手隐隐现出青紫之色,像是在努力隐忍着,悲伤又无措。

屋外跟着几个侯府侍卫,正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望着帝梓元欲言又止。

温朔贴在身上的外衣溅了一地水渍,他愣了半晌才努力适应书房里骤然的光亮。他抬首朝屋里扫来,目光落在房内的帝梓元身上,突然怔了怔,牙齿死死咬在苍白的嘴角上,一瞬间便似透出了血渍来。

看到这样的温朔,帝梓元一下就慌了,简直就是手足无措的慌。

“出什么事了?”她挥手让侍卫退下,连走几步,朝温朔走来,还没靠近温朔,就被他狠狠攥紧了挽袖。

温朔竟然在抖!帝梓元眉头一皱,一把将少年脸上的头发拂开,瞧见他泛红的眼眶,直接用手蘀他擦掉脸上的雨水,“到底出什么事了,好好说,姐给你做主。”见少年不语,她又唤了一声:“温朔?”

帝梓元唤得小心翼翼,全然不似平时的她。一旁的洛铭西有些意外,他知道帝梓元疼温朔,但从来不知道会看得这么重?

哪怕是对待当年的烬言,也不过是这种地步…

帝梓元的面容近在咫尺,拂在额头上的手温暖舒然。温朔使劲摇头,在听到帝梓元声音的瞬间猛地抱住她,委屈悲凉得就如被弃的幼兽一般,毫无预兆地呜咽起来:“姐,姐,姐…”

帝梓元被他死死抱住,顾不得全身被沁透,心底酸涩得不行,轻轻拍着温朔的背,“温朔,我在这,你到底怎么了?”

温朔一句话都不说,只一个劲的喊她。帝梓元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还好闻讯前来的苑琴的出现,才算阻了一房慌乱。

温朔看见苑琴,也不虚弱得像个娃娃了,忍了鼻音往帝梓元身后一站,脸上有几分潮红和尴尬。

帝梓元舒了口气,这时倒有了指点江山的模样,挥手,“先别在这立着了,去泡个澡,免得受凉了,有什么事待会再说。”

温朔许是觉得有些丢人,也不看苑琴,一溜烟跑出去了,闹得帝梓元哭笑不得。

见帝梓元摊上了温朔这么个活宝,洛铭西和苑琴只好离了书房腾出地方来让两人谈心。

出了书房,苑琴一路将洛铭西送至门口。她正欲回去,却被洛铭西唤住。

“苑琴。”洛铭西的声音落在大雨中,听得有些不真切,“你去查一查温朔。”

苑琴一怔,“公子?”

“无事,我只是觉得温朔今日有些不对劲,看他是不是出了其他事。”

苑琴舒了口气,应下了这个差事。

洛府的马车匆匆消失在雨里。马车内,洛铭西裹着大裘,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他隐隐觉得温朔这个模样怕是知道了韩烨斩左相的原因。查抄黄金的那日左相入东宫,显然是有所倚仗。几日前左相才派人查了温朔,那左相手中的倚仗八成和温朔有关。温朔虽说和靖安侯府交好,可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并不能舀来做文章,至于他的身份,入东宫前只是一个乞儿…

洛铭西想起刚才书房里的一幕,揉了揉眉角。

温朔今日对梓元的态度和往常截然不同,若不是梓元将温朔疼到了心里去,应该早就发现了。

韩烨、温朔、梓元…这三个人会有什么干系?

这些年梓元在晋南,韩烨在京城,他们所有的关联只会源自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梓元离京时…洛铭西转着怀里的暖炉,突然神色一动,生出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来。

他抿紧唇,神情晦暗不明,握着暖炉的修长手指显出青白的颜色来。半晌,他低低咳嗽一声,朝后靠在软垫上,长长叹了口气。

哎,兜兜转转,到如今难道真是命不成!

如果他猜得没有错,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温朔的身份会成为梓元前进之路上最大的变数。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半柱香后,温朔穿着长青的衣袍回了书房,书房里只剩帝梓元一人。

泡了个澡,他脸上有了血色,整个人也精神起来。见帝梓元在木榻上等他,他垂着头期期艾艾慢慢走近。

帝梓元招手,恨铁不成钢,“快些过来,我让苑琴退下去了,你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大姑娘似的!”

温朔平日听见这话定会不疼不痒,笑嘻嘻耍无赖几句,今日却不愿被帝梓元如此说。他精神一抖小跑着凑到帝梓元对面坐下,沉默地望着她,不肯说一句话。

帝梓元叹了口气,“是不是因为太子被关进了宗人府,你才怕成这样?”

温朔一怔,藏起眼底的情绪,沉默良久,没有应答。

“不用担心。”帝梓元拍拍他的肩,“我早就让苑书去宗人府查探了,看时间她也该回来了。韩烨是太子,没人敢怠慢他,左相事发在前,他素来得民心,陛下不会重罚于他。再说他身上还担着北秦的国婚,你在侍郎府等消息就是,过几日陛下定会放了他。”

有一点帝梓元倒没说,有她靖安侯府在,嘉宁帝必不会舍弃韩烨,另立东宫,除非他是嫌韩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温朔点头,太子的事不算重,也让他心底安定了些许。他看了帝梓元半晌,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姐,我有话对你说,你好好听…”

温朔的手温温热热的,帝梓元心底微动,朝他看来,神情温和,笑了笑,“有什么话,你说,我听着。”

温朔长舒一口气,正欲开口,房门被叩响,苑书的声音传进来。

“小姐,我回来了。”不同于寻常的大咧,她话语里有些凝沉。

想必是韩烨有消息了,帝梓元微微蹙眉,放开温朔的手,扬声道:“进来。”

苑书推开房门,看见温朔在此也是一愣,但也没瞒他,走近两人道:“小姐,我去宗人府探了一趟,问了守牢的侍卫。陛下在天牢里大发脾气,太子殿下…”她顿了顿,才道:“殿下胸口受了陛下一脚,听说吐了血。”

这消息让两人同时一怔,温朔猛地从木榻上立起来,急道:“苑书,你可问清楚了,殿下小时候胸口被刺过一剑,后来落了病根,他真的是伤在了胸口?伤得重不重?太医有没有入宗人府替他诊治?”

他一叠声地问,见苑书不知如何答才止住了话语,面上有几分讪讪。

帝梓元眉角亦是一皱。当初在化缘山上,韩烨也是胸口受了一剑,旧伤才刚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