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淮南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烦死了。一档子破事儿,一个个还都煞有介事的。下学期选举结束我就撂挑子。”

他有些孩子气的口吻让洛枳微笑起来,可面对这长长的、淡淡的诉苦,她是在不知道如何给予反馈。她自热是相信他说自己能够摆平,原本她也知道,盛淮南无意于此。

所以,也只能笑一笑。

忽然又飘起雪来。盛淮南和洛枳远离了灯火通明的交流中心,走上了洛枳来时的那条小石子路。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讲话,满世界只剩下簌簌的雪落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你……还喜欢我吗?”

洛枳重重踏进雪中,听到他的话,立刻停住脚步,好像被掐起后脖颈的猫咪,钉在原地。整个世界唯一在动的只有他们两个呼吸产生的白气,来势汹汹,然后很快变淡消散。

从学生会的话题忽然跳到这里,她一下子有点发蒙,感觉到背后盛淮南再走近,连忙往前跨了一步,却被他拉住了手。

“我这算不算耍流氓?”他举起她的手贴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攥紧了贴在他的胸口。洛枳像瞪火星人一样瞪着他,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我想娶你的话,那就不算耍流氓了对不对?”

盛淮南看着仍然石化的洛枳和她亮得吓人的眼睛,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了。

“洛枳,”他笑得胸有成竹,“我……”

“别!”

洛枳的喊声惊落了枝头的新雪。

 


第五章 真相有什么所谓


他的话被拦腰截断,面前的女孩尖叫一声,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态。然而她大喊之后,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祥林嫂一般,只有眼珠间或一轮,勉强证明她是个活物。

“我……”她冒出个单字,顿了顿,又笑起来,“放心,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刚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

“你,你慢慢考虑一个月,如果还没变卦,再过来跟我说……说你刚才想说的话吧,三思。”

这似乎就是她刚才考虑许久的结果了。

“我用不着考虑。”

“不不不,同学,同学你冷静点,要考虑,一定要考虑,”她用力抽出手,一个劲儿边摆手边往后退,“我刚才算了一下,你基本一个月变卦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考虑一下,我怕了你了……”

“你才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盛淮南被她气红了脸。

“我的确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啊。”她继续笑,可是他分明能看得到她的笑容像浆糊贴上去的,颤颤地,快掉下来了。他甚至已经能窥见笑容下是怎样的悲哀和恐惧。

盛淮南上前一步去拉她,她就更往后退。他看到她眼睛里面明显的惶惑——她应该是真的怕了他了。

他垂下手,勉强地笑了一下:“对不起。”

洛枳不再躲,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调侃或者嘲讽他的“对不起”,只是站在原地低下头,脚尖轻轻地摩擦着雪地,划出一道道的伤痕。

“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她的声音很轻,不像她以前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使在被他逼到愤怒的时候,她都是可以平静地开着玩笑反讽他的,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般对他示弱。

“你可以上一秒钟热情,下一秒就连一条短信都不发,消失好多天,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见面的时候仍然一副别来无恙好久不见的样子,我受不了,”她苦笑,“但是我早就知道,你吃准了我喜欢你,你勾勾手,我就不计前嫌,配合你演好朋友。”

还演得天衣无缝,甘之如饴。

“你太自以为是了,盛淮南。”

声音轻轻地,每个字却都像是在指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情被一桶冷水泼下,那句被她打断而没出口的话像咽不下去的馒头,梗在胸口,憋得盛淮南越发难受。他也不再假笑,带着一点点不悦,说:“你不会以为我之前的行为都是精神错乱吧。”

感知到了他话里面的情绪,洛枳敛去悲伤的神情,扬起脸反唇相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都法外开恩不问前尘了,我现在应该三呼万岁啊?”

他越来越难堪,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今天把话说明白吧。你之前一直瞒着我不说,从火车站回来,话都讲到那个地步了,你是不是告诉我为什么——借口是怕我因为不得不进行低姿态的解释而受到伤害。我猜,也许你在想,万一我是无辜的,这样一折腾也非常伤感情。但是,且先不说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找到真相——至少现在的这个情况,我不得不说,我们已经伤感情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你说清楚吧。”

她背着手看他。

盛淮南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乏力。刚刚讲述学生会那样打的一个烂摊子时,都不曾出现在他脸上的无奈与疲惫。

他停顿了好久,才看着她的眼睛说:“好,我都告诉你。”

“有人我说,你喜欢我,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就暗恋我,这是真的吗?”

洛枳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她低下头不再看他,目光闪烁。

“你说重点。”

“你先回答我……这是不是真的。”盛淮南有些脸红。

“是不是又怎样。”

“你连喜欢我都承认了,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面拉锯?”

洛枳苦笑,伸手紧了紧衣领:“不是的。这不一样。”

“因为我高中有女朋友?”盛淮南的脸上浮现了然的神色。

洛枳闻言,啼笑皆非:“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那为什么不回答?”

她又沉默下去,眼里波光闪烁。盛淮南刚要开口说话,却看到洛枳偏过脸,好像有颗眼泪掉下来。他很诧异,下意识伸出手想帮她擦掉,手刚一碰到她的脸就被推开。

“说重点。”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

他收回手,苦笑:“那你是不是因为……因为暗恋我而一直……妒忌叶展颜?”

洛枳并没有如他想象中惊慌失措或者无辜地瞪大眼睛。从他开始问那个关于暗恋的问题开始,她回答问题的速度就变得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想很久,仿佛在思考应答的对策一般,盛淮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没有。”她依旧低着头,慢慢地语气平静。

“你没有?”

“我没有。”

“那么……羡慕呢?如果你认为妒忌是带着恶意的话,那么羡慕——”

“羡慕也许有一点,”她忽然仰头去看远处交流中心飘渺的灯火,“但是并非因为她是你的女朋友。”

她的缓慢回答不是因为杜撰谎言,而恰恰是在努力坦诚。盛淮南似乎是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也放轻了生意问,像在哄小孩子讲话:“那你羡慕什么?”

洛枳倒真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一样地笑了,说:“水晶灯很明亮,是因为折射了光,我羡慕背后的射灯。”

洛枳看到盛淮南的眼神里布满疑云,竟然有些谅解。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些细枝末节那么感兴趣,是拖延着不想说出那些指控,还是不知不觉偏离了轨道,突然来了兴致想要了解她?

了解?洛枳笑容惨淡。其实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有千山万水阻隔着,只是他从来没有用心去看,而洛枳却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在那辆摇晃的小三轮上,他认真许诺的时候,她却偏过脸,感动之余,仿佛早就升腾起了悲伤的预感。

承诺唯一的用途就是有朝一日用来对着抽耳光。

“好冷,你快说吧。”

“对不起,我磨磨蹭蹭,只是突然觉得对你直说……很难为情。”

“连我是不是暗恋你都好意思问了,还有什么难为情的?”

盛淮南一怔。

“我……和叶展颜分手之后,”他有些艰难地说,“她是不是在大一寒假末尾,也就是临开学前找到你,跟你哭诉了我们分手的原因,然后让你帮忙捎一封重要的信和一个白水晶的天鹅吊坠一并在开学之后带给我?而你并没有。你反而告诉她,信我看都没看就和吊坠一起扔到了垃圾桶。是吗?”

洛枳半晌才想起,自己本应第一时间猛地抬头用一脸惊诧无辜甚至愤怒至极的表情望着他。然而她的姿势和表情都纹丝不动,安静地低着头,情绪越来越平静。

“难道是……真的?”

洛枳抬起头,“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否则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我从中作梗,破坏了你们两个?”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溜冰那天的半夜。”

“真离奇。”

“是有证人这样告诉我的。”

“谁?”

“洛枳,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到底有还是没有。”

“谁?”

“我不能告诉你……”

“谁?”她微笑着,平淡宽和。

盛淮南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其实谁说的你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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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问你一句,谁?”

“好吧,”盛淮南耸耸肩,“她说她叫丁水婧。”

洛枳的目光好像平静无波的湖面,深的望不见底。

“我知道了。那么你已经向叶展颜求证过了吧?”洛枳自顾自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要离开。盛淮南上前几步拉住她,“就这样?”

“那应该怎么样?我应该一脸诧异泪流满面地说,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恩?”

她嘴角上扬,笑容讽刺。

“可是我为什么要解释?你难道不知道无罪推定吗?”她边说边打着手势,“谁指控,谁举证。短信也好,通话记录也好,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我为什么要跟你在这件事情上面废话?嘴巴一张一闭,什么样的故事都可以编得出来,子虚乌有的事情如何驳斥?我问你,叶展颜高中时候的好友列表里面,有我这样一个人吗?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费尽心机由我转交?她有我的手机号码吗?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班上几个一同考上P大的男生和她关系都不错,为什么不交给自己的好哥们,而要将信交给我?”

洛枳每句话都掷地有声,她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肯回答我关于……关于暗恋的事情?”

洛枳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听了他的问题又转过身来。这个问题好像是她不能提的死穴,她周身因为刚刚的辩驳而聚拢的怒气转瞬消散,眼里又开始流动着汹涌的情绪。

“暗恋这件事,也是丁水婧说的?”

“是……她们都这样说。”

洛枳半眯着眼,目光迷离,穿过他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听说的时候,你开心吗?”

盛淮南动了动唇。他开心吗?

真正“重点”的部分从一开始就被他们忽视了,兜来转去,他执着于一个关于暗恋的答案,而她,关心的竟是这件事。

“如果不是听说你因为暗恋做了后面的这些事,我想我会开心的。”

“所以,第二天和Jake的约定你放我鸽子,又用我喜欢你这件事情来试探我,用叶展颜的雨衣来接我?”

“你果然是知道叶展颜的雨衣的。”

“很多人都知道那件粉色雨衣。叶展颜很喜欢在班级说你们的事情,事无巨细。”

洛枳抬起下巴,嘴角有微微上扬的弧线,目光里竟然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我知道一件雨衣也有罪?”

盛淮南愣住了:“她很喜欢讲吗?”

“你不知道吗?”洛枳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叶展颜那件雨衣是你用来报复我的?还真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报复呢。”

“我……太冲动了……”

“不过,你的举动没什么不对。你应该立刻相信的。怀疑反倒显得奇怪了,叶展颜没有必要诬陷我。何况她是你爱的人。”

洛枳淡淡地说,那份事不关己的明事理,让盛淮南感觉到了莫大的难堪。

“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理解的。如果是我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妈妈告诉我这样的事情,我也会无条件相信他们所说的。你能来问问我,我很感谢你。”

“洛枳,这跟亲疏没有关系。”

“死无对证的事情,怎么与亲疏无关。”

她摆摆手,留下了一个极其善解人意的笑容。

洛枳前行时候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咯吱咯吱的,毛茸茸的外套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像童话中寻找归途的小动物。

盛淮南突然大脑一片空白。

“洛枳!”他脱口而出,“其实如果你说一句,你什么都没做过,我也许……我也许就能信任你。”

“我什么都没做过。”

洛枳扭过身子,淡淡地说,盛淮南措手不及,热血沸腾的一句挽留竟然被她的一句话浇灭。

“所以你信吗?我现在说了。”她笑起来,“你不信。如果信任我,就不需要我说什么的,也不需要费心求证。因为你的心会告诉你,这种事情,我不屑于做。”

盛淮南动动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你没有必要这样的,我都没有怪你,你何必。”

盛淮南突然厌恶起自己,他明明是讨伐的一方,明明是质问的一方,现在看起来却像一个胡搅蛮缠胡言乱语的小孩子?

他忽然豁出去了,揪住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纠缠不休。

“你高中……怎么会喜欢上我的?”

真相如何,他已经不再关心了。他只是很想问她,如果她真的喜欢他这么多年——那么她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们都不认识彼此。她为什么喜欢他?而她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回忆,却对真正的他这样抗拒?似乎这段感情为他所知晓,对她来说不是值得欢喜的,而是莫大的屈辱和悲哀。

她只是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没有回答,就抬步继续向前走。

“你说,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当年在窗台前,你没有逃跑,我们是不是……”

盛淮南话没说完,忽然眼前一黑,额头冰凉一片。他吓了一跳,扶住旁边的矮松,不明就里地拂掉正中脑门的雪球。

模模糊糊的视野中,洛枳还保持着投掷的姿态,似乎用了很大力气,可惜新雪松软,完全不能表达她的怒火。

“你……”

“……有时候,”洛枳低着头,声音很低,微微颤抖,克制着汹涌的情绪。

“有时候,我觉得和你说什么都没用,真恨不得痛扁你一顿。”

她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连忙收敛了表情,转过头大步离开。

盛淮南的心情一点点平静,僵硬的后背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摇摇头抖落发丝上的雪,把垂在身体两侧都有些冻僵的手轻轻插回羽绒服的口袋。

眼前的女孩子,背影不复当初的单薄孤寂,她微扬着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有力,步伐舒展而明快。盛淮南低头时忽然发现羽绒服的拉链上面挂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一半绞在锁链中,一半随着风轻轻地飘。他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拽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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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失之东隅


凌晨三点,江百丽小心翼翼地扭动门把手,蹑手蹑脚走进门,却看到洛枳抱膝坐在下铺的床上,随身听屏幕闪着光芒,照亮了她的光芒。

“还不睡?”

“你去哪儿了?”洛枳的声音完全没有睡意,“我打你手机你一直关机。”

百丽不好意思地笑,然后慢吞吞地说:“手机没电了。我……和一个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新认识的朋友?玩到半夜三点?”洛枳干脆关掉了随身听,“你疯了吧?”

“真的……很投缘。”

“男生吧?”

“是男的……不是男生。”

“……大叔?”

“也不是大叔……他今年31岁了……他不是坏人。”

最后一句话让洛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尽管知道百丽看不到。

“说实话,不管他是不是坏人,你这句话都雷得我想抽你。”

她躺下,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状似无心地说,“下次有这种事情小心点,你真以为自己小白护体天下无敌啊。”

百丽咯咯笑起来,“洛枳,你的话越来越多了。你是担心我才一直等到现在的吗?”

洛枳嘴角弯起来,声音还是平板的:“我失眠,跟你没关系。快睡觉吧。”

百丽洗漱换衣服,折腾了半天终于爬到床上。洛枳没有猜错,江百丽有了桃花,一定不可能安分睡着。她在上铺挺尸五分钟,突然一个翻身,对下铺的洛枳小声说:“你睡了没?”

“要自八就赶快。”

百丽傻乎乎地笑起来,“你知道吗,其实他是……他是学校今年的赞助商。刚刚也参加那个酒会来着。”

“哦,那是看到你脑袋上面的圣母光圈然后注意到你了?”

“别胡扯。我们没有提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和他们……”

“他姓顾吧?”洛枳毫不犹豫地打断她。

那么恭喜你,你的圣母光辉他从头沐浴到尾。她最终还是忍着没说。

洛枳很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的语气平静点——本来男人在会场上面锲而不舍跟她搭讪已经不可思议了,现在居然又看上了江百丽——她居然真的和百里成了双胞胎姐妹花?

实在非常伤自尊。

“你认识他?!”百里激动地拍着栏杆。

“你先别管,你跟我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江百丽轻轻地躺回到床上,许久没说话,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靠。洛枳在心里默默地说。

“如果没有他,我的鼻涕就要冻成冰锥了。”江百丽的开场足以说明她之前的犹豫不决并非做作,而实在是出于少女的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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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丽正在小路上面默默地走,边走边怨念为什么没有带包面巾纸出来。止不住的眼泪可以用袖子擦,但是鼻涕怎么办?冷风吹在脸上,泪痕虽然很快干了,却让皮肤仿佛黏住了一样,紧绷绷的,做个表情都困难。

她正在踌躇到底是不是要拿袖子擦擦鼻涕,突然背后有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同学,麻烦问一下,这条路是往那个皇家园林去的吗?”

“什么皇家园林?这条路肯定不是,你要是不走出学校围墙,哪条路也到不了颐和园。”她不敢回头,挂着鼻涕回头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

“不是颐和园……听说你们学校东南面有一片挺漂亮的保护建筑,原来是皇家园林的,有假山有湖……”

“那边。”她伸出左手胡乱一指,仍然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