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不太理解你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从你的语气看,”他说,“我猜这是种辱骂。如果是这样,我必须为他辩护…”

“等等,”我说,“我突然觉得,我们一定是在说两个同名的家伙。对不起。”

通过担架,我能感到他的紧张。

“毫无疑问。”他说。

我就这样抱着他走到小径,接着转向左方。

 

他又坠入梦乡。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自在多了。趁他鼾睡时,我疾步飞奔,跑向他说的那个岔路口。我开始想到那六个试图干掉他、而且几乎成功了的家伙。我希望他们没有其他还在附近搜寻猎物的朋友。

当他的呼吸发生变化时,我放慢速度,缓步向前。

“我睡着了。”他说。

“…还打鼾。”我补充说。

“你带我走多远了?”

“大概两里格吧,我猜。”

“你不累吗?”

“有点,”我说,“不过还用不着休息。”

“天哪!”他说,“我真高兴不曾与你为敌。你确定自己不是个魔鬼吗?”

“哦,我当然是,”我说,“你没闻见硫黄味儿吗?而且我的右蹄都快把我疼死了。”

在被这个玩笑逗乐前,他真的抽动鼻翼闻了几下,这让我心里有点难过。

实际上据我估计,我们已经走了超过四里格的路。我真希望他能再睡会儿,别太在意距离的问题。我的胳膊已经开始疼了。

“你杀的那六个人是谁?”我问他。

“黑环守卫,”他回答说,“他们已经不算是人,只是徒具人形而已。向上帝祈祷吧,科里爵士,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

“黑环守卫?”我问,“黑环是什么?”

“黑色的环形地域,那里充满邪恶畸形的野兽…”他深吸一口气,“是这片土地的灾祸之源。”

“在我眼里,这片土地并不显得特别邪恶。”我说。

“我们离那地方还很远,而且加尼隆的领地十分强大,入侵者一时还对付不了。不过黑环每天都在扩张。我能感到最后的战斗不久就要打响。”

“你把我的好奇心吊起来了。”

“科里爵士,既然你对此一无所知,那最好也别去管它,直接绕过黑环继续你的旅途吧。尽管我很想有你并肩作战,但这毕竟不是你的战斗。再说,谁说得准结果如何呢?”

这条小径开始蜿蜒向上。透过林木的间隙,我看到远处耸立着一座城堡,它令我停下脚步,回想起另一个和这里很像的地方。

“怎么…”我的大包袱转过头问道,“啊,你走得比我的猜测快得多。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加尼隆要塞。”

 

我记起了一个叫加尼隆的人。我并不想记起,但却情不自禁。他曾是个叛变的刺客,几个世纪前,我将他从阿瓦隆流放,通过影子,将他放逐到另一个时空中,就像日后我的兄弟艾里克对我所做的那样。我希望自己没把他流放到此处。这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存在的。虽然他只是个凡人,寿数有限,而我是在六百年前将他流放的;但很可能在这个世界中,时间只流逝了几年而已。时间也是影子世界的变数之一,就连托尔金也不知道所有细节。也可能他确实知道一切,也许就是这件事让他发了疯。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就时间而言,最惨的是花在牢里。闲话少说,总之,我觉得这个加尼隆,不会是我那个初为强援后为死敌的故人。因为那人绝不会站出来抵抗任何横扫大地的邪恶势力,倒是会跟那些畸形的畜生搅在一起。这一点我敢确定。

现在让我头疼的是怀里这个人。当我流放加尼隆时,此人正在阿瓦隆生活。这意味着两个世界间的时间延迟可能正是六百年。

我不希望见到我认识的那个加尼隆,更不想被他认出来,他对影子全然不知,可能以为我虽未处死他,却在他身上施加了某种黑魔法。虽然他挺过来了,但仍会认为流放到这里,是比死更可怕的惩罚。

可我怀里的这个人需要找个地方休养,所以我继续蹒跚向前。

 

但,我在想…

这个男人既然觉得我有几分熟悉,那么,这个地方一定留有我的踪迹。如果我的影子给这里的人们留下的回忆,与在阿瓦隆的我并不相同的话,它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我暴露了身份,人们会如何“款待”真正的我呢?

日暮西垂,冷风渐起,预示着清冷夜晚的到来。男人又开始打起呼噜,所以我决定全速跑过这最后一段路程。日落后,这片森林也许会成为那些该死的黑环生物的逡巡之所,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对它们还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很明显:在这片土地上,黑环野心勃勃,蠢蠢欲动。

我在不断拉长的树影间奔跑,不理会被追袭、被伏击、被监视的感觉逐渐升级,直到再也无法忽视。这些感觉逐渐积聚成一个警兆,我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声响,一种轻柔的声响——啪嗒、啪嗒、啪嗒,犹如脚步声。

我放下担架,转身抽出剑来。

那儿有两个东西——两只猫。

它们的样子与暹罗猫全无二致,但大小却像老虎。眼睛是阳光般纯粹的黄色,却没有瞳仁。我转过身时,它们就蹲坐在那儿,盯着我,眼都不眨一下。

这两只大猫离我约三十步。我挡在它们和担架之间,举起手中的剑。

这时,左边的大猫张开嘴。我不知道它是准备发出呼噜声还是咆哮声。

结果两者都不对,大猫说起话来。它说:“人,重伤将死的人。”

这声音高亢尖锐,不似人声。

“还是活的。”另一只大猫说,声音同样尖利刺耳。

“宰了它。”第一只猫说。

“那个持剑守卫的怎么样?我不喜欢那把剑。”

“是凡人吗?”

“来试试看。”我轻声说。

“它瘦,可能也老。”

“但它抱着另一个人从石冢跑到这儿,脚程飞快,毫不休息。我们夹击它。”

它们开始移动时,我向前冲去。右方的大猫冲我扑了过来。

我的剑劈过它的头颅,一直向前砍进它的背脊。接着我转过身,把长剑拔出。此时,另一只大猫从我身边冲过,直扑担架。我猛地向后旋转。

银剑落在它背上,贯身而过。它发出一声尖啸,就像粉笔划过黑板般刺耳。两片尸身落在地上,开始燃烧。另一只大猫的尸体也冒出火焰。

但被我劈成两半的这只还没死透。它转过头看着我,两颗炽热燃烧的眼睛对上了我的双眼,死死地盯着。

“我终临末日,”它说,“我认出你了,肇始者。你为何要杀我们?”

这时,火焰吞没了它的头颅。

我转过身,抹净剑上的血,放回鞘中,然后抱起担架,暂时抛下所有疑问,继续前进。

我在心中找到了些许头绪,开始明白这些是什么东西,它意味着什么。

时至今日,我有时仍会在梦中看到燃烧的猫头,我会被惊醒,冷汗涔涔,浑身颤栗。夜晚会被这梦境涂得更黑,充满各种我无从辨识的形体。

 

加尼隆要塞有一道城壕,上面是高高悬起的吊桥。城墙四角各耸立着一座哨塔。墙内那些更加高大的塔楼搔弄着低矮阴沉的浓云。它们遮住了刚刚显露的点点繁星,在要塞所在的山坡上投下黑玉色的影子。有几座塔中已燃起灯火,夜风将依稀的话语吹进我的耳朵。

我站在吊桥前,将担架放在地上,双手圈在嘴边,高声叫道:“嗨!加尼隆!两位旅人受困黑夜之中!”

我听到金属撞击在石头上的叮当声。我能感到有人正从城墙上观察着我。我抬眼向上望去,可我的视力还远未恢复正常,什么也看不清。

“谁在那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下来。

“兰斯[4],他受了伤。还有我,卡巴的科里,是我把他带回来的。”

他冲另一个守卫喊了几句,我听到更多的声音响起,似乎这口信正一路传向城中。

过了几分钟,回复以同样的方式传了回来。

卫兵冲下面喊道:“待着别动!我们会放下吊桥!你可以进来!”

他说话的当口,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传来。片刻之后,吊桥重重落在我们这一侧的沟岸上。我再次抱起担架,走过吊桥。

就这样,我把湖畔的兰斯洛特带到了加尼隆要塞。我信任加尼隆就像信任我的亲生兄弟。也就是说,毫不信任。

 

一股人流涌到我身旁,我发现自己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围在中央。不过他们倒没表示出敌意,只是重视而已。我走进一个鹅卵石铺成的巨大场院,这四周点着很多火把,地上也全是铺盖。我能闻到汗味、烟味、马匹的骚味,还有食物散发的香味。看来这里驻扎着一支小小的军队。

很多人围在我身旁,一面打量着我,一面交头接耳。接着走来两个人,他们顶盔贯甲,手持武器,好像就要奔赴战场。其中一人拍了拍我的肩。

“这边走。”他说。

我走了过去,他们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人群闪出一条道来。此时,吊桥已经吱吱嘎嘎地拉回原位。我们向一座黑石建造的主堡走去。

进去后,我们沿着一条走廊,穿过一处似乎是接待室的房间。接着,我们走到一道楼梯前。跟在我右侧的男子示意我往上走。到了二楼,我们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脚步。卫兵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声音喊道。很不幸,它听起来非常耳熟。

我们走进房间。

他坐在一张厚重的木桌前,桌旁是一扇可以俯瞰场院的大窗。他穿着棕色皮质短上衣,里面是一件黑衬衣,裤子同样也是黑的,松松垮垮地垂下来,盖在黑靴上;腰间扎着一根宽皮带,上面插着一柄蹄把匕首。一口短剑就放在面前的桌上。他须发皆赤,间杂着几绺白丝;眼睛如乌木一般漆黑。

他看了我一眼,接着望向两名卫兵抬进来的担架。

“把他放到我床上,”他说,“罗德里克,你来照顾他。”

他的医师罗德里克是个老家伙,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干坏事的人,这让我多少放心了些。我这么远把兰斯抬来,可不是为了给他放血的。

加尼隆再次望向我。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他问。

“往南五里格的地方。”

“你是谁?”

“人们叫我科里。”我说。

他把脸靠过来,盯着我,胡须下面虫子般蠕动的嘴唇拧出一个微笑。

“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