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是“胧月夜”,中岛美嘉日久醇香,香港是小王子,繁华市面,达明得髓知味,偶尔在美国公干,随身的IPOD里放一曲“城市之光。”
孙酝其实不识音乐好坏,她太多正经事情要做,大学时已忙于各式企业训练营及计时工作,将日程表填得全聚德一只鸭子也似,父亲来看过她,发现自己也排在日程表里,被允许接见一小时,这掌控偌大产业,呼风唤雨的男人不由得苦笑,说:“酝酝,你别这样。爸爸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他以为女儿犹在记恨数年前父母离异的憾事,走时满心都是抱歉的,而孙酝一转身,将前尘后事都抛在脑后,勇猛精进,她不觉得自己是为了别的什么―――恩都好,怨都好。时间你这立于不败之地的君主。
随身带的每首歌曲,都不过提醒她身处人世的何处。作用一如香奈儿套装彰显地位,海蓝之谜面霜挽留青春,其乐鞋保护开始骨质增生的脚掌,你知道,出差和旅行的最大不同,是前者的酒店更昂贵,却从不给你足够睡眠倒时差。醒过来的时候,需依赖合适的曲子打破那恍惚。
这个小秘诀在公司的高层年会上和隔壁同事共享,得到一致赞同。总部的秘书小姐说会后务必要总结出十条商务女性手则,帮助诸位一半年华贡献在三万英尺处的钻石巾帼生活稍易。
言笑中,一直坐在旁边的男子,忽然闲闲道:“最重要一条,是乘升高职前尽早结婚,即使日后离婚都好。”
孙酝一怔,眼光追随那人起身离去,卡其裤,西装未扣钮,里面一件白色高领毛衣,若无其事拿了一杯香槟,与两个副总裁聊起来。
她问同事:“那是谁?”
秘书小姐看一眼,说:“史钧生?财务部新进老板,麻省高才生。”
凑过来眨眼笑:“生得很不错罢?还是王老五。”
的确生得很不错,身家清白,尤其令孙酝心动。这许多年熟女做惯,也不是全无情事---但对手多是有家室者,情热时俨然佳偶,最怕关卡一到,纷纷回归家庭,谁也没有耐心做长远计划。
为此上,孙酝对自己发过毒誓,再不沾染那些饮鸩止渴一样的男女关系,最强硬理由,是太浪费时间。
她秉承一贯风格,主动去与史先生招呼:“方才讲的话很有道理,有亲身经历?”
他风神雅致,丝毫不避忌陌生人,微微笑:“家母便是此类女强人,一世呼风唤雨,可惜长年寂寞,女人还是以家庭为重的好。”
咿,说得这样大男子主义,放在平时,孙酝要正色起来,总要他理论个清楚,但今日不知怎的,竟只笑一笑,略道:“人各有志。”
这一晚他们相谈甚欢,正好孙酝亦有一个在总部的三个月培训安排,两人都独身在外,渐渐绸缪起来。孙酝才知道史钧生的母亲乃是司徒云鸥,名噪一时的大银行家,事业最鼎盛时候,全世界都知道这华人女子在投资界的威名,端的是翻云覆雨。她油然神往,问钧生:“几时带我去见见令慈?必有许多可以从她身上学习之处。”男人不以为然:“有何可学?今年六十有余,衣食随意,并无其他嗜好,只是日日关注股市及国际基金走向,三句不离本行,闷到交关。”
孙酝哑然失笑,因钧生本业亦是金融,读到最高学位,曾在华尔街掌握相当规模的私募基金,但他简直视自家专业如同木匠或泥水一般的谋生小技,下了班提也不愿意提,最爱读菜谱,唯一看的电视节目是新闻,以及裸体厨师教做菜。
时时告诉孙酝:“全世界最可爱地方,一定是家。”
缠绵时候台词偶有小小改动:“家里的床上。”
他使孙酝沉醉,能在阿玛尼店里,选出最适合她的一条裙,又能随意为这条裙付款的男子,固然也不算少,但令她感觉自己被爱的,却惟有这一个。
会抱她在膝上看电影,有突兀镜头,便双手蒙她眼睛,极尽体贴,半夜两点,孙酝加班做报告,说个饿字,十分钟后看到一碗面摆上案头---配一只煎成方正形状的荷包蛋。他在身后的温柔灯光下,岿然看杂志,似永不会动摇或离开。
孙酝油然想起少女时代,为考第一流的大学,将自己逼到废寝忘食,母亲在门口轻轻走动,脚步声微微,为她准备夜宵汤水,无论熬到什么程度,也未曾觉得自己孤单。这一切在父亲婚外情曝光时嘎然结束,一向柔弱温顺的母亲一言未发,如从未出现过那样,决然从孙酝的生活里消失。她犹自记得父亲说:“这样的断绝,未始就不是暴戾?”但被女儿冰冷的目光逼得封了口,叹息离去。
自那起,孙酝知道好时光总将有限,要去时也不必强留。
总部三个月培训结束,考核结果她循例拔头筹,大老板亲自与她谈话,派她到北美地区坐镇全部业务,期望极高,待遇亦厚,孙酝点头应承下来,几乎眼中含泪,这一刻多少年的搏命生涯都有了回报,她踊跃去和史钧生分享胜利,推开对方办公室门,见他眉头紧皱,在听电话,从闪灯看,是私人三线,不知谁打来。
只听他唯唯诺诺,口气无奈:“是是,你愿意便如此,是,我没有任何意见,不,不需要我参加,好好享受生活。”
抬头见到孙酝,一怔,虽说公司并不禁止员工有私人关系,但两人都为高层,历来也相当谨慎,过来关上门,问:“有事?”
孙酝有她体贴一面,先关心适才电话:“没有什么麻烦吧?”
史钧生苦笑:“我母亲希望结婚,问我意见。”
当真是为难事,对方是谁?惹动一颗老心回春,着实厉害,钧生听了笑得更尴尬:“家父。”
起初听了发怔,良久一想,两人齐齐笑出来,世情中的幽默,黑底红边,颜色至醒目,实在难以忽视。
笑罢这一场,孙酝忙忙把自家高升的喜事说出来,钧生听了亦雀跃,不等下班,拉了她出去庆祝,到常常到的餐厅,坐常常坐的临窗的位,孙酝点菜的时候,钧生将前来招呼的餐厅经理拉到一边,不知道嘀咕了一阵什么,带着些微奇异的笑意走回来,问他做什么,答找一个特别的菜式,但他是不擅撒谎的,无论如何都被自己泄露了出来,倒把孙酝闷住。一点奇特的郁郁之意,被这点由头触发似的,从胸臆间缓缓升起,饭后散步,她亦沉沉不语,与之前的欢喜兴头,截然两界。
钧生好涵养,并不着急问她,或与寻常男子一样,因参不透便以恼怒作为补偿,他只是静静,一轮月亮在高天,他还吹起口哨,音调很怪,扭扭曲曲,又叫人难以抗拒地听下去。
孙酝终于忍不住,仰面说:“我要去纽约。”
钧生点点头:“我知道,北美总部在那里。”
她眼角忍不住有泪:“你没有不舍得我?”
是很轻微的一点酸楚,但已经足够将她自己震惊,就像庙堂上刀枪不入一金刚,被佛法无边震惊一样。
但钧生,素常最温柔怜爱的钧生,此刻别过脸去,他所吹的那个曲子,越发清越起来,没有歌词,但所说的故事,大抵都不是快乐的。
孙酝开始着手去美国的一应事宜,钧生没有再与她同住,这陌路突如其来,此时孙酝常常想起父亲当初的那句话:“如此断绝,未始就不是暴戾?”
离开前一夜,她整夜无法入眠,喝了数杯高度的伏特加,终于坐不下去,拿了外衣,赶去钧生的门前,拍打一声,对方已经出现,衣着整齐,浑不似在家无所用心的意思。孙酝长久注视他清俊脸孔,两人都毫无表情,许久她软弱地问:“你不留我。”
钧生沉默。
就是这沉默最伤人,孙酝转身要走,被男人轻轻拉住,她回转脸来,不是没有一丝侥幸或惊喜,眼前看到的,也是一个大惊喜,帝凡尼一卡圆钻,镶嵌白金指环,熠熠生光,如同梦幻。
孙酝楞住,一颗心几乎停了跳动。
钧生将戒指放在她手心,轻轻合上,但他并不是在求婚。
“你来告诉我升职的那日,我事先已经吩咐那家餐厅的经理,在甜品提拉米苏中嵌入这枚戒指,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岁,希望结婚已经很久了。我本来想你会答应我。”
孙酝张大嘴,几乎是喊出来:“但是你并没有?”
他点点头,身后透过来的是一个家里才会有的昏黄但温暖的光,映照他的侧脸,分外阴郁动人。
“是的,我没有。我取消了这份甜品。”
孙酝几乎要哭泣,是一个最穷苦的人丢失了自己唯一的彩票,而彩票中的正是当年度最大奖,她的本能挣扎:“你本该告诉我,你该告诉我,不是这样一声不响走开。”
但那个接受过十年专业金融训练的人,在这个最不应该理性的时刻,显示出了他的逻辑与冷酷:“酝,你知道人的第一反应,通常是真理,而经过思考过后的,不过是小说。”
当你来到我面前,兴高采烈说到你要去北美任职,最少三年,而丝毫没有考虑到会对我们的关系造成什么影响那一刻起,你已经选择。
孙酝徒劳地想说服他:“我只是想和你分享。。。”
他点点头,伸手扶住了门,准备关上,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吗,我母亲,从前也常常这样跟我父亲说,但是最后,所谓的分享,就是让婚姻中的另一个人丧失选择,直到放弃。”
那重门终于关上,此后也不会再开。前尘后事,只是些承载。
人与人之间,只不过就是这样一时的相聚,一时的离开。
而彼此,终于也不算是很明白。
孙酝偶尔有一次,发现分手那日所听过的曲子,名字叫“女爵”。
她醒在异国的每个早上,都从定时音响里听到那清越,古怪而伤凉的声音,唱道:
在我的空虚身体里面
爱上哪个肤浅的王位
在你的空虚宝座里面
爱过什么女爵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