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题
一个人因失恋而有厌世倾向,并严重到须寻求心理医生帮助,在我看来极之愚蠢,不值同情。
诚然我的职业本能提醒我不应如此。
从业第七年,我一直操持这家心理诊所,生意普通。如果天气太热,邻居们都决定上来打麻将,可能会稍微热闹一点。七年前其实是具有世界性声誉的个人研究机构,我从父亲那里接手后,便关闭了一切学术项目,转走街坊服务路线,专与三姑六婆打交道,低调地沉浸在鸡毛蒜皮之中。
倘若父亲知道,想必要被我气死。
他是世界顶尖的心理学家。名门,名校,名人。名声卓著。成功到五十几岁还可以生儿子。虽然生出来的不大如意,好歹也是个活的。
我是他读了十年普通医学学校老是毕不了业的犬子。因为太不成器,父亲从不告诉外人,他有个接衣钵的后代,存心断绝了那些学术世俗上的来往,任我自己折腾。
就这样,他将过世的时候都甚不甘心,看着我灰头土脸在一边尽孝,又不好意思太责难,叹气曰:“那些长期主顾的咨询合同,结束了算啦。”我唯唯诺诺,他转头一想:“不必,他们好象都死了。”
终年快九十,无病无灾,脏器衰竭,一觉睡下,忽然便永远静了。
除了没有给他个好儿子外,老天处处垂青他。
他的葬礼上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脸带哀容,看上去竟都是真的,道哀之后,又个个私下问我,父亲那些病历资料何在,眼色颇不安。
我带他们去父亲研究室看,满墙大资料柜空空入也,父亲因体弱退休之时,已经一把火把所有不必留下的档案烧个干净---看上去即如此。
目送诸位高朋走,我耸耸肩,隔日开张,阳春白雪一扫而尽。我从此不过是个妇女之友。
所最经常解决的问题是---东家阿婆晚上起夜九次,严重导致西家阿公睡眠不足,神经衰弱,一搭边到神经二字,他们就来找我了。听完二位公婆耆英半小时的呈辞之后,我建议他们搬到一起住,如此,东家阿婆不必起来抓老鼠,西家阿公也不会觉得床太大不安全。
这么专业的建议,他们当然颔首赞同,当即回去身体力行,搭了几天伙觉得着实不错,干脆去登记结婚,请我喝喜酒,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唯一我怎么也收不到应有的咨询费---只好在喜宴上多喝几杯找一点补。

今天的病人---如果真的有病的话,也没什么大事,看她妙龄女一个,浓妆艳抹,抹过分了,五官长得怎么样,外人一看,怎么也不敢说个准,但我认识她多年,敢打包票说其实相当漂亮,可惜终日愁眉苦脸,双眉下扫,嘴角生纹,硬生生造出一等一的苦命相,谁做了她的男朋友而不让她失恋,简直有愧造物主的安排。
为了我的三餐起见,我不能这样说,只好耐下性子。
艾琳,这几天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完全失焦。
猛然眼泪就掉下来,口脸抽搐:“他不理我,他还是不理我,我对他那么好,他最喜欢我煲的汤,我开两个小时车给他送去,他门都不开。。。”
多么悲惨的故事,我简直可以想象那位倒霉蛋窝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这位痴情女一个小擒拿手放倒在地的场面。
自我开业以来,艾琳小姐一周到我这里一天,其他六天致力于骚扰她的前数任男友,她是我多年的邻居,和谁的恩恩怨怨都在眼皮底下,那些男子并非坏人,爱不爱另一个人本是人间常态,只有艾琳想不开。
都好,她想不开,我便吃得开。
只是没想到今天严重到这程度,她说完那段话,看我歪在对面沙发里,面无表情模样,不知道如何便怒从心头起,猛然跳起来对我嘶喊:“就是你这个样子,就是你这个不管别人死活的样子,你等着,你等着,我要叫你们永远后悔。”
翻身对着窗冲过去,一个单手弹跃---这小妞身手可不是一般的敏捷啊----快如闪电跳出窗口,我先是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回过神一想,摇摇头走过去,身子探出窗,对下面喊:“摔到哪没?”
过了好一会,艾琳闷声闷气地答:“没事,我明天再来。”
从茂密的草丛里爬出来,胡乱扒了两下头发,一瘸一拐走了。
我的事务所设在平房,窗户外面的草长得跟波斯地毯一样。哼哼,防的就是这一手。看她走远,我捧腹大笑,回转身喝一杯冰可乐,一眼瞥到老爹盛装打扮,做高尚人士状的照片在桌子上,我难免愧疚,是,我只不过在混饭吃,从无远大志向,菩萨心肠,压根不是当什么心理咨询师的料,要是老头当年开的是个茶餐厅,现在我说不定做出来的鸳鸯奶茶倒是第一流的。
看看时间,今天可以收工了,我伸一个懒腰,拿起外套,准备回家去吃一个快餐面,这时候有个人在门口把我截住了。
“林医生吗?”清脆的声音,很陌生。
过去数年,光顾我咨询所的朋友,叫我各种各样的名号,有时候是小林,有时候是林小,有时候是二娃,有时候是闷墩,叫我林医生的,一听就是我老爹时代散布的余荫,冤大头一枚,应该大力一斩,随后老死不相往来。
我仔细看了看,落日余晖下,来人容颜如雪,端的如花盛放,不由得一楞,半天才应出来:“我是,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这女孩子身量和我一样高,穿米色风衣,织锦围巾长长垂在脖子下,一双眼睛秋水般深,静静看着我,似在签定真假,良久说:“你不是林医生。”
我只好说:“我林医生是林医生,不过是小林,老林医生已经不干了,您有何贵干。”
她垂下眼睛,然后说:“我失恋了。”

这样的女孩子也失恋,真是没有天理,我摇头叹息,深表同情,然后看看手表,征询意见:“你能不能忍到明天再来,我好饿。”
换了是艾琳,当场就会从包里摸出一包方便面,叫我回屋去拿酒精灯煮,今天不听完她倾诉一颗真心,两把鼻涕,我就是当着她的面拔自己头发,她也会等到我彻底秃顶为止。
但这女子显然比艾琳讲理,眉头一皱,淡淡说:“你当有职业操守。”
我很耐心的解释:“操守是八小时之内的,一到放工时间,我就只有食欲了,明天见啊。”
哼着歌儿我这就走了,刚一提步,脸上凉凉的一湿-----小姐你吐我口水?再一看,不对,兀都都的,好好天,怎么就阴云密布起来,一时暗一时明,雨点儿噼里啪啦地下,好象还要打雷,我琢磨了一下,这不会是老爹在天上生我气吧。
好象是回应我这点疑问,呼啦一阵风过,当天一个大雷,劈头盖脸的大雨就盖下来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不如从了吧。我叹口气,扭转身:“来,我们进去坐。”
重新开门,开灯,她进就进去了,一点坐的意思都没有,快速扫描了一下屋子里的环境,尤其重点观察了一下候诊厅沿着墙摆放的好几张方桌,表情疑惑地说:“这里变化真大。”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听那口气当真是老爹以前的熟客,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讪笑一下,延客入诊疗室,谁知她一抬手,既拒绝了我的水,也拒绝了我的邀请,直截了当的说:“既你是林医生的儿子,我也不用转弯抹角了,我这次来,想再要一瓶长情水,你什么时候可以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