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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潭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浮衣拖着长长的蛇尾,自告奋勇地要去替孔澜送请柬,孔澜大笔一挥,分到浮衣头上的任务就成了这么五个——

千夜、碧丞、齐灵、东篱、假面。

乖乖,这可把浮衣难住了,这五人可都不好请,她想了想,先去了趟有间泽。

不出所料,千夜和碧丞又在树上的木屋里喝酒,两人喝得醉眼朦胧,听浮衣说了来意后,同时望向窗外,古木上的灵茧随风摇曳,看得他们凄凄楚楚:

“乌裳都生了,薛连/茧儿还是没有掉下来……”

千夜抹了把辛酸泪,对浮衣道:“告诉我干儿子,干爹要守着他干娘,等过段时间,干爹就带他干娘一起去看他……”

千夜如此,碧丞自然也要守着茧儿,哪也不愿去,浮衣沮丧地收回请柬,游下了树。

这两个算黄了,剩下的齐灵回了天上,最近不知和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结下了什么梁子,听说正在四处躲着谛听,怕是来不成了。

酒君东篱现下也不在百鬼潭,听主人春妖说,他答应了石中鱼,要在外面陪着一个凡人踏遍北陆南疆,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更是来不了的。

五人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假面,百鬼潭最孤僻的怪人。

浮衣深吸了口气,不管如何艰难,这最后一个她怎么也得成功,一定要将请柬送到假面手上,让他来参加庆宴!

摇了摇蛇尾,浮衣踌躇满志,向着假面的石洞游去……

(一)

说假面是百鬼潭中最神秘者,恐怕不会有人反对。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年何月来到百鬼潭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真姓,更没有人知道他是个什么妖。

之所以叫他假面,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常年戴着面具,离群索居,住在一个偏僻的石洞里,睡在一口古旧棺材中,与世隔绝。

孔澜曾闲得发慌,给百鬼潭的百鬼群妖写判词,写到假面时,就只有孤零零的十四个字:

无亲朋,无好友,孑然一人,独行天地。

若不是这次来送请柬,浮衣还不会踏入假面的住处,和这怪人有了第一次接触。

又粗又长的蛇尾游走在潮湿的石洞中,浮衣四处打量着,小心翼翼地喊着:

“假先生,假先生……”

满室昏暗中,一个人忽然从棺材里坐起,吓了浮衣一跳。

那人戴着鬼谱面具,阴森诡魅,盯着浮衣看了许久,看得浮衣额上都渗出了冷汗,无边死寂中,那人终于开口,却是嫌恶地吐出了三个字:

“真难看。”

声音有些嘶哑,却意外地低沉动听,浮衣愣了半天,顺着假面的视线看去才反应过来,他竟是在说她的大蛇尾难看!

腾的一下涨红了脸,浮衣伸长了脖子据理力争道:

“哪,哪里难看了?明明这么好看的尾巴……你的真身还指不定多丑呢!”

“真身……我没有真身,我只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假面喃喃自语着,如幽魂一样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了浮衣身前:

“你是谁?何故闯我石洞?”

浮衣被那双冷如冰霜的眼眸望得一个哆嗦,这才想起正事,从怀里取出请柬,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假先生,是这样的,乌裳姐姐生了个好漂亮的娃娃,要给娃娃摆满月酒,我是来请你……”

饱含真情实意的话还未说完,洞里忽然飞沙走石,浮衣被一阵强风刮出了洞外,在半空中尖叫连连,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只听得洞里遥遥传来一声——

“已过午时三刻,洞里不留闲人,有事无事都勿扰。”

紧接着是棺材合上的声音,假面显然又入棺去休息了。

浮衣手握请柬,揉着摔疼的蛇尾,看向黑森森的石洞,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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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吾玉

吧主11(二)

离庆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就这样,浮衣天天来,天天摔,连孔澜都不忍心看她每天摔得鼻青脸肿的了,劝她放弃算了,可浮衣偏偏就和假面杠上了,一股拗劲上头,愈挫愈勇。

渐渐的,浮衣摸清了假面的性子,有时还能死皮赖脸的和他说上几句话。假面脾气很古怪,心情好时会让浮衣盘旋在洞顶睡觉,心情不好时就直接赶人,一股风把什么都吹出去。

他的石洞里冰冰凉凉的,浮衣很喜欢睡在里面,她对假面的一切都好奇得不行,可惜假面从来不回答她的疑问,问什么都说忘了——

不是欺瞒,不是敷衍,而是真的忘了。

只有一次浮衣说到孔澜与乌裳夫妻情深时,假面破天荒地皱了眉:

“妻子?我似乎也有过妻子的……”

浮衣大奇,刚想刨根问底,假面却抱住头,痛苦不已,他似乎在拼命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浮衣担心地想上前扶住他,却在假面的一声长啸中猛地被震开,又被大风吹出了石洞。

自此以后,浮衣再不敢在假面跟前提到“夫妻”、“眷侣”这些字眼了,孔娃娃的满月酒她也不奢望假面去了,她这才知道,假面足不出户原来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没有来,假面就不会踏出石洞。

浮衣问他在等谁,他果然又是摇摇头,说忘了。

假面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浮衣想解也解不开,直到有一天,石洞来了个不速之客,替浮衣解开了心头所有疑惑……

那天恰是孔澜为孩子摆满月酒的日子,百鬼潭烟花漫天,热闹非凡,席间觥筹交错,庆祝到一半时,浮衣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悄悄离了座,带着好酒好菜,向假面的石洞游去。

假面从棺材里被叫醒时很生气,也不管浮衣说什么给他带好吃的来了,衣袍鼓动间就要赶人,浮衣赶紧把包袱挡在脸前,颤颤巍巍地道:

“假,假先生,外头的凡人老说,朋友之间不就该有福同享吗……”

正准备动手的假面闻言一愣,漆黑的眼眸透过鬼谱面具,深深地看了眼抖成个筛子似的浮衣。

一阵风迎面而来,浮衣紧闭双眼,却不是预料中的扫地出门,睁开眼,才发现假面一把将包袱卷进了棺材里,

“好了,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浮衣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没有吹她出去!

按捺不住的欣喜涌上心头,浮衣刚要开口,下身却忽然灼热起来,长长的蛇尾一鼓一鼓,散发出幽绿的光芒。

浮衣眉间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长尾,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她,她这是要蜕皮化人,蛇尾修炼成双腿了!

在百鬼潭修行了这么久,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

浮衣忍住疼痛,心中欢喜万分,她环顾了下四周,假面已合上了棺材,她不敢惊动他,更不好意思让他看见她蜕皮的全过程。

时间刻不容缓,咬咬牙,浮衣拖着蛇尾,游进了石洞深处。

刚藏好身子,洞外便闪过一道蓝光,朵朵幽莲在空中盛开,一人踏风而来——

墨发如瀑,衣袂飞扬,赫然正是春妖!

“段陵,七十七年之期已至,吾依约前来,尔速速起身,取回属于尔之物。”

清越的声音在石洞里响起,棺材动了动,不一会儿,假面破棺而出。

藏在暗处的浮衣瞪大了眼睛,乖乖,原来假先生一直在等的人竟然是潭主!

蛇尾火辣辣地蜕化着,浮衣却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黑影,若有所思。

段陵,原来他叫段陵。

“七十七年前,你来到百鬼潭,在我这里寄存了一件东西,你可还有印象?”

春妖淡淡问道,假面摇了摇头,忘了。

“忘了就对了,”春妖挑眉淡笑:“因为你寄存在我这的东西,正是你的回忆。”

一拂袖,春妖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圈,云烟缭绕间,半空中缓缓现出一面昆仑镜。

“七十七年前,你将回忆尽数托付于我,我替你保管了这么多年,如今依约前来,是时候完璧归赵了。”

指尖一弹,昆仑镜慢慢启动,银光飘洒间,幻化出人间的场景……

春妖的声音在假面头顶响起:“可看仔细了。”

假面闻声抬头,暗处的浮衣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强忍住下身的灼热,凝神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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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吾玉

吧主11

(三)

段陵被迫入赘进叶家时,满心怨恨,只想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一雪今日之耻。

他将新婚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耻辱的日子,新房里,红盖头下的叶禾却羞涩含笑,将这一天当作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叶禾并不知道,这场婚姻是父亲用怎样的手段换取的,她彼时满怀憧憬,还一心期待着见到她的恩公,她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夫君。

夫君,一想到这个词,叶禾就会绯红着脸露出笑意,她轻轻呢喃着,在唇齿间不由自主地将这个词回味了千百遍。

爹说她性子腼腆,容易害羞,大婚前特意嘱咐她,要她大胆一些,不要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话都脸红,那是她的夫君,是爹亲自为她招上门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想着等段陵掀开盖头,她一定要好好看他一眼,不闪不躲,大胆地唤他一声夫君。

可叶禾满怀柔情的一颗心在红盖头揭开的那一刻,如坠深渊——

那是怎样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盯得她心头发颤,似乎恨不得她立刻死去。

红烛摇曳,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段陵猛地欺近瑟瑟发抖的叶禾,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脸上带着刻薄的笑,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声音如毒蛇般,一字一句嘲讽地响起:

“好一个叶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段家百年基业可全捏在你手中,我堂堂七尺男儿舍弃所有,没脸没皮地做你叶家的上门女婿,不知叶大小姐可还满意?”

叶禾面如白纸,寒气从脚底窜起,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段陵冷冷一笑,双眸遽紧,蓦地拔高声音:

“我段某人立于天地间,自问所行所为无愧于心,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在树林里救下你!”

叶禾身子一震,煞白了一张脸,段陵却仍不愿放过她,死死攫住她的眼眸,给予了她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宁愿你死在那里——也好过你如今毁掉我整个人生!”

声音在新房里久久回荡着,像一把重锤狠狠击在叶禾的心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与憧憬。

窗外风声飒飒,如奏一曲哀乐,凛冽而绝望,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开始枯守一段无望的爱,穿着讽刺的红嫁衣,卑微到了尘土里。

像所有话本戏折里写的俗套故事一样,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一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正待谈婚论嫁时,却忽然冒出了一个恶人,硬生生地棒打鸳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

是的,段陵正如故事里所说,有个从小相伴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她,也阴错阳差的,恰恰做了那个面目可憎的恶人,那个万人唾弃的罪魁祸首。

叶禾的父亲富甲一方,财势遮天,却是老来得女,半入黄土时才得了叶禾这一个独女。叶禾身体孱弱,母亲难产而死,叶老爷是对她捧在手心,呵护倍加。

与许多刁蛮任性的大户小姐不一样,叶禾的性子很温柔很和善,甚至还有些过分的腼腆,叶老爷十分担心,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宝贝女儿无人倚仗,受尽欺负。

于是他开始为叶禾物色如意郎君,一个品行才貌,家世门第皆般配,又愿意做叶家上门女婿,一生一世照顾叶禾的人。

恰在这个时候,段陵出现了,像老天爷挥挥手赏赐般,一切来得刚刚好。

打马而过的清俊少年,在树林里救下了出门踏春,与家仆走散的叶禾,萍水相逢的缘分,少女萌动的心,如羽毛轻轻拂过,不多不少,却足以能够化为一段佳话。

但天意往往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叶老爷做梦都没有想到段陵会不答允这桩婚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言行举止有礼有度,却是不容商量的口气——

心有所属,非卿不娶。

八个字干干脆脆地挡回了叶老爷所有的期许,但商人总是不那么容易放弃的,打蛇打七寸,叶老爷也不多说,直接捏住了段氏家族生意的命脉,又安排了一个美貌戏子,柔情蜜意地哄走了段陵那位青梅竹马的心。

到底是多年摸爬滚打起家的商豪,狠辣手腕这才叫人真正见识到,段陵被逼上绝路,怀着满腔屈辱入赘进了叶家。

这些个中曲折内情,叶禾起先并不知,直到婚后才断断续续知晓完全,她终于明白,为何段陵会那样恨她了。

纵然无心,但段陵的人生也确确实实是因为她,才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两人之间的隔阂深深种下,如坚冰般不可消融。

叶禾甚至都不敢告诉父亲,段陵至始至终都没有碰过她,因为生下的孩子要姓叶,段陵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觉得恶心。

可不管他怎样冷言冷语对待她,在父亲面前,她总是笑得很满足,小心翼翼地瞒下一切,生怕再加深父亲与夫君之间的矛盾。

但这一天,无论她如何害怕,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叶老爷老谋深算,却堪堪忘了一个词,养虎为患。

即使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奋力一扑,也能要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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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吾玉

吧主11(四)

叶家在段陵入赘后的第三年春天,大厦倾塌,偌大家业说败就败。

段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是得偿所愿。

这几年他与段家暗渡陈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点将叶家账目转移,抽丝剥茧,等到叶老爷猛然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家已换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铺都改成了段姓,连叶家大宅也无可幸免。

段陵站在长廊中,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叶家老小搬离出去,连一干仆人也通通赶出,换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独留下了叶禾。

当然不是出于情意,他只是不愿放掉她,他要看着她从云端跌下,亲眼见证她落魄的后半生。

“别怪他,是爹错在先,毁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叶老爷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却还惦记着女儿,叶禾拼命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她转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赶走她爹,让年岁已高的叶老爷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头。

段陵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禾,眸光复杂。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与她成婚后不久,他骗她一起去听戏,自己却中途离席,趁机去找了柳妹,想亲耳听旧时的情人说,她没有变心,她还爱着他。

可女人薄情起来,比男人甚过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马,像变了个人似的,狠狠甩开他的手,背影决绝。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叶府,一抬头,却看见门前一道光,叶禾披着衣裳,提灯坐在风中等着他。

一见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么也没说,也不问他去做什么了,为何丢下她中途走了,只搀着他,细声细气地开口:

“夫君,小心点。”

他烦闷不已,一把推开她,她垂下眼睫,不再凑近他,只提着灯走在了前面,不时回头看他。

“夫君,这边。”

叶府大得如迷宫一般,夜色中没有叶禾在前方带路,他也许真摸不到房门。

灯火摇曳,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前方那道纤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风拂过她散下的长发,看起来是那样单薄柔弱。

深吸了口气,段陵有些心烦意乱地转过身,他还从没见过叶禾哭成这样,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然堵得慌,皱眉挥挥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叶老爷就这样留了下来,住进了叶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个小别院里。

不知是想补偿自己,还是要故意羞辱叶禾,段陵开始隔三差五地带一些女人进门,夜夜笙歌,还一定要叶禾作陪。

叶禾推脱不掉,就坐在一边,垂眸埋首,静静地听着段陵与那些女人在耳边调笑。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久而久之,段陵也觉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愤怒,有什么情绪梗在心中,无从发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园里,无意之中撞见了那一幕。

他带回来的一群头牌花魁团团围着叶禾,似乎抢走了她什么东西,在空中互相抛来抛去,嘻嘻笑笑地捉弄着她。

叶禾嘴笨,被戏耍得团团转,额上渗出了细汗,只知道绯红着脸急声道:“还给我,还给我……”

那些伶牙俐齿的风尘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无所忌惮地笑叶禾是个弃妇,将叶禾贬得一无是处,极尽嘲讽。

府里的下人只远远地看着,摇摇头叹口气,却明白叶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声相助,显然对她的遭遇也习以为常。

段陵站在长廊上,叶禾的无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随着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觉得烦躁起来,明明应该高兴解气的时候,却反而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般,他一个跨步走上前,一声怒喝: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满场顿寂,那些花魁没有想到会被段陵撞见,更没想到段陵会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吓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夺过那件被众人哄抢的东西,一挥袖:“滚,都给我滚!”

当花魁们慌乱地作鸟兽散后,段陵这才转身,没好气地将东西一把塞给傻愣愣的叶禾,粗声粗气道:

“段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蠢得和根木头样的,再不济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骑到了头上,传出去是在打我的脸吗?”

叶禾仍未回过神来,张了张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叶禾怀里的东西上,竟不由一愣,他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叶禾被她们抢去的东西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针脚拙劣,边边角角却缝制得紧密细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这是为谁做的。

心中蓦地一暖,段陵却一声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样子想拿过细看,叶禾却赶紧将鞋底藏在了身后,如受了惊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会不高兴一样,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嗫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开口:

“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请个好点的大夫……”

“这点小事也来烦我!”猛地打断叶禾的话,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先前心里还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冲散得一干二净,道不上来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叶禾煞白了一张脸的一句话:

“少做些有的没的,你知道你做的东西我碰都不会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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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吾玉

吧主11(五)

春去冬来,落叶纷飞间又是两年过去,叶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握住叶禾的手,眉眼间满是遗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了……

从小别院出来后,叶禾靠在墙上,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叶,在风里飘零无依。

这几年段陵待她虽不温存,却也是衣食无缺,至少府里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对她表面上还算尊敬。

但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对她发火,脾气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不知她说错了什么话,一下就变了脸色。

于是她越发沉默,可沉默也是错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带她去城楼上看烟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气冲冲地丢下她走了。

“最讨厌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寡妇!”

她无端端地挨了骂,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后喊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她只能叹口气,裹着披风自己一点点下了城楼。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丢下,她早就习惯了,马车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这件事过后,段陵又去忙各种生意应酬了,不再理会叶禾,叶禾被冷落在角落里,却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没娶过别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终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许,叶禾抬头望着天,痴痴地想,他对她还是有一丝丝情意的。

深吸了口气,叶禾望向小别院的方向,想到父亲殷切的眼神,终是咬紧唇,下定了决心。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叶禾踏进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刚刚沐浴完,还只穿好一件单衣,浑身上下还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水气。

叶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走上前,伸出手从后面一把拥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却没有推开她,房中一下静得可怕,只听得到两人紧挨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接近,也是叶禾第一次这么主动。

不知过了多久,段陵才嘶哑地开口,呼吸粗重,唤了叶禾一声。

叶禾猛然被惊醒,吓了一跳,身子习惯性地哆嗦起来,却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气,又贴紧了段陵的背,颤声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个孩子,只想要一个孩子……”

细声细气的话里带着哀求,如飘飘洒洒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软地化开,却又酸涩无比。

见段陵迟迟不说话,叶禾慌了,急忙补充道:

“我不会再来烦你的,有,有了孩子后,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话还未说完,段陵霍然转过身,狠狠地甩开叶禾,漆黑的眼眸满是戾气,像头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猛虎——

“滚,给我滚!”

怒不可遏的声音如一道闪电,吼得叶禾瑟瑟发抖,霎时红了双眼,所有幻想与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房门,身子摇摇欲坠。

从这一天后,段陵再也不愿见她,成天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两人的关系一夜之间回到了不堪的最初,叶禾搂紧被子,夜夜泪湿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么卑微地恳求他,这么多年了,她只是要个孩子,这也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叶禾不知道,日日买醉的段陵并不比她好过,他饱受煎熬,恨自己不该沦陷,不该不知不觉对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只是想要一个依靠,为了摆脱他,她甚至不惜劝他纳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飒飒而过,眨眼间,就到了段陵曾经入赘进叶家的日子。

这一天,段陵心里格外烦闷,推掉了一切事务,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红袖楼叫了一群莺莺燕燕,关上房门,大肆歌舞,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去没想到入夜时分,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细细的声音,正是叶禾。

管家忧心忡忡地进来通报了几次,段陵左拥右抱,醉得东倒西歪,在满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两个字!”

门外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叶禾疯狂地拍着门,却一次次被人拖开,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夫君,夫君,求求你出来见我……”

凄厉的哭喊一句句敲击着段陵的心,满腔苦涩中,他几乎就要心软,却又被怀中的美人劝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们互相使着眼色,满屋歌舞声骤然变大,渐渐遮盖了门外的嘈杂。

段陵也在这时陡然忆起,就是几年前的今日,叶老爷将他逼上了绝路!

心一横,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间的动静,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觉醒来时,悔恨来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挂起了白灯笼,临时设下的简陋灵堂中,远远地传来悲怆的哀乐,段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昨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叶禾的昨夜,叶老爷撒手人寰,一生叱咤风云的大商豪,在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喊中,终是不甘心地一点点合上了眼眸。

当段陵跌跌撞撞地赶去灵堂时,只看见一袭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单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叶禾,涩声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声音打断了段陵,叶禾纤秀的脊背伶仃地挺着,却并不回头,只轻轻开口:

“想求你帮帮我,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场戏,说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他老人家下了黄泉也不安心……”

冰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里,木然,苍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可爹说的没错,是我太傻,不该奢望,还误以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总有一天能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

爹至死都放心不下她,她守在床边,颤抖不已的身子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与无助,她不管不顾地奔去找段陵,一道门却将她隔得彻彻底底,里面歌舞升平,外面却是漆黑寒冷,她拍着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可没有人出来,到最后都没有人出来……

夜里那么黑,那么冷,在大风肆虐的小别院里,父亲的手倏然垂下,她的世界轰然坍塌——

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那个人就这样走了,天地之间一片昏沉,没有光,没有父亲,没有希望,前路茫茫,她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背影动了动,叶禾缓缓转过头,那一瞬,段陵仿佛觉得时间都要静止了,他按捺住纷乱的心跳,正要上前,却对上了一双枯槁般的眼眸,叶禾定定地望着他,带着直逼人心的绝望与寒意——

“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那年在树林里,我没有遇上你,该有多好。”

(六)

浮衣跟着假面离开百鬼潭时,长长的一条蛇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窈窕修长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晃给假面看:“这下你没那么讨厌我的尾巴了吧。”

假面瞥了一眼,面无表情:“这叫腿,不叫尾巴。”

浮衣吐了吐舌头,紧跟上假面:“都差不多嘛。”

那日在石洞中,她痴痴地看着昆仑镜中的景象,从不知情爱为何物的一颗心像浸泡在海水里,苦涩无比,看到最后,脸上有什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滴在她蜕化的蛇皮上,带着温热,晶莹剔透。

假面要动身的前一夜,她不知哪来的冲动,去找了主人春妖,跪在春妖座下,执意请命愿跟假面一同出海寻妻。

像在台下听一曲戏,台上唱到扣人心弦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他们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急切地想陪着主人公一同走下去,亲自揭开这场七十七年后的结局。

浮衣从没离开过百鬼潭,春妖多有嘱咐,未了,一声轻叹:

“也算作你的一番历练吧,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假面走时,春妖将一物放入了他手心,面色淡淡:“这是你曾托我找的东西,上穷碧落,我始终不希望你会用上。”

一路上,假面都很沉默,浮衣变着法子想讨他开心,假面却不怎么理会她。

眼看着离那座传说中的海中岛越来越近,浮衣明显感觉到假面开始紧张起来,整个人交织着兴奋与不安。

浮衣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一定会见到你的妻子的!”

假面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见底,许久,他嘶哑着声音开口:“谢谢。”

天高辽阔,海水蔚蓝,假面坐在船头,大风烈烈,吹着他衣袍飞扬,浮衣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叶禾。

叹了口气,浮衣安静地坐在了假面旁边,双腿还像蛇尾一样慵懒地搭着,不知怎么,她眼前又浮现出了昆仑镜中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