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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师父最在乎的人明明是我,才不是这画像上的人,你少挑拨离间了!”

与月姬的争吵爆发在几个月后,彼时无垠正离开百鬼潭去办一件事。

没了师父的牵绊,平日“和睦相处”的师兄妹立马变了脸,相看两厌。

几番唇枪舌战下来,月姬冷冷哼道:“你与我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师傅最在乎的又不是我们,明明是那间屋子里的……”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捂住嘴,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司瞳却敏锐察觉,变了脸色地追问个不停。

月姬被问烦了,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枫林深处有座锁起的屋子,师父每日晨昏定省总要去那,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司瞳一怔,顿时想了起来。

赤枫林的确有这么一间屋子,长年累月地上着锁,他曾好奇问过,师父只说里面供奉着普度众生的佛,他撇撇嘴,立时没了兴趣,又满百鬼潭地疯去玩了。

如今再次踏进枫林深处,司瞳心跳如雷。

门口的封印极为普通,他轻而易举地便解开了,光晕消失,月姬神色一喜,跟着他一并走入屋中,却没走几步,两人抬头俱都愣住了。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平常,不过是些打坐诵经的物件,却有一样东西叫人出乎意料——

屋子中央竟然高高悬挂着一张画像!

不是什么佛像,也不是什么山水禅经,而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动情的笔触里,女子的背影摇曳生姿,立于莲花间,带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光芒,宛若天人。

司瞳身子一颤,踉跄地后退几步,脸色大变。

月姬亦是倒吸口冷气,眸光骤紧。

她不过是诓司瞳解封进来,也没想到屋子里会是这样一张画像。

“原来,我说的没错,师傅最在乎的,真的是这间屋子里,这张画像上的人……”喃喃自语的声音中,含着三分惋惜,三分妒意,更有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月姬话还未完,旁边的司瞳已像炸了毛的猫一般,瞪大了眼恶狠狠道:“你胡说,师傅最在乎的明明是我,才不是这画像上的人,你少挑拨离间了!”

月姬收回目光,冷笑道:“那你说她是谁?师父又为何要骗你?他不是说这里供奉着普度众生的佛,佛呢,佛在哪?”

司瞳被呵问得倒退一步,身子剧颤,攥紧双拳,看着画中人,眸欲滴血。

是啊,师父为何要骗他?师父明明说是在这里接受佛的洗礼,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普度众生的佛,只有一个颠倒众生的女子!

他锁着屋子,每日晨昏定省,不是参着什么禅,对着什么佛,而是对这张画像,对着这个女子的背影!

无尽的怒火与嫉妒漫上胸腔,就在司瞳悲愤欲绝时,一旁的月姬忽然幽幽开口:

“想知道师父的心意,我倒有一个法子。”

(四)

“你走吧,百鬼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无垠回到百鬼潭时,失魂落魄的,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半空中绽开朵朵幽莲,春妖踏风而来,在他身旁施施落下,一声叹息:

“不用问也知你此行徒劳无功,我早说过,一切天定,非人力可改,你还是谨遵自己的使命,莫要优柔寡断,算算时日,那一天也该到来了……”

抬袖摆摆手打断了春妖,无垠闭上了眼,久久没有说话,清和的面庞似乎透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知道,天大地大,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些事情终归避无可避。

赤枫林里,风吹叶动,静得不同寻常。

无垠左右望去,空无一人。

以往这时司瞳已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月姬竟也不知所踪,无垠一步步往里踏去,不知不觉走至枫林深处,刚要出声唤人,却是蓦然僵住——

竹屋旁,一道背影静静而立,清冷出尘,宛若天人。

正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奢望,不敢亵渎,却于梦中夜夜萦绕,熟悉万分的那道背影!

无垠双手微颤,呼吸急促,显然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时情难自己,心潮起伏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样大的反应,是平日素淡持重的性子从不曾有过的,更掺杂了无尽的情愫,一丝一毫,尽数落在了“女子”手里隐藏的镜中,刺得她双眸一痛。

还不待无垠颤着脚步上前,那道背影已徐徐转过身,眸光痛彻至极点,嗓音苦涩:

“师父,你果然最在乎的是画像上的那个人。”

无垠的脚步一顿,难以置信。

那张脸满含委屈,正是恼恨又伤心的司瞳。

风声愈急,吹得枫叶飒飒作响,前面还一派晴朗的长空,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压抑得人心头绝望。

“胡闹!谁要你扮成这副模样,屋子里的画像你是不是看了,是不是看了?”

一声厉喝猛然打破这沉寂,仿若狂风暴雨袭来,无垠破天荒地发了火,风一样地奔进竹屋查看,一出来就冲着司瞳急声问道:

“画像呢?画像哪去了?你把画像藏到哪去了?”

司瞳被吼得一震,从没想过温声细语的师父会如此对他,林间一直静观其变的月姬此时也恰到好处地现出身形,一派浑然不知之状,怯怯开口:“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

司瞳狠狠瞪去,却在无垠的声声追问下无暇顾及,只咬紧唇委屈又不甘地道:

“师父,你为什么要骗我?画像上的人是谁?你是不是喜欢她?”

无垠心急如焚:“画像呢?我问你画像呢?”

他伸出手就要向司瞳身上摸去,司瞳却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低吼,如红了眼的小兽般。猛地向后一跃,浑身戾气满天。

他一把掏出怀中那张画像,还不待无垠上前抢夺,便手心一震,当着无垠的面将画像震得粉碎,然后向上一抛,漫天碎屑纷飞,如飘扬的雪花。

司瞳站在满天碎屑下,笑得残忍至极,负气而妖冶,诡魅得如地狱修罗。

“不!”

无垠嘶声凄厉:“孽徒!”,惊起飞鸟四散的怒吼中,那袭素衣携雷霆之势,一掌摧出,瞬间击得司瞳飞荡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无垠却看都不看司瞳一眼,只惊慌失措地去接漫天的碎屑,素来温和清淡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恐与绝望。

“画像毁了,画像毁了……”

他双手激颤着,神似癫狂,悲痛欲绝,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彻底毁掉,那撕心裂肺的模样叫一旁的月姬都吓一跳,万没料到师父的反应会这么大。

摔在地上的司瞳更是被震住,心跳如雷间,他这才意识到什么,忽然慌了,不顾自己的伤势,踉踉跄跄地站起,按着伤口挣扎到师父身边,声音害怕得发颤:

“师父我错了,师父你别这样……”

无垠却置若罔闻,只伸手一片片地去接那碎屑,脸色惨白。

终于,他身子摇摇欲坠,颓然地跌倒在地,半天没有说话。

司瞳已哭得泣不成声:“师父你别这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不知过了多久,无垠才缓缓抬起头,在赤红的枫林间望向司瞳。

他眼眸漆黑,是深入骨髓的悲痛,声音嘶哑着一字一句:“你走吧,百鬼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五)

“从前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可现在,我只想让天下来给我这个大魔头陪葬!”

司瞳走后,人间降临了一场大浩劫。

无垠再次见到司瞳,是在北陆南疆的三水汇合处,云陵江上。

狂风暴雨下,大水汹涌卷起,掀起惊涛骇浪,像张着血盆大口,随时要将人吞噬的恶魔,他摧毁了房屋,淹没了村庄,到处都是逃亡的哭喊声,人们爬上了城墙,却仍抵不住那不断涌起的洪水,眼看着就要尸横遍野。

一袭月白素衣却在电闪雷鸣中腾云而来,落在云陵江上,拂袖施法,竭尽全力地阻止着那一波波涌来的洪水。

“够了,快住手,司瞳!”

痛心疾首的厉喝中,一条恶龙在风浪间涌现,龙头坐着一人,赫然正是几月前被逐出百鬼潭的司瞳!

“你终于来了,我亲爱的师父!”

他笑着舔舔舌头,赤红色的长发在风中烈烈飞扬,诡魅至极。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宁坠无边地狱,不入佛眼青莲!

就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被师父所逐,被天地所弃,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步步爬到了魍魉渊上,在大雨中凄厉长笑,纵身一跃——

魔眼司瞳,终于真正地成魔了。

魑魅魍魉,那是百鬼潭阴气最重的地方,鬼火万丈的深渊,封印着无数恶灵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恶不赦之人,死后连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渊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长,慢慢耗尽冲天怨气。

而司瞳,便是无父无母,生于魍魉渊底,由不计其数的怨气汇聚而成的魔。

小小的婴孩,被冲天的煞气笼罩着,在渊底发出了第一声啼哭,落在了无意路过的无垠耳里,从此牵绊而生。

无垠不顾百鬼潭其他人的劝说,将司瞳带回去收养。

司瞳身上与生俱来就带着滔天魔性,无垠便教他佛法,授他经文,十年如一日地抚养与教化他,将他身上的魔性一点点压制下来。

但魔性天成,即使有了佛心无垠,司瞳在起初时也还会时不时地发作,那时的他极为痛苦,血红着双眼,像有什么在身体里窜动,撩拨得他直想毁天灭地。

每到那时,无垠都会紧紧抱住他,听他倒吸着冷气,在耳边痛不欲生:

“师父,我好难受啊,好难受啊……”

声声凄唤中,无垠总会一边转动着佛珠,一边急念着金刚经,有时被司瞳咬得肩头鲜血四涌也不停住,直到那一波翻涌的魔性彻底平息下去。

就这样,师徒俩相伴了几百年,没有无垠,司瞳早就成了魔。

但也就是无垠,从魍魉渊底拉回司瞳,又亲手将司瞳再次推下了魍魉渊。

世上唯一不视他为异类的那个人不在了,司瞳最后一丝顾忌也没有了,他无需再苦苦支撑,压抑百年的魔性终于彻底爆发,在渊底的厉鬼恶魂里冲天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就在那个雨夜,司瞳成了大魔头,浑身戾气,率领着魍魉渊下的恶魂冲破结界封印,逃出百鬼潭,流窜人间,掀起血雨腥风,为人间带去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赤红的长发在大风中烈烈飞扬,司瞳口吐地狱烈火,一个个村落杀去,一座座城池烧去,搅得人间哀鸿遍野,直到他骑着恶龙,率领着厉鬼们来到了北陆南疆的三水汇合处,云陵江。

滔天的洪水中,无垠终于现身了。

月白的素衣周旋在惊涛骇浪间,阻止着一波又一波汹涌袭来的洪水,大风吹得他衣袍鼓动,那张清俊的脸上是不尽的坚持与悲悯,禅光佛心,却到底抵不住魔高一丈,只能是蜉蝣撼树,引得司瞳身后的一众妖魔鬼怪哈哈大笑,笑得尖锐:

“老畜生,妄想与我们大王斗,简直不自量力!”

笑声还未扬起,却是戛然而止,司瞳一只手闪电般穿透那个厉鬼的胸膛,然后在所有噤若寒蝉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抽出来,将血淋淋的五指放在嘴边,一根根舔过,音调缓慢而诡魅:

“我是他一手带大的,你骂他是老畜生,那我又是什么?”

大风吹起他的赤发,那张俊美无双的脸透着妖冶至极的邪气,额间两片血莲一闪一闪,在狂风暴雨间散发着地狱般的光芒。

无垠闭上眼,不忍再看——两片,司瞳额间已长出两片血莲,再要如此兴风作浪下去,那一天就已经不远了……

“司瞳,收手吧!”

饱含悲悯的声音响彻在天地间,绝望得深入骨髓。

坐在恶龙上的那个魔却像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仰天长笑,笑得赤发飞扬,凄厉到字字泣血:

“从前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可现在,我只想让天下人来给我这个大魔头陪葬!”

(六)

“我亲爱的师父,你也是来送我下地狱的吗?”

月姬的死状极其凄惨。

她的四肢被司瞳硬生生掰断,做成了两柄剧毒无比的蝎子钩,躯干被挂在司瞳的魔军旗帜上,随厉鬼们的脚步招摇过市地一处处杀去。

那日无垠差点失手被擒,所幸是春妖与月姬及时赶到,将他救回了百鬼潭,但月姬却为了师父被厉鬼们拖住,落去司瞳手中。

等到无垠得到消息时,月姬已经身首异处,天地间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除却春妖管制的百鬼潭外,其余或歼或收,尽皆加入了司瞳的魔军一行,声势愈发浩大。

司瞳额间的血莲已经长成了四片,昆仑镜里,他坐着恶龙,身后的厉鬼们摇着魔军的旗帜,上面挂着月姬血肉模糊的尸身,一处处掠去,洪水烈火,直杀得人间风云变色。

昆仑镜外的无垠看得煞白了脸,百鬼潭其余人更是倒吸口冷气,齐齐看向潭主春妖。

春妖一拂袖,朝着无垠直直伸出手,语气里含着难得的愠怒:

“五色血莲即将聚合,你还在等什么?佛珠呢?”

无垠抬起头,脸色惨白,却是抿紧了唇,不言不语,似一尊坐化的佛像。

春妖勃然大怒,蓝光大作间伸手向无垠怀里探去,不由分说地掏出那颗佛珠,狠狠道:

“你下不了手,便由我们来替你斩妖除魔!”

声音久久回荡在百鬼潭里,这场最后的决战,终是一触即发!

百鸟之王乌裳、孔雀公子孔澜、上古饕餮千夜、万莲之主薛连、酒君东篱、战神小山、茧人一族、碧丞孔七……连天上的妙棋灵君齐灵子也被惊动,不在四处躲着谛听,而是与他共同奔赴百鬼潭,随潭主春妖齐心协力地赶往人间,打响一场除魔决战。

他们分作三批,一批由春妖齐灵子领头,一批由乌裳孔澜领头,一批由小山孔七领头。

千夜薛连与碧丞茧儿两对夫妻,一对随了乌裳夫妇,一对随了小山孔七,而地藏王座下的谛听自然是别扭地跟了齐灵子的队伍,嘴里还嘟囔着:“你欠我许多,可别想着一死百了,三千年的等待,别妄想一笔勾销!”

齐灵子挠挠耳朵,佯装没听见,转过身却是弯了唇角,眸光闪动。 “阿七别怕,跟着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小山拎着两个大铜捶,中气十足,虎虎生威。

她身旁的孔七一袭白衣,眉目如画,此刻却似笑非笑地望着小山:

“虽然我的力气没有你大,打架也没有你厉害,但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白衣掩住了小山,墨发飞扬。

“这种时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便好。”

大战四起,恶魂如潮水般涌来,百鬼潭的人马阵势浩荡,挥剑杨戟,将司瞳的魔军打得落花流水,一退再退。

他们旗开得胜,趁胜追击,最终三批人马于云陵江汇合,在春妖的带头下,迎来了与司瞳的正面交锋。

波澜壮阔的江面上,司瞳倚在恶龙上,长发赤红,血莲闪烁,面对春妖率领的百鬼潭大军,神态慵懒而不屑一顾,只是舔了舔舌头,透出一丝兴奋莫名的杀气。

却是转眸望见了人群里的那袭素衣,四目相接时,司瞳的眸光蓦然染了凄色,他长笑一声,笑得无尽哀凉:

“我亲爱的师父,你也是来亲自送我下地狱的吗?”

话音一落,司瞳便陡然站起,赤发暴涨,扬手一挥,掀起惊涛骇浪,翻涌着朝百鬼潭的千军万马打去。

大风烈烈,天地变色。

春妖掠飞而出,将怀里佛珠祭出,用力一扯,高高抛向众人:“尔等接住了!”

乌裳、孔澜、千夜、薛连、小山、孔七、齐灵、谛听……数十道身影在同时如厉箭般射出,各自于半空中接住一颗佛珠,摆阵诛妖,开始如预先演练过一样——

合力诛杀司瞳!

地下的无垠瞬间惨白了脸,仰起头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站在恶龙头上的司瞳一甩红袍,眸光蓦厉,额间的血莲赤光大作,眼见着就要蜿蜒出第五片,他浑身的戾气也在霎那达到了顶峰,声音穿透电闪雷鸣,凄厉地响彻在天地间——

“我既不容于世,便叫我天诛地灭,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吧!”

否则,诸天神佛,就等着我一一杀去,连根拔起吧!

(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他却做不到无情无心。”

“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

“怕?我当然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

“我不怕毒蛇猛兽,不怕打雷闪电,不怕因果报应,不怕众叛亲离,甚至不怕死。”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师父,他们总说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黄土白骨,你定是要飞升九重天的,我却不想下地狱——

因为,我不想和师父分开,不想孤零零一个人。

耀眼的佛光四射开去,困在中央的司瞳痛不欲生,嘶声长嚎。

他额间的血莲已绽开了五片,魔性被彻底引出,沉寂在体内几百年的魔意终是苏醒——

五色妖魔,重现人间,就等这一刻了!

司瞳在佛光阵中痛得撕心裂肺,魂魄被生生拉扯,仰头一声凄厉:

“师父,我不想下地狱——”

我不想下地狱,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和师父分开……

无数声音交织在无垠耳边,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司瞳曾缩在他怀里的模样,乖戾而倔强,在漫天飞舞的红枫间,像个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斩钉截铁得不容置疑:

“总之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陪师父一辈子的人。”

天地间忽然响起一声长啸,人群里的那袭素衣一拂袖,在千钧一发之际,纵身飞起,闯入了佛光阵中,接住了遍体鳞伤,只差最后一击就将魂飞魄散的司瞳。

“无垠,快回来,你疯了么!”

春妖一下收了手,厉声大吼。

阵法顿乱,所有人措手不及,半空中的无垠抱紧司瞳,乱发纠缠,在大风中对上司瞳激动的眼眸,忽然笑了。

疯了?是的,他疯了,早就疯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他却做不到无情无心,能眼睁睁看着一手带大的徒儿被打得魂飞魄散,彻底毁灭在世间。

“不!”

春妖失色察觉,还来不及阻止,阵中的无垠已经一把按住司瞳,在所有人的震愕目光下,义无反顾地对着他欺身吻了下去。

双唇紧贴,魔性激荡,一下下碰撞着佛光阵——

无垠竟是在将司瞳体内的魔性度到自己身上,他竟是想代他承载五色妖魔,代他魂飞魄散!

天地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所有人齐齐惊呼,却被大风阻得无法靠近,一片混乱中,人们头顶的乌云割裂开来,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莲花座徐徐落下,圣洁的光芒洒满大地。

时间像静止一样,所有人都睁大了眼,仰望着空中那个端庄慈祥的身影。

她坐于莲花座上,手持净瓶杨柳,是能将世间一切污浊邪恶都净化的所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她是佛,是大慈大悲的佛,是普救众生的观音。

亦是无垠每日晨昏定省,虔诚以对,痴痴仰望的画像中的那道背影。

(八)

“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如今天下有难,我要你去替黎民苍生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佛心无垠,无体无形,原本只是观音净瓶里的一滴甘露。

他从杨柳上坠落,落在了莲花座上,被佛光照到,凝而不化,久而久之,成了有意识有情感的露魂。

他思慕着那道每日以对的背影,即使知道是圣洁而不容侵犯的佛,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千百年的岁月弹指而过,他在经文的诵念声中终于能化出人形,在观音闭眸小憩时,深情凝望着他心中无与伦比的佛。

他的佛许是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当众揭破他,也没有将他赶出南海,只心静如尘,当他是佛殿里的信徒童子,一视同仁。

就这样,不扰不惊地又过了百年。

直到有一日,观音算出了人间将有一场大劫难,在闭眸小憩时眉头仍紧蹙着,苦思对策。

他不禁化出人形,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想替他的佛抚一抚皱着的眉头,那双美眸却陡然睁开,轻轻抓住他的手,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他骇了一跳,却听她缓缓道:

“无垠,从今日起,我赐名你无垠,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如今天下有难,我要你去替黎民苍生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就是从这一声问起,他鬼使神差,担过使命,开始了百鬼潭漫长的等待。

他要做的,便是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上古时女娲封有五怪,那五怪在最后的决战中合为一体,魔性倍增,并称五色妖魔,被女娲打入魍魉渊底,永世不得轮回超生。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魔王死去,魔意却不休。

观音算出,在洪荒浮尘,转瞬即过的沧海桑田里,五色妖魔的魔意蠢蠢欲动,即将复苏,重现人间,为人间带去一场血雨腥风。

这是注定的一场劫难,命轮转动,无可改变。

但观音却慈悲为怀,想出一个法子,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她化出自己的一丝分身,封入魍魉渊底,用来承载日后复苏的五色魔意,这丝分身将代替苍生历劫,被消灭在天地间,人间的劫难就能彻底结束。

而承担了消灭魔意使命的人,便是无垠。

他从魍魉渊底将司瞳带回去抚养,只是为了等待,等待日后五色魔意在他体内复苏,危害人间时,将魔意连同他一起彻底消灭。

世人常道千手观音,分身千千万,无所不在,司瞳只是她千万分身中的一丝,在这场浩劫中注定是要用来牺牲的,他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器皿,一个困住魔意,等待历劫,而最终要被打碎的器皿。

无垠原以为自己不会对一个器皿动情,但当他带着司瞳在赤枫林度过了无数春夏秋冬,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对自己百般依赖时,他才忽然觉得,他所要承担的使命,究竟有多残酷。

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他心中的佛,他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

他只能一次次将自己锁在枫林深处的竹屋里,痴痴仰望着画像上的那道背影,虔诚以问,寻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普度众生的佛啊,渡得了别人,却唯独渡不了他。

他常常看着缩在他怀里睡着的司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不再视他为佛的一丝分身,不再自欺欺人地骗着自己,他舍不下他只是因为他思慕着那高高在上的佛。

可仁慈的佛啊,为何要交给他这样一个难题,要他亲手毁掉他不知不觉,悄无声息便已深入骨髓的爱。

佛爱世人,独不爱我。

他曾摊开手心,在赤枫林间喃喃自语,对身前提醒他不要忘记使命,清冷而立的春妖苦笑。

笑声低不可闻,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轻轻渺渺,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风一吹就消散。

不,佛爱世人,是独……不能爱我。

枫叶,枫叶,他们注定要分开。

他生来便是要被他毁灭的,他与他注定对立,注定……不得善终。

即使无垠拼命压制司瞳的魔性,想让那一天晚点到来,但该来的却还是来了。

司瞳不知道,为何无垠会那样紧张那幅画像,是因为画像撕毁之日,便是这场浩劫的命轮转动之时。

竹屋门口的结界不是普通的封印,而是观音一手设下的,那涤荡世间的佛光,让一众妖魔鬼怪无法近身,只有作为观音一丝分身的司瞳才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扮作画像上的那个背影,从没想过心细如尘的师父为何会认不出,因为他不是以假乱真,而是他本来就是真的!

他是观音的万千分身之一,外貌形态一模一样,只要化作女装,就能瞒天过海,叫曾经在莲花座上日日以对观音的无垠都认不出来。

“你走吧,百鬼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那日画像撕毁,在漫天飘飞的纸屑中,没有人知道,无垠是用怎样悲痛而绝望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不是想赶他走,而是既定的命轮已然转动,五色妖魔即将复苏,司瞳必须走,必须成魔!

他在大雨中狠心赶走他,回到赤枫林便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脑海中算是司瞳那张泣不成声的脸。

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身不由心,他一手带大的徒儿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运。

他咬紧唇,绷紧了脊背,泪水划过眼角,无声无息地侵入枕巾,转瞬消失不见。

那是无垠第一次心生憎恶,憎恨这个既定的命运,憎恨这个无情的天道,憎恨……他心中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佛。

(九)

“血肉相融,再也不用分开了,这于你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乌云散去,阳光普照大地。

这场风波终是过去了。

众人随春妖回到了百鬼潭,却再也不见那袭素衣。

空荡荡的赤枫林,只有穿林而过的风,以及一片片纷飞的枫叶。

春妖站在枫林前,墨发如瀑,伸出手接住一片枫叶,悠悠一叹。

“血肉相融,再也不用分开了,这于你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那日天昏地暗间,无垠妄图想代替司瞳历劫受难,携魔意毁灭于天地之间,更改命途,逆天而行,却在最后一刻,观音及时赶来,制止了一场浩劫的发生。

就在五色妖魔即将挣脱佛光阵之时,她手持净瓶杨柳,与众人携力将其困在了阵中。

时间刻不容缓,无垠与司瞳紧紧相拥,观音动容叹息,百鬼潭众人更是咬牙含泪,却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在一波波笼罩的佛光中,血肉相融,携五色妖魔一同烟消云散。

在那最后一刻,春妖恍惚间看见,无垠与司瞳脸上似乎都现出一抹解脱的笑意……

他们融入了对方的血肉里,化作一滴甘露,滴答一声,收入了观音的净瓶里。

尘归尘,土归土。

就此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