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支长途作战,最忌夜长梦多,宇州仍有六城在大梁精锐手中,久攻不下,丹支必然增援。他们失去了凉州,能增援的也就只有这条线路。”

  段胥以食指在桌上的地图上一画,乃是宇州后方和关河一线。

  “但是宇州后方由丹支重兵把守,他们会料到我们想切断增兵路线,在这里做好了死战的准备。踏白军只八万人,经不起这样的损耗。为救宇州,我们需得……”

  段胥的手移到地图上的凉州,指向凉州的关河河段:“踏过关河,迂回占据丹支的朔州府城,切断关河南北胡契人的通路。待到春来关河解冻,丹支便无力回天了。”

  孟晚气急反笑,她道:“没错,秦帅想的没错,空口白牙随便一说自然容易。且不说开春关河解冻,我们就成了困在朔州的死棋,单说渡过关河攻打丹支这一项,谈何容易?他秦焕达面对丹支大军,向来也是死守而非进攻,却要我们攻到丹支去?”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不叫他的肃英、胜捷军去做?那可是他的亲兵!他是裴国公的妹婿,你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摆明了是要你送死!”孟晚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攥起拳头一锤桌子:“奶奶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干铲除异己这种龌龊事!”

  她常年在军营里,虽出身官宦人家,却也沾了些粗语。

  段胥的眼里是一派不变的清冽坦然,他甚至笑起来,一反刚刚严肃的表情,神态轻松。

  “秦帅毕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军令难违。若是必须要有人送死才能保住大梁,总不能论谁当去不当去罢?秦帅让我去送死,也算是看得起我不是?”

  孟晚睁圆了眼睛看向段胥,便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孟家和段家是世交,她认识段胥多年,却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就能有这样的脾气,坏事也能当好事,谁也不埋怨。

  段胥站起身来,他的身材高挑修长,眉眼也生得俊朗,笑起来当得起“明眸皓齿”这四个字,整个人有种快活而通达的气质。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夏庆生。夏庆生和孟晚都是他从南都翊卫带来的人,夏庆生原本就话少,此时一直皱着眉头神情凝重。

  “庆生,你怎么了?”

  夏庆生咬咬牙,忽而跪地向他行礼,铿锵有力道:“是我连累了将军。若不是为了救家妹,您也不会跟范公子起冲突,被方大人弹劾以至于陷入今日的险境。”

  他抬起眼睛望向段胥,眼中有愧色然而眼神坚定,他郑重地说:“不管将军决定如何,我都誓死追随!”

  段胥看看坚决的夏庆生,再看看愤怒的孟晚,不由得低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夏庆生和孟晚一脸惊诧。

  段胥向来非常爱笑,认识他多年的孟晚从未见他愁眉苦脸过,然而便是如此,她还是不能适应他突如其来的笑容。

  段胥伸手将夏庆生扶起,然后对他们说道:“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这副表情,仿佛即刻便要慷慨就义,你们就这么笃定我会输?”

  “我此番提前知会你们,你们不要向别人透露半个字。庆生,让吴郎将两个时辰后来太守府找我。孟晚,你随我来,我们去办件事。”

  段胥拍拍夏庆生的肩膀,似有安抚之意。他笑意盈盈的样子,似乎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交待一番之后便出了太守府。

  他在边关也贯彻了他在南都的作风,并不带卫兵。此番他也只和孟晚一道走出太守府,在已然萧条,犹有血迹的大街上站了一会儿,便右转走向太守府边那个小宅院。

  一个姑娘正坐在宅院门口的台阶上,她身着月白色夹袄,披着藕粉色的斗篷,脖颈处露出一圈白色的绒毛,长相很甜美,白肤上浮着红晕,仿佛一颗桃子。

  这姑娘手里拿着个图案复杂的糖人,穿着蓝色小袄的男孩也拿了一个类似的,坐在她旁边依偎着她。他们周围围了一圈七八岁的孩子,坐在地上仰着头聚精会神地听那女子讲着故事。

  孟晚一看见贺小小,就气不打一处来:“将军,这段时间你命我负责照顾她,她要宅子要食物要衣服我都给了,现如今她倒是活得像个娇小姐。您还要管她到几时?”

  段胥轻松地说道:“你不是说她可能是裴党的人,接近我不怀好意么。她要食物要宅子没要我的命,不就很好了?先不说这个,这些天你同她相处如何?”

  孟晚压了怒气,抱剑禀报道:“她自称并无亲眷,薛沉英的父亲曾对她有恩,她便照顾薛沉英。不过我打听过,凉州城里没人见过她,也没有人听薛沉英的爹提过她。”

  “这几日我有意问她天气变化,她每次都能预言对,时间可精确到时辰,风向及风力也都正确。但是将军,我觉得此人不可信。”

  段胥对孟晚的评论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明白了。”

  他们走近小院儿门口的那一群人,便听见贺小小清脆的声音。

  “只见那恶鬼长得如花似玉,却双目漆黑,手里抱着个大罐子,罐子上还直往下淌血。她突然之间长出獠牙和尖利指甲,张开血盆大口……”

  贺思慕举起纤细的双手,目露凶光佯装要扑过去,那一圈孩子吓得嗷嗷直叫。她顿时面色和缓,大笑起来,于是那跑出去的孩子们又跑回来。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说:“姐姐,真的有鬼啊,鬼这么可怕吗?”

  “当然有,我和沉英差点被吃了!以后要是遇见奇怪的人,尤其是双眼漆黑没有眼白的人,一定要赶紧跑。”贺思慕抚摸着自己的心口,看起来心有余悸:“我最怕鬼了,好几宿睡不好觉,整夜做噩梦!听说被鬼吃了的人,以后几世运气都会很差,可能一辈子都吃不上糖!”

  那群孩子立刻露出由衷的畏惧眼神。

  “恶鬼就没有怕的东西吗?”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或许是怕自己跑不动,担忧地发问。

  “有罢,我听我爹说,他们怕法器符咒还有……”贺思慕想了想,说道:“他们的头头,鬼王。”

  她身边的蓝衣小男孩惊道:“鬼王?鬼也有王?就像皇上那样吗?”

  “差不多罢。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唯有鬼王可以和人类繁衍血脉,血脉生来便是恶鬼,比寻常恶鬼强悍得多,通常也会承袭鬼王之位……”

  贺思慕正在和那群孩子们宣扬鬼界知识——实际上是她自己的故事,一抬眼却看见了段胥站在孩子堆之外,笑着看着她。

  他仍然穿着便装,方胜纹的圆领袍,束着发冠,垂下灰色的发带。今日阳光好极了,他便站在灿烂光明中,有着一眼望到底的干净眼神,映着她的样子。

  贺思慕想起来,风夷告诉她段胥今年刚刚十九岁,可真是最明媚的少年时。

  贺思慕露出个开心的笑容,她站起来向段胥行礼道:“将军大人。”

  段胥同样行礼道:“贺姑娘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贺思慕十分谦虚,低头说:“都是道听途说罢了。”

  她将沉英和那些孩子都驱散了,转身走向段胥,在他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将军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我听说贺姑娘身怀绝技,可以预见天气。”段胥开门见山。

  “只是小女子生来眼力较好,能辨风识云,雕虫小技而已。”

  “不知姑娘可愿意,做我踏白军的风角占候?”

  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风角占侯便是军中推演天时的角色。

  贺思慕有些意外,心说有孟晚在中间怀疑,这小将军不是应该防备着她的么?怎么突然如此信任,将大事相托。

  她暂且作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说道:“要是能在将军身边,为大梁尽一份力,我自然是在所不辞的。将军需要我做什么呢?”

  段胥不顾旁边孟晚焦急的眼色,说道:“姑娘可知,这几日哪天夜里会刮东风?越强劲越好,最好兼有飘雪。”

  夜晚,东风,飘雪。

  贺思慕微微一愣,刹那间露出一丝悲悯的神情,仿佛猜到段胥将要做何事,不过那悲悯只一瞬便消失不见,贺思慕换上原本的喜悦表情。

  “此处地势低又屋舍林立,对风多有遮挡。将军大人若不介意,可否带我上城墙观风?”

  孟晚终于沉不住气,她原本就不解段胥为何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寻求帮助,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城墙涉及布防,是军机重地,你是什么人,岂能想去就去?”

  “我是什么人,我不是踏白军的风角占侯吗,孟校尉?”贺思慕露出天真的笑容。

  “你!”

  段胥制止了欲上前去的孟晚,他看了贺思慕一会儿,便笑起来点头道:“好,我带你上城墙。”

第7章 心愿

  凉州府城的城墙修得高耸坚实,如同沉默的巨人,可即便这样的巨人也没有能抵挡住胡契人的第一次来袭,更没能保护住这一城的百姓。

  从城墙上能看见不远处宽阔的关河,天气晴朗之时,甚至能远远看见河对岸的丹支朔州。

  城墙上守卫的士兵看见段胥来了,纷纷行礼道将军。统管城墙布防的韩令秋韩校尉也赶来,那是个精壮高挑的年轻男人,他脸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从下颌一直到额角,以至于看起来有些可怖。他神情严肃,双手抱拳道:“段将军。”

  段胥点点头,让孟晚随韩令秋去查看城墙布防,然后便回头看向那个拿着糖人的姑娘。

  她十分自然地走到了垛口边,一边望向遥远的关河,一边还不忘舔她的糖人。

  城墙上不比城里,冬日的寒风迅疾而猛烈,她的长发被风拉扯着,斗篷里也灌满了风,仿佛被吹开一朵藕粉色的桃花。

  她的一只手放在城墙的砖块上,冬日里的砖块摸上去应该如同刀割一般,她的指尖苍白,指节同她的脸颊鼻尖一样冻得通红。可是她没有重新拉好自己的斗篷,更没有丝毫瑟缩。

  但凡是能感觉到冷的人,应该都不会如此罢。

  贺思慕突然转过头来,说道:“城墙上所有的风果然都一览无余。像白色蛛丝,疏疏密密布满天地间,看不见来处也不知去处。”

  像蛛丝一样的风,奇妙的比喻。

  段胥随她的手指看过去,在凛冽寒风中道:“白色的风,便如我这袖口一般的颜色吗?”

  “是。”贺思慕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问道:“将军大人,你有没有心愿?”

  “心愿?”

  “对,心愿。”

  段胥微微一笑,坦然道:“平生所愿,关河以北十七州回归大梁所有。”

  “……”

  贺思慕面上神色不变,心想这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比关淮奉承她的话还不能当真。

  段胥见她不说话,道:“怎么了?”

  贺思慕一脸哀容,推说她怕血,一想到收复十七州,天下血流成河就害怕。顿了顿,她突然凑近段胥,段胥面带笑意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等着她的下文。

  “我行走江湖,对头骨颇有研究。”贺思慕指指着段胥的头,不着边际地说:“将军大人生了一副好头骨,后脑圆润,颅顶高,额头饱满,眉骨高而眼窝深,还是双眼皮。”

  段胥挑挑眉毛,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夸人的话,倒像是屠场里挑牲口的经验。

  “地道的汉人头骨并不长这样。我听我爹说,几百年之前在比丹支还要北的北方,有一支叫做狄氏的民族,他们那里的人头骨才是如此。当年狄氏和汉人之间厮杀多年,你死我活是血海深仇,可是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了狄氏。狄氏融进了汉人的血脉里,融进了您先祖的血脉里。”

  如今胡契和汉人亦是死敌,但最终他们的血脉将相融,百年之后成为父子兄弟,骨肉至亲。

  这世上的事情大多如此。恨极了的转头血浓于水,爱深了的眨眼陌路两端,亲疏反复且无事长久。

  你死我活的争斗或收复山河的壮志,都会化为云烟。世事多无趣,何必这么认真呢?

  段胥凝视了贺思慕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他扶着城墙,笑得弯下腰去肩膀颤动。

  贺思慕纳闷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好笑的,这个少年怎么笑得像个傻子。

  其实她的评价有失偏颇,段胥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他眼睛明亮微弯,盛着满满的要溢出来的快乐,露出洁白的牙齿。

  “抱歉,抱歉贺姑娘,我便是天生特别爱笑,并不是对你的话有什么意见。”段胥平复着笑意,直起身来对贺思慕说道:“我就是想起来,年幼时我喜欢去海边堆沙子,无论堆多好的沙堡,海水一涨潮皆被冲散。当时我若能有姑娘这番见解,也不至于伤心了。毕竟沙堡没有真正消失,只是归于沙砾。”

  “姑娘或如我,而我如沙堡。”

  他偏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贺思慕:“我生前是沙,身后是沙,唯有一刻为堡垒,也只需为这一刻而活。”

  百年以前如何,百年以后又如何,即便世间有轮回他重活于世,那也不是他了。

  贺思慕瞧了段胥片刻,他站在阳光灿烂处,蛛丝一样密集的风缠绕在他身上,就像是茧子里的蝴蝶。

  她内心感叹着,凡人嘛,不过百年的寿命,终究还是堪不破爱恨情仇。面上却露出敬佩的神色,拍手称赞。

  段胥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糖人上,他说:“方才我就想问了,姑娘手中的糖人,画的可是……”

  “神荼,沉英还有个郁垒的,两位门神大人。”贺思慕晃晃手里那个被她舔得没了半个肩膀的糖人,道:“前段时间半夜撞了鬼,沉英一直怕得不行。今日从孟校尉那里多拿了些饴糖,我就画了俩门神,据说恶鬼都怕这个,拿来驱驱邪。”

  她说着,一口便咬下了神荼糖人的半个脑袋。

  段胥忍俊不禁,他抱着胳膊摇摇头,却见贺思慕举着那糖人递给他:“要不要尝尝。”

  那琥珀色的糖人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宝石一般闪烁光芒。穿过糖人的缝隙可以看见她的笑脸,坦荡而热烈。

  段胥于是伸出手,掰下她未曾荼毒的糖人左脚放入嘴中。他微微皱眉,继而笑开:“贺姑娘,太甜了。”

  贺思慕靠近段胥,逗他道:“将军,是说什么甜?”

  眼前的姑娘面色冻得泛红,笑容却甜美。

  少年的眸光闪了闪,但仍然波澜不惊道:“糖人。”

  “甜吗?”

  “甜得过头了。”

  “各人口味不同,谁让我嗜甜呢。”贺思慕又咬了一口糖人,她看向远方冰冻的关河,突然说道:“四日后十一月初八,亥时东风夹雪。”

  段胥明了,俯身行礼道谢,便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一定要去吗?”

  段胥抬眼,便见那姑娘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眼里又流露出一丝轻微的悲悯。

  “我听孟校尉说将军大人本不是踏白的将军,临危受命而已。以您的显赫身世,多做斡旋,应当可以脱身回京。”

  段胥叹息一声,道:“你们怎么都这样,让我觉得仿佛是在螳臂当车,好生悲凉。姑娘放心,小时候我算过命,先生说我这一生将会逢凶化吉。”

  贺思慕想,这人从给事中,宰执候选人到翊卫郎到边关郎将到生死一线的将军,可是尽逢凶了怎么没见化吉呢。

  “你这不是螳臂当车,又是什么?”

  段胥微微一顿,轻松地笑道:“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贺思慕只好点点头,顺便吃掉了最后一口糖人。

  这倒是没错,没有强悍的命格如何驾驭破妄剑呢?

  小将军可别死啊,破妄剑的主人,应当不止于此吧?

  段胥一路将贺思慕送回了她的小院,远远地就看见沉英抱着膝盖,乖巧地坐在门口四处张望,见了她便两眼放光地跑过来。

  这孩子自从上次遇见恶鬼后,越发粘人了。

  贺思慕告别段胥,牵着沉英走近院中,漫不经心地说:“糖人吃完了?下次还想吃什么?”

  “还想吃糖人!小小姐姐这次糖人画得真好,就是太淡了,都没有什么甜味。”沉英最近养得圆润了些,拉着贺思慕的手撒娇。

  贺思慕的脚步顿了顿,她低头看向沉英:“没什么甜味?”

  沉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没怎么吃过糖,又实诚得很,他说不甜应就是真的不甜。

  方才段胥说这糖人甜得过头,难道只是玩笑?

  她心中一动,蹲下来对沉英道:“今天送我回来的小将军,他的袖口是什么颜色的?”

  沉英想了想,举起手指天道:“蓝色的!天空的颜色。”

  ——白色的风,便如我这袖口一般的颜色吗?

  贺思慕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把玩起腰间的玉坠。

  好啊,小将军在试探她,是她掉以轻心了。

  他的直觉显然比孟晚好太多,居然被他给探准了,这只小狐狸。

  她打发了沉英去玩,看着沉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便从怀里拿出那颗明珠,唤道:“风夷。”

  过了一会儿,那明珠里发出声音:“老祖宗,又怎么了?”

  “我还记得,你说过段胥在南都长到七岁,就被送回岱州老家祖母身边服侍,十四岁方才重归南都。”

  “没错。”

  “南都没有海,岱州离海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他应该从没见过海,他幼时是去哪里的海堆的沙堡呢?”贺思慕颠着明珠,悠悠道:“这个家伙,不太对劲啊,帮我好好查查他。”

  段胥离开贺小小的小院门口,面带笑意悠然地往回走。快走到太守府门时,有几个孩子在街上蹴鞠,一脚下去失了力道,藤球便疾速朝段胥飞来。孩子们的惊呼声刚刚响起,他就更快地侧身抬手,五指稳稳地抓住那藤球。

  有个小男孩便跑过来,段胥把藤球递给他,这小孩仰着头看向段胥,满脸好奇道:“大哥哥,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呀?”

  段胥蹲下来,笑意盈盈地摸摸他的头:“今天遇见一个很有趣的朋友。”

  “一个能看见风,却很可能不辨五色,不知冷暖,不识五味的人。”

  小男孩露出迷惑的神情,不解道:“好奇怪的人呀,这不是很可怕嘛!”

  “可怕?哪里可怕?”段胥偏过头,笑容更加灿烂了:“这多有趣啊。”

  小男孩哆嗦了一下,他现在觉得这个大哥哥也怪可怕的。

  “将军!”

  段胥抬眼看去,看见夏庆生带着一班士兵朝他走来。他站起身,夏庆生便抱拳行礼,面露忧虑道:“将军,这里不比南都,您不能总是一个人行动……”

  段胥拍拍夏庆生的肩膀,不反驳也不答应,只是道:“吴郎将来了吗?”

  “在里面候着了。”

  “好,我们进去。”

第8章 比武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踏白军的将军之位应该是吴郎将,吴盛六的。

  他出身贫苦人家,家里排行老六,实在吃不饱饭才去投了军。在军中这么多年,他一向以勇猛闻名,校场比武从来没输过,领兵打仗更是不要命,不到三十就升到了郎将的位置,眼看着马上就能统领一军,了却多年夙愿。

  谁知从天而降一个南都的贵族子弟,不到二十就与他并列郎将之位。踏白军徐将军战死时,还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把踏白军托付给这毛头小子。吴盛六寻思肯定是段胥那显赫的家族施压,徐将军才做出了违心之举。

  大敌当前时他忍了,如今凉州已经收复,他对段胥便没什么好脸色,只盼他早日回去南都。毕竟这边关的刀剑横飞,可不是细皮嫩肉的贵族子弟能受得了的。

  此刻吴盛六站在太守府的大院里,孟晚请他坐他也不坐,就抱着个胳膊板着脸,不耐道:“老子还要回去练兵,有话快说!”

  段胥带着个俊朗的笑脸,和和气气地走进院里,在他后面那守城的韩校尉也走了进来。

  “这几日吴郎将忙着操练士兵,辛苦呀。”段胥就像没看见吴盛六这张臭脸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他比吴盛六高出半个脑袋,气势上就压了吴盛六一头。

  吴盛六就更窒闷了。

  段胥也不管吴盛六梗在院子里,自己径直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盏笑道:“现在孟校尉、夏校尉、韩校尉和吴郎将都在此了。说白了,我的人和吴郎将的人都在此处,此时大军稍定,我想提一位校尉做郎将。”

  吴盛六放下胳膊,看了看孟晚和夏庆生,面色不悦:“将军是要提谁?夏庆生?”

  “嗯。郎将以为如何呢?”

  吴盛六气不打一处来,这段舜息真以为踏白真就是他的踏白?才收复凉州没多久,就急着在军中安插自己人?

  他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他气道:“他夏庆生才在踏白打过几场仗?”

  “四场仗,以三千骑兵杀敌逾万,士卒虽死未有后退者。”段胥答道。

  大梁军队多年未有大战,军纪松懈,在抵抗丹支军队时常常溃逃,前期的踏白军也不例外。段胥统领踏白军后军法极严,凡有避战后退者杀无赦,死于军法下的士兵有千百余人。前段时间监管坟地分配受贿的士兵,都被他杖责四十。

  于是这话就戳了吴盛六的肺管子。他高声说:“那是你把最精锐的兵都给了他,再说他打的那些仗,不都是跟着你……”

  意识到再说下去就要夸起段胥来,毕竟踏白能夺回凉州,确实是段胥的首功。吴盛六停下话头,仰着下巴道:“老子不服,我韩兄弟在军中三年军功赫赫。我说句实话,段将军你原先那郎将位置就该是韩兄弟的。如今你升了将军却要提拔别人做郎将,我不服!”

  段胥转头看向韩校尉,这个高大话少的疤面男人立在风中,也不过二十出点头的年纪,却沉稳得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他笑道:“韩令秋,你服气么?”

  韩校尉似乎是没想到会被点名,他抱拳行礼,说服也不是说不服也不是,只好低眸道:“令秋全听两位大人做主。”

  段胥凝视了他一会儿,转头看向这宽阔的院子。隆冬之际树木萧条,稀稀疏疏地分布在院子边缘,显得这阔气的院子更大,院子地面由青砖铺成,两边立着兵器架。这凉州太守生前也是个爱习武之人。

  “听说吴郎将热衷比武未尝败绩,可愿与我一比?”段胥站起来,抬起胳膊拉伸筋骨,笑着望向吴盛六:“若是我赢了,就提我举荐的人,若是你赢了,就提你举荐的人。如何?”

  吴盛六闻言只觉得这赌局正中他下怀,大笑起来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将军可别食言。”

  他力大无穷,武艺高超在踏白军里都是闻名的。前几场仗看下来,段胥也会些功夫,但贵族子弟无非就是些花拳绣腿。

  吴盛六拿了他的武器长刀,昂首挺胸首先走进庭院正中。

  坐在太守府大院屋顶上的沉英看着这一幕,不禁担忧起来。

  “将军哥哥为什么要同那个叔叔打架?那个叔叔比将军哥哥壮多了,长得也凶,一看就很能打架,哥哥不是要输嘛!”

  他戴着段胥那日送给他们的帷帽,黑纱遮了大半个身子,贺思慕便坐于他身侧,二人之间的屋脊上还放着一碟瓜子。两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守府屋顶上,边嗑瓜子边看戏。

  贺思慕在那顶帷帽上施了咒法,戴上这顶帷帽之人便隐匿身形,不能被凡人所见。她自己更是有一百种方法隐身,此时她和沉英虽坐在屋顶上,但是院中众人没一个看得见她们。

  她对沉英说这也是个戏法,沉英这好骗的孩子对此深信不疑。

  “那吴郎将要输。”贺思慕嗑着瓜子,悠然道。

  沉英大惑不解地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吴郎将看起来更强壮哎。”

  “他头骨长得不好看。”

  “……头骨?”

  “是啊,我跟你说沉英,看人就是得从头骨看起。你看这人后脑勺扁,额头也扁,颅顶不高,远不如段胥那颗头骨。”

  “头骨长得好,与武艺有什么关系啊?”沉英一脸迷茫。

  贺思慕笑着招招手,沉英便乖巧地凑过来,她神神秘秘地对沉英附耳,胡诌道:“头骨长得好看的人,命硬。”

  沉英懵懂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吴郎将,烦请赐教。”段胥站在院中,轻松地向吴盛六抱拳行礼。

  吴盛六敷衍地回了个礼,便提起长刀比,摆开架势,怒目圆睁,仿佛捕猎前的一只猛虎。

  段胥则直直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破妄剑,却并没有拔剑出鞘。

  “你拔剑啊!”

  “该拔剑的时候,我自然会拔剑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吴盛六话语未落便举刀向段胥而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他一声怒喝:“看刀!”

  段胥则仍然纹丝不动,直到吴盛六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微微后撤了半步右脚。

  贺思慕眯起眼睛。

  段胥周围的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疏疏缠绕的蛛丝一样的风出现了片刻的扭曲,只是一瞬间的事。段胥便借着后撤的这半步迅疾而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吴盛六的刀,一个转身衣袂飞舞间便来到吴盛六背后。

  他提膝狠击对方腰际,吴盛六下意识后仰,段胥抬手执剑越过对方脖颈,另一只手攥住剑尾,望后用力一拉。

  干脆利落的锁喉,动作须臾爆发须臾便止,兔起鹘落仿佛一道残影。

  吴盛六手里的长刀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若此时破妄剑出鞘,落在地上的就不是刀,该是吴盛六的头颅了。

  一瞬寂静后,段胥放开吴盛六,吴盛六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

  “承让。”段胥抱拳笑道,他的呼吸平稳,那一击必杀的招数没有耗费他什么力气。

  贺思慕的瓜子放在嘴里,刚刚才想起来要咬下去。

  沉英惊得站起来,差点没站稳滚下去。贺思慕一伸手把他拉住,眼睛只看着院中的段胥。

  沉英踉踉跄跄站稳,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没看清呢,将军哥哥就赢了?”

  凡人的眼睛确实很难看清楚。

  贺思慕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发生的就譬如一个六岁稚子张牙舞爪而来,被个成年男人一巴掌按翻在地。”

  吴盛六和段胥之间的差距太大了,那差距并非在吴盛六引以为傲的力气,而在于反应、速度、策略。

  还有经验。

  这小将军,应当杀过很多人。

  比吴盛六杀过的人,还要多上许多。

  吴盛六此刻也难以置信,他捂着脖子坐在地上喘粗气,眼冒金星迟缓地看向站在面前本应当细皮嫩肉,花拳绣腿的段胥,艰难道:“你……怎么可能……”

  “吴郎将以为南都来的高门子弟,都是混日子的。吴郎将高见,我们那里混日子的不少,但是……”段胥弯下腰,把吴盛六从地上拉起来,笑道:“我可不是。”

  待吴盛六在地上站稳时,再看段胥的目光便有所不同。虽然仍强撑着一丝不服气,却也多了几分好奇。

  段胥将破妄剑放回腰间,道:“我知道郎将一直不服我,此前在战场上却也不曾与我为难,是因为大敌当前,你知晓利害深明大义。我整肃军纪你多有不满,是因为你爱护士兵,觉得我太过严苛。可是吴郎将,我们和丹支精锐的差距之大你也知道,军纪若不严明,只会死得更快。”

  吴盛六脸上一阵红白交替,他沉默片刻咬牙道:“赢了就赢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我输了,以后请夏郎将多多指教。”

  他像向夏庆生行了个潦草的礼,揉着脖子道:“将军何时公布此事我都绝无异议,也会支持夏郎将。没其他事情的话,末将告辞。”

  他这句话是从段胥进门以来,说得最客气的一句话了,毕竟他还自称了末将。

  韩令秋看了段胥几眼,也跟着吴盛六抱剑告辞了 。

  段胥抱着胳膊看着这二人离去的背影,感慨道:“吴郎将倒是真性情,不过以他这个脾气作风,若到了南都怕是要被吃得骨头也没有了。”

  阳光灿烂,下午的太阳明亮而温和。沉英看着阳光下笑容灿烂的段胥,小声说:“将军哥哥好厉害啊。”

  贺思慕则托着下巴,微笑着道:“不只是一颗好头骨,还有一身好筋骨,妙啊。”

  沉英于是摸着自己的脑袋,巴巴地问贺思慕:“小小姐姐,我的头骨呢?我的头骨好吗?”

  贺思慕笑起来,她点点沉英的额头道:“天庭饱满,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孟晚突然在屋檐下奇道:“天上在掉瓜子皮吗?”

  贺思慕笑笑,拎起沉英默不作声地跑了。

第9章 奇袭

  关河对岸的朔州季城,陷落得出人意料。

  夏庆生升了郎将,城中兵马粮草往来频繁,大家都在说又要打仗,大概是宇州战事紧急,凉州的军队要去支援宇州。过了两天战报传来才发现不对劲,踏白军居然跑到关河对岸去了。

  段胥领着吴郎将佯攻宇州北城,暗地里却派夏庆生趁着深夜风雪最大,胡契人射箭受阻之时度过冰封的关河,出其不意拿下朔州季城。

  季城一攻陷,段胥立刻放弃宇州北城,头也不回地领着踏白大军北上与季城的踏白军汇合,在朔州与丹支军队打得昏天黑地。

  这些消息传到贺思慕的耳朵里,她并不觉得稀奇,从段胥问她风向之时,她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胡契人何等剽悍好战,这小将军打到丹支本土去,胆子也是够大的,就不知道命够不够大了。

  这些故事对沉英来说可不一般,他托着下巴一脸憧憬,吃瓜子花生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说道:“段将军好厉害啊,他们都说段将军是大梁第一个越过关河的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