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秦帅眼神锐利地看着段胥。

  段胥笑着,避重就轻地说道:“是圣上英明,与我何干?”

  “你可知道,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战场决断本应由主帅决定,你使手段令皇上下旨干预,是军中大忌!”秦帅一拍桌子怒道,桌上的尘埃在阳光中震颤着。

  “抛开党派之争不谈,我欣赏你的才能,但你还是太过年轻,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你要云洛两州的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有一日与丹支全面开战么?可你需知道打仗打的是银子,日耗千金劳民伤财,丹支这次入侵早就烧掉大梁不知多少积蓄,这么打下去还能撑多久?若进攻幽州能逼的丹支和谈,扼住他们的咽喉便有数十年和平,大梁休养生息再图大业,这才是正途!”

  段胥望着秦帅桌上的圣旨,沉默片刻目光便移到秦帅脸上,他眼里的笑意淡下去,缓慢地说道:“那北岸的百姓怎么办?”

  秦帅愣了愣。

  段胥伸出手指向营外,说道:“大帅这次率军进入朔州,沿路百姓难道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我困守府城时,林怀德一家二十三口为了城中粮草,惨死于城门之下,他死前说他们祖辈发誓,若大梁挥师收复河山,他们必将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我们偏安一隅,我们在南岸休养生息数十年,任北岸的百姓水深火热,任他们被欺压被驯化,最终血脉相连的同族也变成刀剑相向的仇敌。秦帅,这就是你所谓的成熟么?”

  段胥的眼里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如同所向披靡的利刃,他偏偏还笑着,说道:“我是个年轻人,无牵无挂,唯有这一条命而已。我不能让北岸那些仍然坚守的百姓们,活成个笑话。”

  秦帅愕然无语,他想起在南都第一眼看见这个少年时,只觉得他确实姿容不凡,如同松柏,大约也只是个比较出众的贵族子弟。此刻他却发觉,段胥不是松柏。

  他是荆棘。

第33章 心动

  圣旨已下,事成定局。段胥并未再与秦帅多说什么,待他告辞离开营中之时,秦焕达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营门之后,突然有瞬间的恍惚。

  他想他年轻的时候是否也像这样,锐利轻狂,一往无前。

  漫长的时间与边关的安逸,消磨了收复河山的壮志,令他沉湎于朝中波涛汹涌的权力之争。待到今日他却发现,他身陷千头万绪的党争中,连欣赏提拔一个才华横溢却分属不同阵营的年轻人,这样的魄力都不再有了。

  若这年轻人长到他这个年纪,还会记得自己的愿望么。会不会身陷尘网之中无法自拔,举步维艰呢。

  秦帅长长地叹息一声,合上了眼前的圣旨。

  段胥刚从秦帅的大营中走出来,便看见一个眼熟的侍者等在门边,他略略一想,这是郑案身边的人。

  那侍者向他行礼道:“段将军,郑大人有请。”

  段胥微笑点头,道:“有劳。”

  他跟着侍者从营帐中穿过,来到了郑案的马车边,侍者撩起门帘对段胥道:“将军请。”

  段胥便一撩衣摆踏上马车,弯腰进入马车之中。一进马车他便对上郑案的目光,郑案伸手指指旁边的位置,对他说道:“坐啊。”

  段胥坐下来,笑着行礼道:“郑叔叔。”

  郑案一向严肃的脸色微微松动,出现一点笑容,他本想再拍拍段胥的肩膀,却看见他轻甲下的衣服透出血色。

  郑案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放下来,他长叹一声说道:“真是苦了你了,成章若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道要多心疼。你大哥二哥早亡,现在他膝下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成章该如何是好。”

  “我小时候清悬大师便说了,我这一生自会逢凶化吉,叔叔和父亲不必担心。”

  “朝中前阵子查出了马政贪腐案,皇上龙颜大怒,你关于北岸战事的奏折一呈上去便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立刻交待我快马加鞭道前线宣旨。圣旨里虽然没提你的名字,但皇上很是欣赏你,加上你的战功显赫,回朝必得重用。”郑案说道。

  段胥点点头,笑意清朗道:“有赖杜相和各位叔叔帮衬。”

  “我与你父亲是同窗,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顿了顿,郑案的脸色有些严肃:“舜息,我问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么过节?”

  “您这是何意?”

  “这次他弹劾你奏折不经秦帅直接上报,有违章程。若不是皇上对你的奏折很满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烦。虽说方先野是裴国公的人,可他几次三番针对于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询问成章却没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他,如今他在朝中势头很好,你说出来我们也好帮忙应对。”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说道:“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并不认识他。父亲倒是嘱咐过我要避其锋芒,却也没说过理由。”

  郑案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长叹一声。

  段胥再同郑案讲了几句话便告辞,待他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马车远去离开大营,笑意就变得虚虚浮浮。

  段胥心想,这里也不比天知晓好多少,不过是才出地狱又入火坑罢了。便是同党,也变着法儿想从你嘴里套出点儿把柄来。

  想来世间便是连绵不断的火坑,哪里有桃源。

  他独自一人回府脱了轻甲,把出血的几处伤口再次包扎好,便换上柔软的圆领袍走上街头。他在往来的人群之中走过,抚摸着手里的剑,微微拔出来,再合上。

  他刚刚在大营中跪拜行礼,如今迈步走在街上,全是凭借着身体的习惯。只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了相应的动作时,他才能相信他的确成功控制着他的身体。

  如果他此刻拔剑出鞘与人相斗,仅凭着这种身体的惯性,胜算几何呢?

  失去感觉就像他五岁时掉进地洞一样,漆黑一片无处下手,他严厉的父亲站在洞口对他说——我不会救你,你要自己爬上来。

  他从白天哭到晚上,最终真的自己爬上来了。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祈求过别人的拯救,他想没人会救他的,父亲不会神明也不会 ,唯有他自己爬出来。

  那种幼稚的倔强,最终在天知晓救了他,因为他的父亲真的没有来救他。他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段胥举起手放在头顶,阳光渗过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阴影,他透过指缝看着热烈的阳光。

  这是他的手,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引以为傲的,这个让他生存下来的最机敏强大的身体,如果有一天也不复强大,他能相信的还有什么呢?

  “将军!”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见孟晚一脸菜色地向他跑过来,她说道:“舜息,你的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从街上一路走过来什么都要摸,弄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了。”

  她隐晦地表达了“这未免太没见过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见贺思慕换上了现在姑娘时兴的浅粉色褙子罗裙,拿着一个风车站在街边的小摊边。她伸出手径直去捏摊子上面人的脸,那刚刚做好尚且柔软的面人瞬间给她捏下去一个凹陷。

  她继续捏来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满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着,贺思慕面不改色地转头冲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钱!”

  孟晚气得跺脚。

  贺思慕悠然地用手划过一个个摊铺的桌子,一边笑着一边向他们走来。

  她左手的风车开始飞快转动,阳光中和煦的春风自南方而来,掠过关河汹涌的河面,穿过亭台楼阁,经过这条宽阔的街,拂过她发梢的间隙,推动她手里彩色的小风车,发出呼啦呼啦的微弱声响。

  贺思慕张开了手臂,抬起头闭上眼睛,阳光熠熠生辉地洒在她的身上,风从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飞扬。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来,在他杀死十五的那个时刻。十五那句你永远是怪物的诅咒回荡在他精疲力竭,疯狂而荒芜的脑海里,那种邪恶的兴奋和绝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咙。

  然后这个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脸,对他说——“醒醒。”

  这是这么多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第一个,唯一一个,对他说“醒醒”的姑娘。

  如今她被这光明的春天推着走向他,仿佛在这个世间获得了无上的幸福。

  段胥定定地看着贺思慕,他突然笑起来,笑得胸膛颤抖,眉眼弯弯:“这个世间真有这么可爱吗?孟晚你看她,她怎么笑得这么傻呀。”

  孟晚有些怔忡地看着段胥。

  风把他的发带吹起,他笑颜明媚,如同春日里南都的海棠花开成海。

  段胥一向是很喜欢笑的,遇到好事也笑,遇到坏事也笑,很多时候孟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是真的开心。

  可是她遍寻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一个同段胥此刻一般,真心实意的快乐笑容。

  孟晚怔怔道:“舜息……你……”

  她还没问出那个问题时,贺思慕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对孟晚悠然道:“孟校尉,你怎么还愣在这里呀,店家可是要钱呢。”

  孟晚尚未反应过来,段胥便把自己的钱袋拿出来递给孟晚,嘱咐她今天要赔的钱都从他这里出。

  孟晚问道:“舜息……这位姑娘是谁啊?”

  还不等段胥回答,贺思慕便替他回答了:“不是说了么?我叫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段胥沉默一瞬,笑道:“十七?”

  “哎。”

  孟晚看了看这两人,便叹息一声转过身去付账了。

  贺思慕丝毫没有欠钱的负罪感,她拿着风车在原地转了两圈,道:“这就是风!”

  她显然还没能适应这具有感觉的,凡人一般身体,转了两圈而已就被路上的石头绊得踉跄两下。

  段胥立刻扶住她的手,而贺思慕泛红的手指于他的指缝间收紧,一根根手指交错,与他十指相扣。

  她似乎有了一个鲜活的身体,或许她的手现在是温暖的,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如寒风——她的温暖是从他的身体中而来。

  贺思慕则望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轻笑道:“我听说十指连心。”

  “嗯?”

  “那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脏?”

  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脏。

  她说得很轻巧,段胥知道她只是完全的好奇而已。

  他们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缠,他分明完全感觉不到,却又不是完全感觉不到。

  手一无所觉,然而震颤于心。

  那自她说出“疼”时刺在他心里的冰碴子终于融化,融入他的血液,成为他正在进行中的生命的一部分。

  段胥低眸一瞬,然后抬眼笑起来,明亮的眼睛含着一层光芒,他说道:“是啊。”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便握住了,我的心脏。

  贺思慕太过开心以至于没有察觉少年望着她的专注眼神,她松开了段胥的手,环顾着四周这个人声鼎沸的世间。

  四百年岁月间的种种如潮水般从她的眼前流过,她低低地说:“原来你们真的没骗我,这个世间这么美,不枉我……这几百年……”

  几百年里,费心费力地保护这个世界。

  父亲,母亲,姨母,姨夫。

  贺思慕在心里把他们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想说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风和阳光,就像他们描述的那样温柔,令人幸福。

  她没有辜负他们,他们也不曾欺骗她。

  但他们如今又在何处。

  贺思慕的眼神颤了颤,喜悦至极的心情突然像是蒙了一层雾一般,恍惚起来。

  湛蓝无云的天空显得很高,仿佛永远也无法探到尽头,一行大雁以整齐的人字形遥远地飞来,慢慢消失于碧空之中。贺思慕望着那一碧如洗的晴空,目光又落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天地辽阔,众生苍苍,唯我独行。

  平生喜悲,无人可言。

  这天晚上,恶鬼贺思慕四百年来第一次做了梦。因为她是个没见识的,没做过人的恶鬼,自然也不可能做过梦,于是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真的。

  梦里她年轻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她的父亲在夕阳余晖里,一片明亮的白色里吹笛子给她们听。

  她问她的母亲,这笛子有什么好听的,她完全听不出来曲调。

  母亲说,其实她父亲现在也听不出来,只是通晓技法罢了。

  她便问,那父亲吹笛子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就笑了,她拍拍她的头,说道——可是我听得出来啊,你父亲吹笛子给我听是因为他爱我,他知道我能听出来他的爱意。这就是活人钟爱乐曲的原因,因为其中有情。

  她的母亲又说——思慕啊,世上活着的人们脆弱而敏感,热烈又鲜活。你的力量太强了,你要学会理解他们,然后对他们温柔些。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第34章 美梦

  贺思慕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月光皎洁透过窗户上的纸,将地面照出一块块洁白的小格子。她剧烈地喘息着从床上坐起来,刚刚那些明亮的画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她遥远记忆中的父母一并带走。

  “你怎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贺思慕头转过去,便看见段胥身着便衣抱着胳膊靠在她的床边。年轻人眼里映着隐隐约约的月光,嘴角一贯带笑,也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贺思慕平复着喘息,轻声说道:“这是什么,我的身体里有风,活人的身体里都有风么。”

  “这是呼吸。”

  “对……呼吸。”贺思慕长舒一口气。

  风在身体里,就是呼吸。

  顿了顿,她有些恍惚环顾四周,低声说道:“刚刚父亲母亲在这里。”

  段胥闻言有些意外,他坐在贺思慕的床边,借着月色观察她的神情:“你是不是做梦了。”

  “梦?”贺思慕重复了一下,仿佛在揣摩这个词的意思,方才的画面消退得厉害,周围唯有黑夜与月色,原来这就是凡人所说的梦。

  凡人活得这样幸福,再也见不到的人,都可以在梦里看见。

  贺思慕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望向段胥,心说这家伙怎么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段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半夜醒过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还以为自己死了,惊得睡不着索性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睡得这么好,还做美梦了。”

  顿了顿,段胥问道:“你梦见你的父亲和母亲,你梦见他们什么了?”

  贺思慕瞥了这不成体统半夜进姑娘房间的家伙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梦见他们教我进食的规矩。”

  恶鬼的进食规矩,这种诡异恐怖的话显然并不会让段胥却步,他饶有兴致地说道:“我之前就很好奇了,你为什么对沉英这么好?听说你是他父亲的朋友,我想或许……”

  “是,我吃了他父亲。照顾他是交换条件。”

  “这是恶鬼的规矩,吃人要先和他们做交易?”

  “不。”贺思慕的手指绕着鬼王灯玉坠的丝绳,淡淡道:“这只是我的规矩。”

  段胥沉默了一瞬,问道:“为什么呢?你是万鬼之王,想要谁的命不行,为什么要这样纡尊降贵,来为凡人实现愿望?”

  “为什么?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乐意不行么。”

  段胥专注地看着贺思慕,少年难得露出这样认真不玩笑的神情。

  贺思慕也望着段胥的眼睛,在这种悠长的寂静里,她知道他又在猜她了。他胆大包天不敬鬼神,以至于对她怀抱强烈的好奇心,总想着把她的过往种种都看得清楚分明。

  浑身是谜的人,总是喜欢猜谜的。

  贺思慕靠着床边,懒懒地说:“好罢,你说说看,你又在猜什么?”

  “我怕冒犯你。”

  “算了罢,你的眼神就够冒犯的了。”

  段胥想了片刻,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令尊令堂该是非常温柔的人。就像你一样。”

  “……温柔?”贺思慕挑挑眉毛。

  “你吃不出味道,却会做饭绘糖人;看不见颜色,却会画妙笔丹青;听不出曲调,却会演奏乐器。你明明连呼吸做梦这样最寻常的事情都无法感知,为什么要学习了这些对于人来说都尚且艰难的技能?为什么要做交易才肯食人?当是令尊令堂,希望你能通过这些理解这个世界罢。”

  强悍至此,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贺思慕怔了怔。

  月光淡淡,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眼眸,不置可否地说道:“或许罢。”

  “他们过世了?”

  “嗯。”

  “是怎么过世的?”

  “母亲很平常地到了岁数,父亲……听说是殉情。”

  贺思慕的语气称得上平静。

  段胥望着她,贺思慕则看着地上的白色的月光,那月光从窗户上透下来,一路照亮了空气里无数的尘埃,好像一场细小的飞雪。

  寂寂寒光,孤夜长明。

  据说这是她父亲年少时得到过的一句判词,现在看来,这判词并不是给她父亲的,应当是给所有鬼王的。

  突然有什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名为疼痛的感觉蔓延开来。贺思慕抬起眼来看向段胥,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脸侧。

  “醒醒。”段胥说道。

  顿了顿,他又说道:“梦已经结束了。”

  月光皎洁中段胥的轮廓柔和,目光坚定而专注,仿佛有天地大的心胸,却只装着眼前一人。

  贺思慕沉默片刻,将他的手拍开,微微一笑说:“但凡我恢复一点儿法力,刚刚你的手就没了。”

  段胥明朗真诚地笑起来,感叹道:“我果然是逢凶化吉,又捡回一只手。”

  贺思慕心想,这真是个惯爱蹬鼻子上脸的小将军。

  不过,他的手其实柔软又温暖。

  凡人都是这么温暖的么。

  之后的夜晚,一觉无梦。

  然而第二天上午还没过完,贺思慕就迎来了获得触感的附加麻烦,这麻烦的源头来自于她和段胥共同的干弟弟——薛沉英。

  贺思慕以真身与段胥换了触感,真身如今变成了凡人的状态,于是原来那具“贺小小”的身体就陷入了没日没夜的沉睡之中,这可愁坏了不明真相的沉英。

  他哪里也不去,饭也吃不下,就守在“贺小小”的床前,泪眼婆娑地等他的小小姐姐醒过来。对于这个新出现的漂亮姐姐不闻不问,半点目光也没给。

  贺思慕靠在门边看着这个实在孩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借的这具身体租期还剩下些日子,她如今没了法力没法提前唤醒这个小姑娘,只好让这小姑娘再睡上几日。

  段胥几次宽慰沉英失败之后,便从“贺小小”沉睡的房间里走出来,对门外的贺思慕说:“要不索性告诉沉英你的身份吧,小孩子伤心太过会伤身。”

  这个像沉英这么大时,已经城府深沉演技高超,几番伤心却并未伤身的段胥振振有词道。

  贺思慕手里摩挲着一块段胥从地窖里搞来的冰,漫不经心道:“告诉他我的身份?什么身份?恶鬼么?”

  “嗯。”

  “没必要。如今我已经履约把他托付给你这个好人家,若不是我与你之间还有交易,我大概都不会再见他了。如今出了这个变故,大概我和他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

  段胥的含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重复道:“缘分就到这里了?”

  “嗯,不然呢?”贺思慕把玩着手里的冰块,看着那冰块越来越小染着淋漓的水光,心想原来这就是冰,是坚硬又让人疼痛的水。

  她心不在焉道:“我难不成天天闲着没事干围着你们这几个凡人转么?不过是这段时间我休沐,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回玉周城,处理鬼域之事。”

  “那你想如何对沉英说?”

  “你可以先把贺小小的身体藏起来,就对沉英说贺小小生病去世。待我恢复法力,便去把这身体还了。”

  “他会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了。”

  “长痛不如短痛,好端端个人躺在这里你能怎么解释,他再这么耗上十天真要哭坏了,索性给他个痛快。你待他好些,过个十几二十年,他长大成人在段府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哪里还会记得凉州仅相处数月的干姐姐。”

  贺思慕的注意力大半放在冰块上,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段胥沉默得有点久。她有些奇怪地望向段胥,段胥明亮的眼睛含着些沉沉的情绪,但与她对视的一瞬,他便笑起来,看起来轻狂又开朗。

  “我就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贺思慕挑挑眉毛。

  又来了,这小将军莫名其妙找死的劲头又来了。

  他的手撑在墙上,靠近贺思慕,笑意盈盈道:“我要告诉沉英你的身份,告诉他你还在他身边,贺小小没有死,并且永远也不会死。”

  贺思慕看着段胥,诚然此刻她没有法力,他尽可以为所欲为。

  段胥说道:“来都来了,你休想就此从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也休想,从我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眼前的小将军穿着浅色圆领袍,束着马尾,眼底里的光芒锐利。贺思慕不禁皱起眉头,自从她和段胥结咒之后,这小将军似乎越来越肆无忌惮,似乎笃定了她不舍得杀他,便敢处处与她作对。

  不过这作对,对她来说也就好比被蚂蚁咬了一口。

  于是她偏过头,微笑道:“行啊,你想说就说罢,既然你觉得这是对沉英好,那我无所谓,反正时间到了我自然是要走的。但若你以为我们结咒你就能牵制我,那你就大错特错。我不会受制于任何人,你只是一桩我想停随时可以停的交易罢了。”

  段胥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贺思慕推开他的手臂,淡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将手里的冰块随便丢在地上,晶莹地碎了几片。

  段胥转过头去看她的背影,看她深红色的身影融进灿烂日光中,轻轻地笑了一声,眼里神色模糊。他只是摇摇头,低声道:“要么说一军不容二帅,多有道理,一个小家伙就该只由一个长辈带。”

  贺思慕终究在这天夕阳西下的时候,被此前连看她都没有多看一眼的薛沉英堵在了院子前。

  沉英有些畏惧而犹豫地抬头看贺思慕,小声问:“将军哥哥说……你是………你是……小小姐姐,真的吗?”

  沉英看着这个凤目黛眉,高挑冷艳的陌生女子,怎么也没办法和小小姐姐联系在一起。油然而生的距离感让他分外畏惧,他想这个人真的是他温柔可爱的小小姐姐么?将军哥哥是不是在骗他?

  “是。”贺思慕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平静地笃定道:“没错,我就是贺小小。”

  沉英犹豫了一下,大声道:“那我问你……你问宋大娘借唢呐,是用几个鸡蛋去换的!”

  “……”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道:“八个。”

  沉英的眼睛亮了亮,终于觉得眼前这个面生的漂亮姐姐有了熟悉感,却听贺思慕接着说道:“你的父亲是我吃掉的。”

  沉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段胥没告诉你我是恶鬼么?”

  “说……说了……但是恶鬼……”

  “但是他没告诉你,我和你父亲做的交易?”

  “……交易?”

  “这小将军,要把话说全啊。”

  贺思慕淡淡一笑,拿手指指着自己说道:“我是恶鬼,和那天要吃你的妇人是同族。恶鬼食人以存,你父亲被胡契人重伤濒死之时我吃了他,下辈子他将多灾多难,作为交换条件我将你救下,并把你托付给段舜息。”

  沉英怔怔地看着贺思慕,他小脑瓜里运转了很久才慢慢理解了这段话的意思。

  她说她是他爹的朋友,可他从没见过她,她还会隐身。他不是没觉得奇怪过,但是他信任他的小小姐姐,会在父亲坟前变蝴蝶宽慰他的姐姐,怎么会是坏人。

  但是她居然吃了他爹吗?就像那天那个可怕的妇人一样吗?

  “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省事。”

  沉英眼里一点点集聚起泪光,他咬着唇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捂着眼睛大哭着跑走了。

  贺思慕轻笑一声,淡淡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第35章 囹圄

  沉英哭着从院门口跑掉之后,段胥的身影便出现在院门边,他看向沉英的背影,再转过头来看着贺思慕。

  夕阳中高挑美丽的女子偏过头,淡淡一笑,仿佛无声地宣告段胥的失败以及自己的远见。

  段胥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失败了,他走到她面前笑道:“沉英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给他一些时间。”

  “接受?接受什么,他用不着接受。”贺思慕摆摆手,她舒展着身体伸了个懒腰,从他身边走过。

  “人惧怕恶鬼便如羊惧怕狼,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沉英的反应再正常不过,最好他一辈子见了恶鬼都绕道走。倒是你这般无所畏惧的是个异类。人憎鬼恶才是鬼王应当所处的位置。”

  贺思慕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背影便在门口消失了。

  她似乎并不为沉英的恐惧或排斥而难过,像是见多不怪习以为常。或许就像她说的,人世里大部分的事情对她而言不过“无所谓”三个字。

  只不过是闲来无事,逢场作戏。

  圣旨下了之后秦帅很快召集将军们重新制定了作战计划,有郑案在此督查,段胥和他的踏白终于没被排除在外。

  这段时间大梁军队调度粮草武器,段胥带上夏庆生、韩令秋和一队人马,跟随肃英军将军去往朔州北边勘察地形,朔州府城因为位置地形之利将作为北岸的大后方。

  暂时没了法力的贺思慕自然留在了朔州府城里,拿着段胥的钱袋到处逍遥,以至于府城的大小摊铺都知道了有这么个一掷千金,到处弄坏东西的奇怪客人。

  沉英倒是不哭了,但还是经常去看他沉睡的“小小姐姐”,每次见到贺思慕的时候总是有些怯怯的。贺思慕总是付之一笑,不冷落也不亲近他。

  段胥离开府城几日之后,一群不速之客来到了朔州府城。

  那日贺思慕又捏碎了一堆桃酥,拎着桃酥的残骸施施然回到借住的林家,便看见林家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隐约有人的哭嚎声。贺思慕疑惑地把纸袋子递给林府管家,嘱咐他可以拿这些桃酥残骸去喂狗,继而问道:“府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吵?”

  管家叹息一声,道:“踏白军的占侯贺小姐不是得了怪病,长睡不起么。”

  贺思慕怪道:“难不成她醒过来了?”

  “那倒不是,她家人找过来了。”

  “哦,我就说……”

  贺思慕顿了顿,才意识到管家说了什么,转过头道:“贺小小的家人找过来了?”

  附身时若是遇见熟人便是天大的麻烦,麻烦程度连生病都要靠边站。所以贺思慕一般都会去往很遥远的地方活动,几乎从来也没有过他乡遇故人的情况。

  这次休沐可真是什么稀奇事儿都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