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慕平时都住在这样的地方么?怪不得总要去外面透透气。

  段胥正想着,一些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被他捕捉到。他思绪回笼,右脚一抬腰间的破妄剑,破妄剑便荡起来被他右手接住。他咬着剑穗以右手拔出剑来,斩断绑住左手的绳索,一个翻身堪堪躲过一只飞扑而来的恶鬼。

  整个动作只在须臾之间,他迅速把右手上的绳子也砍断,掉落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看向同样落在他面前的强壮高大的恶鬼。这恶鬼看起来是个四十多岁凶神恶煞的壮汉,也不多话就再次朝段胥奔来。

  还真有胆子大的家伙,居然真想趁着月黑风高把他给吃了,就不怕被贺思慕杀掉吗?

  段胥想,他不至于这么美味,以至于有恶鬼敢于来吃“断头饭”罢。

  “我可不是饭。”段胥挽了个剑花,笑意盈盈地对面前冲来的大块头说:“要吃我,也不怕咯崩了牙。”

  第二天贺思慕来到宫门口的时候,就发现段胥还吊在门上,不过高度好像不太对劲,仿佛绳索变短了,他被吊得更高了。

  “你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有恶鬼要吃我,我就砍断绳索下来与他拼命,成功将其赶跑后,想着也不能驳了你的脸面,便又把自己重新捆好吊起来了。”

  段胥笑得明朗,贺思慕想,还真没见过这么自觉的家伙。

  贺思慕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算了。”

  她这句话说罢,段胥手上的绳子便化烟消失不见,他从宫门跌落在地,翻滚了几圈后揉着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慢慢站起来。

  “就这么放过我了?”他笑意盈盈地问道。

  贺思慕心说,他也没有半点在受惩罚的样子。昨天那番对话她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他也没有半点受到打击的样子。

  他总是是过于执着和自信。

  “再吊你多久你也是一样的,别在我面前碍眼了。”

第48章 金壁

  贺思慕叫来鬼仆,让他们把段胥带去歇息。段胥在踏入鬼城玉周之后,经历了万鬼跪拜,宫门上被吊一天一夜之后,终于脚踏实地地被带往宫殿中的一处偏殿住下。

  但此时还是存在很大的问题,比如偌大的鬼城里并没有人吃的食物,而段胥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幸而带路的鬼仆说王上已经吩咐过,一会儿左丞姜艾大人的厨子就会来给他做饭。

  段胥有些惊讶:“左丞大人还有厨子?”

  “我们不以活人的食物为生,但想吃还是可以吃的。左丞大人富可敌国,坐享荣华富贵,有几个厨子也不稀奇。”鬼仆毕恭毕敬地说道。

  段胥若有所思,他双手十指交叠于唇边,问道:“左丞大人是做什么的?如何能富可敌国?”

  “左丞大人赌坊开遍天下,自然有钱。”

  “赌坊?她喜欢赌?”

  “是的,大人最爱赌,几乎每赌必赢。”

  段胥思索了一会儿,轻笑道原来如此。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便撞上迎面而来的另一队恶鬼。段胥身前的鬼仆立刻伏身行礼,道:“右丞大人。”

  段胥看过去,便见那个高大冷峻的恶鬼晏柯一身深蓝色衣服,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继而收回目光便要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段胥却突然后退几步扶住晏柯的肩膀。

  “晏大人,看到我还活着是不是有点惊讶?”

  晏柯微微移过目光,段胥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身上有和昨天袭击我的恶鬼身上一样的气味,可惜你闻不到。”

  在活人面前,恶鬼身上的盲点实在是太多了。

  “昨晚要吃我的那个恶鬼,他和你是不是刚刚才见过面啊,右丞大人?”段胥笑着轻声道。

  姜艾走到宫殿之中时,贺思慕正靠在王座上翻鬼册,见到她走进来贺思慕放下鬼册,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姜艾姨,坐。”

  贺思慕并不经常喊她姜艾姨,叫她魖鬼殿主或者左丞,又或直呼名字是最多的。一般这样亲切地喊她,便是有事要托她去做了。

  姜艾心想,贺思慕的爹叫她姜艾姨,贺思慕也这么喊,不知是在占她的便宜还是在占自己爹的便宜?

  她坐下来,道:“思慕啊,你叫我来做什么?”

  贺思慕手指在鬼册上敲了敲,轻描淡写地说:“我带来的那个凡人,这段时间你带着他在玉周城转转罢。”

  姜艾愣了愣,继而笑出声来:“怎么,大家都知道他是你的人,谁敢动他,难不成还要我保护他?”

  说着说着,她便若有所思地停了话头,继而说道:“倒是真有个家伙敢动他,搞不好还真敢把他弄死。思慕啊,晏柯那家伙嫉妒心有多强你也不是不知道,之前你那些情郎从不来鬼域也就罢了,现在你居然把这个活人放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贺思慕摇摇头,她笑道:“段小狐狸有破妄剑在身,他没那么弱。再说,晏柯他嫉不嫉妒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要顺着他的心意?”

  姜艾叹息一声,她还记得三百多年前她把贺思慕带来鬼域的那一天,晏柯先前还在对这位年轻陌生的少主多有微词,可一见了贺思慕便什么话都没有了,足足愣神了半柱香的时间。

  贺思慕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毕竟她的父母一辈就没有不好看的。更何况她身上有股难以言明的劲儿,倔强又孤傲。

  那时候姜艾就想,完了,这鬿鬼殿主算是栽了。

  后面又过了几十年,贺思慕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恶鬼只喜欢活人的时候,姜艾再一次想,完了,鬿鬼殿主栽得是出不来了。

  没有恶鬼能够放弃自己的欲念,若能放弃,也不会变成恶鬼了。

  不过这话对贺思慕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管你认不认晏柯都要针对这孩子,你索性认了他做情郎呗。这孩子胆子大又开朗,对你非常上心,我瞧着是一千个一万个喜欢你。你这几百年来二十几个情郎都有了,也不差这一个。”姜艾热心地怂恿道。

  贺思慕叹息一声,似乎听到这个话题就开始头疼,她摇着头又开始翻书:“算了罢。”

  “怎么,你不喜欢他?”姜艾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一定长得很丑罢。”

  段胥打了个喷嚏,心道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摸摸鼻子,给他带路的鬼仆和晏柯的仆人都回避到一边,这个角落就剩下他和鬿鬼殿主晏柯两个。

  段胥靠着墙,笑道:“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晏柯大人,无论你有多不喜欢我都不该来杀我罢。我若死在了玉周城里,思慕的颜面和威信何存?”

  在他看来蠢蠢欲动的恶鬼不在少数,居然还有恶鬼敢堂而皇之地在玉周城内杀死鬼王带来的活人,若是真的成功了,简直是视鬼王权威于无物。思及这一点,他赶走了那只恶鬼后还按原样把自己绑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晏柯原本就冷着脸,此刻面色越发冷峻,他说道:“我不认为你有资格与我开诚布公。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当真以为思慕会把你放在心上么?”

  段胥摇摇头,说道:“思慕把不把我放在心上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用不着右丞大人来操心。只是我即便是个局外人都已经觉得她做鬼王非常不易,您就别再给她添麻烦了罢。”

  说完他便转身准备去唤给自己领路的鬼仆,话音还没出口,就听见晏柯淡淡地说道:“段舜息,你认识她多久,半年?我认识她已经三百年多年了。”

  段胥转过眼来,面前高大冷峻的男人露出戏谑的神情,还是一贯高傲的样子。

  “我在群鬼叛乱时遇见她,助她平叛,帮她推行法令治理鬼域,若没有我替她监理鬼域,她甚至没有办法去休沐,也更不可能遇到你。她需要我,而我可以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像你这样的活人,思慕之前也遇到过很多,不过是一时消遣罢了。你这青春年少不过眨眼光阴,短暂如烟,她很快就会完完全全忘记你。你又能给她什么呢?”

  段胥定定地看着晏柯的眼睛,风的丝线在这个转角弯弯绕绕地纠缠着,仿佛描摹着何为暗流涌动。

  段胥突然明媚地笑起来,他说道:“右丞大人,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晏柯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你偷听我和思慕的谈话。你听到我曾亲吻她,所以恼羞成怒了?”

  段胥摆摆手,感叹地转过身去唤给他带路的鬼仆过来,然后轻声说:“思慕不是你的所有物,三百年了她仍然不喜欢你,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罢,右丞。”

  晏柯瞬间捏紧了拳头,而段胥转过身去的时候,笑意也从脸上消失不见。

  段胥在偏殿住下后好好地睡了一觉休息下来,姜艾的厨子也被带进来做饭,总算不至于让段胥饿死。这位活人厨子一看就对玉周城和姜艾有着清晰的认识,大概知道不好好做饭自己就会变成最新鲜的食材,基本上不说话只干活儿,掂勺掂得上下翻飞,每顿至少八个菜。

  段胥宽慰他许久说吃不了这么多,这位厨子也依然战战兢兢我行我素,他只好放弃劝说。

  和姜艾的厨子一起来的还有姜艾本人。

  这位风情万种富贵华丽的殿主自然也要享用自己厨子的厨艺,并且边吃边说受鬼王所托,来照看段胥一阵子。

  “王上休沐结束刚回来,实在是忙得很。你对玉周城不太熟,我便代替她略尽地主之谊。”姜艾说得冠冕堂皇。

  段胥倒也不追问,只是悬着筷子笑了起来,淡淡说道:“她这是希望我自己想清楚放弃啊。”

  “什么?”

  “没什么,那就麻烦您了。”

  段胥接下来毫不客气地贯彻了自己要麻烦姜艾的发言,每天早出晚归,让姜艾带着他几乎把玉周城的每个角落都跑了一遍。他对拜访各位位高权重的殿主毫无兴趣,倒是对街道排布一草一木更感兴趣,不过几天的功夫他就手绘了一张玉周城地形图出来,且坊市间的比例居然相差不大。

  姜艾奇怪地看着他这张地图,一面对于他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啧啧称奇,一面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送思慕一份礼物。”段胥暂时放下笔,对姜艾笑道:“我还想去一个地方,还烦请左丞大人带路。”

  “什么地方?”

  “刻有三十二道金壁法的山壁。”

  姜艾挑挑眉毛,她笑道:“你可真是慧眼独具,一下就挑中恶鬼们第二讨厌的地方。”

  金壁在玉周城东部,王宫背后的虚生山上。那里原本是一处天然石壁,前鬼王令鬼匠在石壁上以足金覆盖抹平,上用朱砂刻就三十二道鬼界之法,每个字都比军中令鼓还要大。

  当时段胥被吊在宫门上时,一眼就能看着山中有个地方发出刺眼明媚的金光。这次姜艾带着他来到石壁边,刚刚到山腰便已经能远远地把所有字看清,在一片苍翠的绿树掩映中,金红相映恢宏肃穆。

  待他们站在金壁之下,仰望着这足有四层楼高的金壁,不禁双双发出感叹。

  姜艾说的是——造这面墙壁当初费了多少金子啊。

  段胥说的是——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

  姜艾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向段胥,看书大概是她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因此她对这句话十分陌生,但也能听出来段胥的话里的敬佩。她掩唇而笑:“恶鬼里十个有七个都不喜欢这些束手束脚的法条,小朋友,你可真是正直。”

  段胥伸手抚摸那些苍劲有力,深深刻入金壁之中的字体,那里对于恶鬼的行为有诸多限制,若能遵守这些法条,鬼也称不上是恶了。

  他淡淡地说道:“古有商鞅者变法图强,终被车裂于市,而后秦王天下。”

  顿了顿,他轻轻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她走的是商鞅的路,一条人憎鬼恶的路。”

  ——人憎鬼恶才是鬼王应当所处的位置。

  贺思慕曾经这样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地对他说道。

  或许她早就很明白,但仍然决定以她漫长无边的一生和卓然的天赋与深渊纠缠,牵制这由欲望和贪念组成的庞然大物。

  以维持鬼界的秩序,去除污名,让恶鬼也能有好坏之分。也保护由这些渺小而脆弱的凡人组成的世界。

  他相信,只要她当鬼王一日,便鬼域稳定,人间无恙。

  即便无人可知,无人感念。

第49章 迷狱

  说完这句话,段胥突然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对姜艾说:“刚刚没听清,您说我什么,正直?”

  姜艾点点头。

  因为这少年刚刚的话,她正在重新审视他,她说道:“难道不是么?”

  面前这少年摇摇头,帷帽上的黑纱跟着摇晃,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还隐隐含着一丝戏谑,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言论。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身上血债无数,我杀过很多素不相识,手无寸铁,哀求我放过他们,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的人。我做这些事也没有什么光明的理由,我只是为了保命。若这些法条用在我的身上,我或许也不能全身而退。”

  “但是我也发过誓,我以后会救更多的人,会保护更多的人,让他们获得自由。我会拼上这条命,全力以赴。”

  姜艾怔了怔。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宏图大志,慷慨激扬,恨不能上青天揽明月,在赌坊中有许多这样豪掷千金的富贵公子,总是迷茫又躁动。

  但是这个孩子不同,他的慷慨激昂似乎过分清醒了。

  她还没来得及对他的描述做出评价,便见这孩子向后退了几步,笑着岔开话题:“之前您说这是恶鬼们第二讨厌的地方,那第一讨厌的地方是哪儿,是传说中的九宫迷狱?”

  姜艾只觉得眼皮跳了跳,她皮笑肉不笑道:“你不会想去九宫迷狱罢?”

  没有恶鬼会喜欢九宫迷狱,或者应该说,所有恶鬼对九宫迷狱都避之不及,别说进去了连大门都不想经过。

  “劳烦左丞大人,带个路?”

  段胥一派天真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近来姜艾觉得,这孩子的天真里总是充满了陷阱——和麻烦事。

  九宫迷狱在虚生山的地底,入口在山腰之上,乃是一扇漆黑的槐木大门,仿佛是某个寻常仓库的大门。没有任何装饰,平平无奇地立在那里,看不出一丝恐怖的端倪,也并没有恶鬼把守,与它的盛名一点儿也不相衬。

  姜艾和段胥站在了这座大名鼎鼎的迷狱面前,她再次确认道:“你确定你要进去?”

  段胥反问:“难道思慕不让我进去?”

  “这她倒是没说过,不过要是守卫不会放你进去,我也没有办法。”

  姜艾叩响大门,声音三长一短,那乌黑朴素的大门亮起一道符咒,继而开始有白色条状凸起的纹路显现在门上,像极了人额头上因用力而贲张的血脉。

  顺着白色经脉汇聚的方向,两扇门上赫然睁开一双半径约三尺的巨大纯白的眼睛,上下左右灵活地转动着眼珠,不知道在看向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在打量着什么。

  “来者报名。”

  眼睛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居然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魖鬼殿主,姜艾。”

  那眼珠子贴近姜艾瞧了瞧,笑道:“姜艾,稀客啊稀客,你犯了什么事儿啦?我怎么没收到王上的旨意啊?”

  姜艾摆摆手,笑得花枝乱颤:“虚生,你这是说什么呢?我这般知书达礼又守法的好鬼,怎会下狱?”

  虚生乃是虚生山的山灵,整个虚生山都是由他的身体所化,他的眼睛正在九宫迷狱的大门之上,而九宫迷狱则在他的头颅之内。

  “我就是想进去看看,带上我这位朋友。”

  姜艾伸手一指她身后的段胥。

  那巨大的眼睛突然竖立起来奔向段胥,段胥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又立刻停住站在原地,任那惨白的竖目在他面前左看右看。

  虚生说道:“他身上有王上的气息,很重的气息。”

  “他那帷帽上有王上的符咒。”姜艾答道。

  “不止于此。”

  虚生倏然收回眼睛,在门上漫不经心地转着:“他是个活人,活人我是不放进去的。”

  这话正中姜艾下怀,她正想跟段胥说不是我不帮你,是虚生不肯放你进去。却听虚生接着说:“不过,王上是不是要娶你?你是王上的未婚夫?”

  姜艾稍有惊诧犹豫,这少年便以常人不及的反应速度说道:“没错,我俩已经约定终生了。”

  终生做结咒人也是终生啊。

  虚生啐了一声,若不是眼睛全是眼白,他定然要翻个白眼。

  “看样子也是,上个深染鬼王气息的活人就是前鬼后殿下了。行罢,那你进来罢。”

  少年转过头来,姜艾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见他正在得意地笑。她摁着太阳穴,心想这王宫金库里的百箱金砖真不好赚,下次思慕再给她这种活儿,她可得多要点。不过去九宫迷狱里转一圈儿,除了不大舒坦之外也没什么大事儿。

  她叩叩大门,说道:“虚生,给我两盏心烛。”

  “好嘞。”

  那纯白的眼睛中涌动起红色的水雾,仿佛天边的红霞一般,汇聚成两滴红泪顺着眼眶流下,落在姜艾手里就变成了两跟红烛。

  姜艾在空中一挥,手里便多了个金灿灿的烛台,她将其中一跟蜡烛插在烛台上递给段胥。段胥接过烛台的一瞬间,那烛火自动燃烧了起来。

  “好生照看着,这是你的心烛。”

  姜艾如法炮制了另一盏心烛,那蜡烛也燃烧着火焰。不过段胥手里蜡烛的火光是红色的,而姜艾手里蜡烛的火光是蓝色的。

  段胥问道:“这是您的心烛?”

  “没错。只有拿着心烛,才不会迷失在九宫迷狱之中。”

  大门缓缓打开,门后是看不见边际的黑暗。姜艾端着自己的心烛,说道:“进去之后跟紧点儿,里面没什么好看的,绕一圈出来也不过半个时辰。”

  段胥应下跟上。

  九宫迷狱顾名思义,按九宫八卦图排列,有一坎,二坤,三震,四巽,五合太极,六乾,七兑,八艮,九离,编织世上种种欲望迷局。

  姜艾在举着蜡烛在前面走着,段胥踏入迷狱时便见地上发出浅淡的光亮,露出个“坎”字然后归于黑暗。遥远地方传来痛呼惊叫声,回荡成无数重叠声响,游魂在一片黑暗中偶尔撞进微弱烛火的范围内。

  他们仿佛在黑夜中的大海上行舟,周围有波涛汹涌,但是触目可及只有一派黑色。

  段胥问道:“这九宫迷狱中怎么这样黑?”

  姜艾悠悠答道:“这里可是人心黑暗啊。”

  她之前说九宫迷狱没什么好看的,这并非是托辞,实际上持着心烛踏入九宫迷狱确实只能看见漫无边际的黑暗,听见流放于此的恶鬼惨叫,多半也不会正面撞到什么恶鬼,因此无聊得很。

  唯有心烛熄灭的时候,才能看见真正的九宫迷狱。

  没了心烛恶鬼便会立刻陷入九宫迷狱编织的幻境中,忘记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身处无数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痛苦之中。

  “恶鬼不会感觉到疼痛,可你也看到方昌被烧死时嚎叫了许久。那是因为鬼王灯的鬼火可以让恶鬼想起为人时身上所受的所有疼痛的记忆,并以十倍相还。恶鬼被这种身临其境的记忆所折磨,故而痛苦难耐。”

  “而在九宫迷狱,惩罚则是饥饿。”

  所有的恶鬼都是因为心有执念,求而不得死后化游魂,便是成了游魂还要相互吞食百年才能成恶鬼,非欲念极其深重者不可能为之。但是生前求不得的,死后就能求得了么?

  事实上恶鬼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得以圆满,所有恶鬼都处于永恒的饥饿之中。食人能缓解饥饿,但是不能治愈饥饿,这是恶鬼因执妄而受的惩罚。

  九宫迷狱便是将恶鬼心中的种种欲望和渴求放大,造出最痛苦难捱的,循环往复的幻境。

  “失去心烛流放在九宫迷狱中的恶鬼,便像是头顶吊着胡萝卜的驴,在幻境中无止境地追寻,但是什么都不可得。若是只是被判在迷狱中关几年,那恶鬼的心烛会由虚生保存着,点亮在生门之外,待时机到了便可将他唤醒带出。若是身在九宫迷狱心烛却彻底灭了,便永远迷失在九宫迷狱里,消磨至灰飞烟灭。”

  姜艾介绍着这座专为恶鬼的欲望打造的迷狱,段胥一直安静地倾听着她的讲述,并未打断或者提问。

  介绍告一段落,姜艾眼看着这少年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热闹的心又起来了。她笑道:“小朋友,你看我们鬼界的事情和人世就是大不相同。之前你想问我王上的过往,你可知她已经活了四百岁,虽然在鬼界还非常年轻,但对于凡人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时间。”

  “四百年啊,那是十四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便是一本十四万六千页的书,也足够你读一辈子了,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恶鬼,你能读懂她么?”

  身后少年的步子停了停,在黑暗和黑纱之下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是隐约他没有像是平时那样笑着,声音也是平静的。

  他说道:“这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情,她说不需要我懂,大概也是因为觉得我做不到。”

  姜艾想,这少年这么说,是不是想要放弃了。

  顿了顿,这少年却说:“左丞大人,好像有声音?”

  姜艾愣了愣,她刚想问是什么声音,她怎么没听见?心念一动便察觉到迅速逼近的声音,在心烛照亮的范围内赫然突然闯入一个身影,直直地向姜艾袭来,姜艾立刻画咒与之相抗,交手的瞬间她方才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看清这个恶鬼的样子。

  他头发眼睫均为雪白,皮肤也苍白得过分,看起来像是人间三十多岁的男子,身上多处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尤其触目惊心。

  他浑身上下唯一颜色浓重的,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姜艾愣住了,说道:“白散行……你还没灰飞烟灭?”

  这恶鬼应该是沉浸在幻境里,他神色迷茫,在姜艾愣神的片刻打破她的符咒,握住她的手腕,就去夺她手上的心烛。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喃喃道。

  眼看着姜艾的心烛就要被他夺走。少年立闪身上前,以嘴咬住着自己的烛台,拔出破妄双剑绕着恶鬼的手腕砍去,恶鬼立刻缩手躲避,然后被吸引去了注意力,转而和少年缠斗起来。

  姜艾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心知少年再怎么厉害也不会是白散行的对手,便立刻起手做符,口中喊道:“小朋友,你别………”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金属落地之声,两人交手之间,白散行的袖子飞扬,随着他袖子飞扬上天的,还有一点莹莹的烛火。

  那是段胥被拦腰削断的心烛。

  姜艾瞪大眼睛,做符的手停在半空,要是她有心跳现在也应当停滞了,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档口,少年突然开口:“我听说左丞大人喜欢赌,赌坊开满天下。”

  他转过头来,在黑纱飘飞间姜艾看见一双明朗的眼睛:“左丞大人要不要和我赌一把,若我能从九宫迷狱中活着出来,就把思慕小时候的过往告诉我?”

第50章 重燃

  姜艾睁圆了眼睛:“什么?”

  都这时候了,他在扯些什么鬼话?灭了心烛怎么可能从九宫迷狱的幻境里挣脱出来?

  那心烛在半空中闪烁一下,光芒被黑暗吞噬殆尽。

  一瞬间黑暗如洪流涌来裹挟着少年消失在姜艾眼前,连同那双明朗的眼睛湮灭不见。姜艾举着自己的心烛大声喊道:“小朋友,小朋友!”

  没有任何回音,看不见人影,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吞食万籁的凶兽之腹。连同刚刚的白散行也消失不见,宫位转换,段胥的幻境也把他带走了。

  姜艾咬咬牙,大声喊道:“我答应了!你给我想办法活着出来!”

  不然被关进九宫迷狱的估计就要换她了。

  姜艾从九宫迷狱的生门奔出,瞬间便出现在王宫的大殿前,她也顾不得平时最看重的仪态了,一边上台阶一边呼喊着:“王上!王上!思慕!”

  那一声思慕话音刚落,贺思慕的红色身影便瞬间出现在姜艾面前,姜艾险些撞到贺思慕身上。

  贺思慕手上还拿着折子,应该刚刚还在处理事情,她打了个响指折子便化为青烟,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姜艾拉住贺思慕的手腕,说道:“白散行还没灰飞烟灭,他还在九宫迷狱里!”

  贺思慕愣了愣,惊讶道:“你去九宫迷狱了?你遇到他了?”

  白散行乃是晏柯之前的鬿鬼殿主,在前鬼王死后起兵反叛,成为群鬼叛乱中势力最大的一支,鼎盛时有五个鬼殿依附于他,他也是唯一一个能与贺思慕打成平手的恶鬼。后来贺思慕、姜艾和彼时的鬿鬼殿副殿主晏柯联手做局,把白散行骗进九宫迷狱,熄灭他的心烛使其迷失不得出。

  若不是白散行被关进了九宫迷狱,贺思慕也不会这么快平息叛乱。

  “嗯……然后……”姜艾叹息一声,说道:“你的那个小朋友,心烛被白散行砍断,迷失在九宫迷狱里了。”

  “这小朋友怕是回不来了。”

  贺思慕目光一凝,猝然抓紧了她的胳膊。

  虚生看到眼前贺思慕、姜艾和晏柯齐聚的这个架势,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心里发虚。

  他睁着那双纯白没有瞳孔的眼睛左右滴溜转,心想如今这守门人是越来越难做了。前鬼王殿下的夫人来此,他没放行结果被教训一通。这次当今鬼王的未婚夫来此,他吸取教训放行了,怎么那未婚夫还被丢在里面了?

  “是那小子自己要进去的,姜艾可以为我作证啊!心烛我好好地给了他,谁知道他……”虚生大声地为自己辩解道,两只眼睛在槐木大门上转得飞快。

  贺思慕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她一身红色金海棠纹的曲裾深衣,目光就和额上银色的流苏一般冷。

  她说道:“给我一盏心烛,我进去找他。”

  晏柯上前拦住她,紧紧皱着眉头道:“思慕,他已失心烛,莫说你进去了根本找不到他,即便你找到他也不可能把他带出来。更何况白散行还在里面,若他对你做什么,你会有危险的。”

  贺思慕说道:“我曾进入九宫迷狱数十次,此前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白散行。更何况他被关了几百年,法力被消磨得厉害,早已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那孩子已经迷失在幻境里,没有心烛他是出不了九宫迷狱的。”姜艾也跟着劝,诚然她也没有什么好方法了,连白散行这样法力高强的恶鬼,失了心烛也会永陷九宫迷狱之中,那凡人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更何况那迷狱里全是饿了几十上百年的恶鬼,那孩子一旦迷失不被饿虎扑食才怪,她只能在此宣布他的讣告。

  贺思慕却摇摇头,她说道:“我和他命理相连,若我找到他,引导他的心烛在我的心烛上重燃,他或许能醒过来。”

  贺思慕此言一出,姜艾和晏柯都大为惊诧。晏柯甚至激动地按住贺思慕的肩膀,大声道:“你在说什么?让他用你的心烛?若是他清醒不过来湮灭了你的心烛怎么办?你们就一起迷失在九宫迷狱之中万劫不复了!你想变成下一个白散行吗?你不能去!”

  贺思慕平静地看着晏柯,她说:“放手,晏柯,他是活人,他是会死的。多一刻在迷狱里他就多一分凶险。”

  “我不放,你怎么……你怎么能为了区区一个凡人做到这个地步?”晏柯愤怒又不可置信。

  贺思慕的目光闪了闪,她周围的风一时间高涨,细密的风的丝线卷曲着掀开晏柯的手将他推远。

  她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区区一个凡人,段小狐狸是我的结咒人。他是我的所有物,我要他活在这个世上,他就不能死。”

  贺思慕径直走到大门边,从虚生眼里接过自己的心烛,心烛的火光一亮,随着大门打开她便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待她消失的瞬间,拦住晏柯的强风也随之消失。姜艾根本也没有去拦贺思慕,她无奈地对晏柯说道:“你还不知道她么,你拦不住她的。”

  晏柯目光暗了暗。

  进了九宫迷狱后,贺思慕举着自己的心烛,另一面拿出结咒明珠,唤道:“去找段胥!”

  明珠在无边的黑暗中发出一道柔和的光线,指向前方。贺思慕循着光线的方向往前走,时而唤一声段胥,时而唤段舜息,夹杂着一两次段小狐狸。

  耳边时不时传来惨叫痛呼声,但都不是段胥的声音。

  他安静得仿佛是落入汪洋中的一滴水,再也找不到踪迹。

  贺思慕跟着明珠的方向一直走着,明珠显示出段胥在九宫迷狱中的行进路线,他已经通过了惊门,杜门,伤门,甚至穿过了死门,这一路要经历无数不同的幻境,他似乎并不像那些迷失的恶鬼在九宫中绕圈子,路线居然十分清晰。

  贺思慕走过景门时,心中甚至想段胥会不会并没有陷入幻境,自己从生门里走出来?

  正在她这样思索之时,明珠的光线突然到了头,心烛的光线范围之下,照亮了一截直直指着她的剑尖,寒光四射。

  是破妄剑。

  贺思慕停住了步子,那剑一寸寸进入光线范围内,一寸寸逼近她的咽喉,她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踏入光明中,随之而来的是黑衣圆领袍,束发高马尾,黑银抹额的少年。

  他衣服的黑色深一块浅一块,一直斑驳到脸上,应该俱是一路杀过来的恶鬼鲜血。头上戴着的帷帽不知去了哪里,露出他英俊锐利的面容和一双深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便如他杀到兴起时一般,光芒散得毫无焦点,如同疯狂翻涌的无尽汪洋。

  贺思慕想,她低看九宫迷狱并且高看段胥了,他还是陷入了幻境里。

  但也不完全是,他似乎能感知到她,毕竟他还能拿着剑准确地指着她。

  贺思慕不知道他所见所闻,更不知道此刻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她只是将明珠放在自己怀里妥帖收好,然后抬眸看着那没有焦点的眼睛,唤道:“段胥。”

  话音落下的瞬间,段胥的破妄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段胥并非恶鬼,她不能以名字召唤他,但是她却觉得他的名字对他来说就像一个咒语。他曾无数次重申,无数次要求她这样叫他的名字。

  “段胥,我是贺思慕。”

  贺思慕并没有躲避,任破妄剑在她的脖子上破开伤口,引出鲜血,折损她的法力。她一字一顿道:“段小狐狸,醒醒。”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剑身,苍白而灰暗的手中流出暗红的血液,顺着剑身一路流过剑上刻着的“破妄”二字,那字便隐隐发出光亮。

  她在心里说,破妄剑,既然你选择了他,就再渡他一次罢。

  段胥血红的眼眸似乎颤了颤,他闭上眼睛仿佛极力在摆脱着什么,又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