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野立刻驳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杜相一派的段家,我是裴国公的门客,在世人眼里我们便是死敌,这也是我们行事所需。若我娶了你的妹妹,这算什么?再者说若你不把岱州那七年的事情告诉她,她决不可能接受我,以她的脾气知道了这些事,怎么可能藏得住?你要害死她?”

  段胥凝视方先野片刻,轻笑了一声:“说了这么多理由,竟然没有一句是不喜欢她。”

  方先野一时哑然,他咬咬牙,转过头去喝水消火。

  段胥难得没有乘胜追击,他低眸沉默着,洛羡姑娘随着清脆的琵琶声唱起了曲子,缠绵悱恻地哼着“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柔美的嗓音百转千回,绕梁不绝。

  他终于开口,轻声说道:“方汲,我喜欢上一个姑娘。”

  方先野的茶杯盖碰到茶碗,“叮”的一声轻响。他有些了然地望向段胥,观察了一阵而后道:“看来她不喜欢你?”

  段胥摇摇头,也不知是想说“不喜欢”还是“不知道”。

  “她没和你一起回南都?”

  “没有,她回家了。”

  这不像段胥,方先野有些诧异地想。

  以段胥的行事作风向来是最擅长出奇制胜、软磨硬泡,最不缺的就是手段,最不会的就是善解人意,三分的把握也要做成十分的事情。

  只听段胥长叹一声道:“她家境很好又是独女,要在一起的话我得入赘才行。”

  方先野又被热茶呛得咳嗽起来。

  段胥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含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他宽慰方先野道:“你放心,我被她拒绝了。在她眼里莫说南都段家,大梁或者整个天下也什么都不是。”

  顿了顿,段胥说道:“先野,你也觉得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也没有谁非谁不可,是么?”

  方先野眸光动了动,他轻叹一声,将茶碗放在桌上。

  “是。”他这样回答。

  段胥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的时候又恢复了盈盈笑意,说道:“或许是罢。”

  方先野皱皱眉。

  他一直觉得段胥的精神有些不同寻常,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段胥似乎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表达自己的情绪,仿佛内里有两个割裂的自己互相为敌。

  “你这是怎么了?”

  “放心,朝堂上的事情,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段胥话说得很轻松。

  他确实也很轻松地与方先野表演了一番争强斗气,不欢而散的戏码,由洛羡美人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整个南都便更知道他们两个势同水火,恰似他们身后的党派之争。

  王公子虽与这件事并无多少关系,顶多算个煽风点火的,竟无端地觉得与有荣焉,又与段胥称兄道弟起来。他听说了他爹与段胥父亲有意让段胥娶他妹妹,便热心地替二人牵线。这天段胥走进玉藻楼时便在二楼栏杆边的位置看见了拼命朝他招手的王公子,和一个以团扇遮面的粉衣女子。

  段胥极轻微地皱皱眉,继而笑逐颜开,走过去在王公子面前坐下,说道:“你带令妹来此处,是要拆我的台么?”

  “寻欢作乐是男子常事,小妹这般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么会介意你这些红颜知己?”王公子满脸毫不在意的笑容,他虽然长相不错,但是终年沉溺酒色,目光已然浑浊淫邪。

  段胥的目光移到他身边的女子身上,那姑娘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一张秀气温婉的面孔,柳眉杏目,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段胥行礼道:“在下段胥,见过姑娘。”

  女子回礼,说道:“小女素艺,见过公子。”

  王公子别的不行,在风月之事上却很有些眼力。话没说两句便去与他的美人们厮混去,把段胥和他的小妹留在酒桌旁,嘱咐段胥替他送王素艺回府。

  王素艺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团扇的扇柄,眼神时不时瞥向段胥。段胥便明快地笑起来,他靠着窗户望着她,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来此处见我的?”

  “没有……”

  “你其实很介意男子喝花酒罢?”

  王素艺怔了怔,不明白自己坐在这里才片刻怎么就被面前这个同龄人看透了。所幸段胥轻飘飘地把话题牵到了别的地方,温和又不痛不痒地与她聊着,多是南都的风物和世家们的趣事。话题不至于无聊,王素艺却觉得这个人似乎并没那么想要了解她。

  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惊雷,王素艺被惊得差点掀翻了酒杯,酒杯却在倾斜的瞬间被段胥扶好,她十分惊讶——她都没有注意到段胥是什么时候动作的。

  段胥笑起来,他说道:“当心。”

  这是他进门以来最温柔的笑容,似乎是联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

  王素艺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栏杆外的街道,道:“下雨了啊。”

  段胥也从窗户外望下去,随着那道雷声,阴沉的天上降下瓢泼大雨,落在街道地砖上的雨溅起一尺高的水珠,天地间一片水气朦胧,路上行人纷纷撑伞,没伞的就抱着头仓皇避雨,一时间街上一番慌乱热闹的众生相。

  “是啊,夏日急雨……”段胥说着说着声音便停住了。

  王素艺纳闷地转头看他,却见段胥脸上没了笑意,他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街上某处,仿佛不能置信,眼中震颤的情绪与刚刚谈笑风生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眨眼便见段胥一撑桌子从栏杆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飞间在一众食客的惊呼中落在一楼屋檐上,再一跃而下攀着屋檐缓冲一瞬落在街上。她呼吸之间,段胥雪青色的身影便在大雨的街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素艺半晌反应不过来,她想段胥居然等不及下楼梯,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仿佛是怕眨眼就看不见似的,到底是看见了什么?

  她从没有想过会看见这样恣意疯狂的段胥。

  段胥在行人纷纷撑伞或避雨的大街上飞快地奔跑,以他在残酷的厮杀中所习得的速度和机敏,灵巧地在人群中避让穿梭,不让任何人减缓他的步伐。风裹挟着雨水打在他腰间的破妄剑上叮当作响,浸透他的衣服,水花脏了他的靴子,人们似乎在议论他在做什么,但是他恍若未闻。

  在万千众生里,万籁嘈杂中,他空白的脑海里只有一双眼睛。

  他的呼吸紧绷着,直到他攥住一个撑着红莲纸伞的姑娘的手,将她扯得踉跄回头。

  那姑娘长得很陌生,平平无奇的平眉圆目,穿着一身牙色对襟长裙绣有简单的云纹,头发也以一根玉簪半挽,余发披散于身后。她看起来便是南都最寻常的平民姑娘,一只手撑着伞站在雨中,被他攥着的那只手里拿着一个糖人,甚至有点滑稽。

  她皱着眉头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怒道:“你是谁啊!哪里来的登徒子!”

  段胥眸光微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大雨倾盆中水珠从他的发梢眉间滚落,渗进他的眼睛里,他也不曾眨眼。

  “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他展露出明亮笑意。

  “在下段胥,封狼居胥的胥,字舜息。”

  顿了顿,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贺思慕。”

  那姑娘与他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慢慢松了眉头。她长舒了一口气,将伞撑在二人头顶,替他遮去风雨。

  “被你认出来了,小狐狸。”

  段胥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贺思慕恍若未觉,大大方方道:“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糖人上,道:“还有谁会画个乌鸦的糖人。”

  贺思慕转了转手里的糖人,这糖人她还没开始吃,画的是一只颇为写意的乌鸦,真是难为段胥能认出来。

  他们站在一座石桥上,段胥比她高站了几个台阶。他浑身湿透了,水从他的手臂上流下,沾湿了她的衣袖和手腕。他一双眼睛仿佛也沾了水汽,像是丢在水里的水玉,仿佛要融化在大雨中。

  他眼眸含笑,说道:“你来南都了。”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气仿佛是朋友间的普通寒暄。

  贺思慕仿佛是觉得荒唐,陌生的面容上有着熟悉的淡漠神色,她偏过头去说道:“我来南都自有我的事情,又不是来找你的,为何要告诉你?”

  “所以,你这是不打算见我喽?”

  “南都也不大,你这不是见到了么?”

  段胥似乎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便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他们之间,来人悠闲道:“真巧啊段将军,你怎么拉住我的朋友不放呢?”

  段胥转过头,便看见一个身着白衣,衣上绣着金色的二十八星宿星图的男子。男子长发及腰,以发带束在脑后,他容貌生得精致如刀刻,一双眼睛深邃如黑夜。美中不足的是他气色不好又十分消瘦,手里还拿着一根高及肩部的白色雕花木质手杖,看上去病弱且不利于行。

  他身后站着一个紫衣的美丽女子,低眉敛目安静地给他撑着伞。

  段胥的目光在他和贺思慕身上转了一圈,便向他行礼道:“国师大人,紫姬姑娘。”

  鬼王和当朝国师居然交情匪浅。

  国师风夷笑起来,他转头对贺思慕说道:“一转头的功夫你就去做了个糖人,你又吃不出味道,怎么就偏爱这些玩意儿?”

  贺思慕嘁了一声,道:“管管你自己罢,身体这么差还偏偏要挑下雨天出门溜达,嫌自己命长不成?”

  “各有怪癖,各不追究。咱们走罢?”

  “走。”

  他们的对话熟悉而亲密,仿佛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看起来国师与她相识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对于她来说,比鬼域的任何一只恶鬼都都更讨她的欢心。

  国师大人,也是个活人。

  贺思慕想要转身,但手被段胥一扯——他仍然是不打算放手的样子。他看着她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方才那样若无其事的笑容,他的眼睫发梢都是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贺思慕沉默了一刻,便轻轻一笑,将自己的手腕用力从段胥的手中收回来,然后把自己所执之伞的伞柄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握好。

  段胥低眸看着她的手,她寄居的这个身体有温暖而柔软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停顿一瞬后,仿佛安抚般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她再拉起他那只空闲的手,将她画的乌鸦糖人放进了他手中,透过琥珀般晶莹的糖人,她笑意灿烂:“帮我尝尝甜不甜。”

  就像最初他们在凉州城墙上,各有隐瞒,你来我往试探时那样。她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一副容貌,不过从眼瞳深处能窥见同一个灵魂,映着同一个他,同样递上一个糖人。

  然后贺思慕就松开了段胥的手,风夷撑起伞,她便走到风夷的伞下,背对着段胥挥了挥手当做是道别,与风夷和紫姬走远了。

  和每一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次她也没有回头。

第58章 醒悟

  雨没有初时那么大,但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南都街道上行人匆匆,时不时还有人疑惑地瞥一眼街中那撑着伞默默前行的年轻男子。他衣着华贵,手里还拿着一只糖人,虽然撑着伞但是浑身已然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前方不远的地上,看起来失魂落魄。

  但是年轻人的步子却很稳,遇到其他行人也自然地避让,又似乎没有走神,总之十分奇怪。

  段胥确实是在走神。

  他在想,刚刚离得如此遥远,他根本没看清贺思慕手上拿的是什么,更别说分辨出乌鸦的形状了,那只是他随便说出来搪塞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是啊,他是怎么认出来的?怎么在片刻之间在万千寻常陌生的皮囊里,认出其中寄居的灵魂?

  他认识这个灵魂也才不过半年。

  段胥没想明白,他又想到所有人都说遗忘是一件极其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有一天他两鬓斑白,到了父亲所说的,记不起青梅竹马的年纪。他还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么?

  他没来由地觉得,他仍然能。

  或许那时候他再没有了任性妄为的资本,跑也跑不动了,老眼昏花,踉踉跄跄,发不出响亮的声音,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些什么。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他认出了她来,还会像今天一样奋不顾身地追上去吗?

  他想了很久而后觉得,他仍然会这样。

  为什么?

  段胥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脚前出现了一堵青砖墙,他愣了愣便扬起伞边向上看去,看见了爬满藤蔓的城墙,青翠得扎眼。他已经走到了城墙边缘。

  这条路到了尽头,再也避无可避。

  在这一刻仿佛天光乍明,那些纠缠了他许久的谜题终于水落石出醍醐灌顶。段胥突然笑起来,他大笑不止,浑身震颤,笑着笑着就丢了伞捂住了眼睛,在大雨中靠着墙慢慢矮下去。

  到两鬓斑白的时候,拄着拐杖去追一个人,这多么可笑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滑稽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做这种蠢事?

  从少年到老年,从生到死,人生是很长的时间,他怎么能笃定他就会念念不忘?

  他是喜欢她,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他甚至还弄不太清世间的喜欢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她不过是第一个唤醒他的姑娘。

  不过是第一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来接他的姑娘。

  第一个因为他而感觉到世间的美好和疼痛的姑娘。

  一个总是说狠话,但却从未真的动手伤他,甚至亲手喂药给他喝的姑娘。

  一个孤独又骄傲,不指望被任何人理解,不指望被想念和感谢,只是做着自己认为正确事情的姑娘。

  一个总是喊着段小狐狸,段胥,段舜息,说我会保护你,但是你不要喜欢我的姑娘。

  一个生命漫长,终将忘记他,却不能被他数十年光阴短暂的人生,所遗忘的姑娘。

  雨水从段胥捂着双目的指间滚落,混合着从指缝里渗出的水泽,嘀嗒地落在石砖地面上。

  这真是讽刺,他原本的心愿是要做一个正常人,摆脱天知晓的阴影,收敛锋芒控制撕扯他的情绪,学着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或者说是伪装成普通人那样生活。

  他很努力地去做这件事,但是如今一切都与他这个最初的心愿背道而驰,鬼王贺思慕成为了他新的心愿——最惊世骇俗的心愿。

  他不知道世间的喜欢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然而他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他万般不认命,却在此刻认命。

  他们都说对了,也都说错了。

  这世上的确没有谁离了谁过不下去。

  但是他,非贺思慕不可。

  段家的大少奶奶吴婉清在府内长廊间见到她小叔子时,实在是吃了一惊。她小叔子,南都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段舜息,居然浑身湿透狼狈归来,可他手里明明还拿着一把伞。

  一见到她,段胥立刻竖起食指在唇上,笑着说:“我这副模样,嫂嫂可不要告诉别人。”

  吴婉清点点头,然后意识到他没走大门,居然是翻墙回来的。她竟不知段胥还有这样不羁的少年意气,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淋成这样,这伞是坏了么?”

  段胥摇摇头,道:“伞好得很,只是我没有撑罢了。”

  “这么大的雨不撑伞就要湿透了呀,冷风一吹就要生病,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段夫人一心礼佛不问家事,吴婉清在段家内宅当家惯了,不自觉地像是管教她儿子一般教训起段胥来。

  段胥轻轻一笑,转了转手里的伞,喃喃道:“是啊,明明不撑伞就要淋雨,还偏偏不撑。知道好好生活的道理,却偏不好好生活,真是疯了。”

  吴婉清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由得问道:“小叔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心事。对了,嫂嫂是不是跟户部王尚书的夫人十分要好?”

  “我与王夫人平日里常有来往,怎么?”

  “今日我去玉藻楼时偶遇王公子和他妹妹素艺,王公子嘱咐我替他送素艺回家。但正与素艺交谈时我看见街上有眼熟面孔,恐是丹支刺客细作,便立刻起身去追人,一时间忽略了素艺,也没能按约送她。嫂嫂下次见了王夫人,务必帮我转达歉意。”段胥说得轻描淡写,满眼真诚。

  吴婉清打量着段胥湿透的衣服,觉得这事应该没这么简单,但她早已通晓大部分的事情不必刨根问底,便只是答应下来:“好。”

  段胥笑着点点头,正准备往自己的房间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看向吴婉清,说道:“嫂嫂,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么?”

  吴婉清疑惑地点点头。

  “嫂嫂,您和我大哥是青梅竹马,当是真心相爱吧?”

  吴婉清诧异地睁大眼睛,接着脸颊发红,有些赧然地说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近来父亲为我筹谋婚娶之事,故而好奇,毕竟像是父亲母亲这样一辈子平淡如水,相敬如宾的夫妻也很多。”

  “我与舜祎,我想我们是两情相悦。”

  “嫂子怎么能确认,大哥是喜欢你的呢?”

  “这……自然是能看出来,十五六岁的时候,我靠近他的时候他就会欢喜,别人开我们的玩笑他便羞恼,总是找各种理由来府里见我,见了我又脸红,说话又快又没有条理——喜欢不就是这样吗?”

  段胥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阵,便不置可否地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嫂嫂。”

  贺思慕在他面前永远这冷静,温柔又淡漠,仿佛处处为他着想,仿佛永远不为所动。

  按照嫂子所说的表现一件也对不上,不过原本她和大哥性格脾气也大不相同。她对他的优待和纵容,里面到底混杂着多少喜欢呢?

  段胥回到房间,一边收拾自己湿透的衣服,一边想着他怕是又要再赌一次了。

  那边与段胥分别之后,贺思慕在禾枷风夷的伞下在南都街头走着,紫姬撑着伞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贺思慕目视前方,这具相貌平平无奇的身体流露出威严的气场,语气不善地说:“禾枷风夷,你卜算的本领真是越发精进。”

  他说南都街头有好风景,下着大雨也要拉她出来,没走两步便惊讶道——玉藻楼上坐着的那个不是段将军么?他面前坐着的那个又是谁呀?看起来关系很不一般嘛。

  禾枷风夷的白桦木手杖在地上敲着,他叹息一声,无辜说道:“这不是巧了么,谁知道会遇到他呢?”

  这搪塞的借口未免太假了。

  雨水顺着伞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视线也被大雨模糊,贺思慕沉默片刻道:“段舜息最近过得好么?”

  “好得很啊。段将军可是最近朝堂上最受赏识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春风得意说的就是他。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他看起来有些虚弱,又在这种天气淋了大雨,保不齐就要生病。说到生病这件事我可是很有经验,像他这种平时身体看起来很好的人,一旦生了病便是病来如山倒,凶险得很,稍不留神轻疾变成重疾,一命……”

  收到贺思慕警告的眼神,禾枷风夷把“呜呼”两个字吞到了肚子里。

  她冷笑道:“你是不是话说少了就浑身难受?”

  “可不是么,老祖宗您最是懂我的。”禾枷风夷笑眯眯的,他是桃花眼,笑起来来总有几分憋着坏的风流。他反手附于唇边,小声道:“怎么,怕我咒死他?放心放心,这句话没用咒力。”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就是单纯心疼他,不愿意听他一命呜呼了?”

  “既然身体不好,你就该少说点话。”

  要不是这家伙是她姨夫姨母的后代,加上她在他儿时照顾过他几年,贺思慕现在早就把他揍得面目全非了。禾枷风夷好歹也是在星卿宫那种板正的地方长大的,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你到底是哪一点随了姨夫姨母?”贺思慕不禁发问。

  “大概是……长得好看。”禾枷风夷指了指自己的脸。

  “……”

第59章 定婚

  禾枷风夷生了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却有一张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的嘴,仿佛是浑身力气都贡献给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似的,堂堂国师嘴碎得仿佛是个神棍。

  此时他果然只是消停了片刻,拐过了一条街巷,就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几个月前你托我去查他的家底,查了一段时间又突然没了消息。这次他回朝我一看,嗬,他身上的鬼气重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和你结的咒。我纳闷了很久,刚刚看他抓住你的反应才恍然大悟,那全然就是四个大字——为情所困啊。”

  贺思慕抬眼看着街上的行人纷纷,要不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她立刻就想让禾枷风夷从她的眼前消失。

  回国师府的路怎么这么长?

  “当然,这同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干系。我见你刚刚不动声色的样子,应该是拒绝了他,那这同你也没什么干系了。我看他同楼上那姑娘是金童玉女十分般配,相谈甚欢大概是两情相悦,想来他很快就会忘记你这个四百多岁的老女人……阅历丰富的女人,投入佳人怀抱。”

  禾枷风夷话音未落,他手里的手杖便凭空消失不见,他踉跄一下,然后就被那手杖抵住了脖子。

  贺思慕握着手杖指着他,笑道:“你再说一遍?”

  禾枷风夷乖巧道:“老祖宗,您总要听听实话的呀。”

  “你说的哪里是实话?”

  “哪里不是实话?你没四百多岁吗?”

  “他们分明刚刚相识生疏客套,你故意喊我过来又添油加醋搬弄是非,谁把你教成个长舌妇?”

  禾枷风夷恍然大悟道:“哎呀,他们并非两情相悦,原来这才是事情的重点!”

  “……”

  禾枷风夷打了个响指,那手杖便又回到了他手中,他扶着手杖感叹道:“老祖宗,怎么能抢病人的东西呢?”

  贺思慕想,没准禾枷风夷前几辈子被她吃过魂火,这辈子来跟她讨债来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倒是很会耍嘴,看来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好了?你再捉不到鬾鬼殿主,我便召集鬼兵来去皇宫把他搜出来。”

  禾枷风夷立刻端正了神色,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我私交归私交,毕竟我是吃皇粮的国师,食人俸禄替人消灾,要是放一众恶鬼进南都,那我这国师岂不是玩忽职守?你放心,他在哪里我已经知晓了。”

  “既然已经知晓,还等什么?”

  “老祖宗啊,这里可是南都,是大梁的心脏,世间凡人关系最为错综复杂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像你在边城或者鬼域,哪里能随便行事?老祖宗不是我说你,我时常觉得你这鬼王当得太简单直白了些,都不搞点权术手段制衡之道,亏得你法力高强,居然这三百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贺思慕步子顿了顿,轻笑一声,转过头来道:“不然你来当?”

  见她腰间的鬼王灯发出蓝光,禾枷风夷笑道:“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只可惜我为人太过豁达成不了恶鬼,只好在活着的时候多做点事。你放心,我一定要找个黄道吉日把这事儿办妥了。”

  几年不见禾枷风夷的毛病真是见长,连捉鬼都要挑黄道吉日了。

  看见贺思慕不耐的神态,禾枷风夷立刻露出柔弱的表情,他蹙着那双淡眉说道:“像鬾鬼殿主这样厉害的恶鬼,我手下那些混吃混喝的法师自然对付不了,还需我亲自去捉。可老祖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体,自然是要挑个鬼气最弱,灵气最盛的好日子下手。不然折损了我的本就不多的寿数,伤了我的身体可怎么办?”

  贺思慕见禾枷风夷苍白着脸色眉飞色舞地说出这段话,心想做神棍都委屈了他,他怎么不去说书?说不定能成为大梁第一说书人。

  眼看终于到了国师府邸,他们迈步进入屋檐下,紫姬终于说了今天第一句话:“伞。”

  禾枷风夷便回身把收好的伞递给她,文静沉默的美人便拿着伞一起放在了门廊,排得整整齐齐。

  举目望去国师府一切东西都整齐得不得了,没有半点杂乱的地方,桌椅摆设都摆放得规规矩矩,这些东西一旦被挪动哪怕一寸,都会在不久后被紫姬发现并复原。就算碎了个盘子,紫姬都有办法找到一模一样的补上。而且以贺思慕近来的观察看,紫姬力气也不小。

  这主仆二人一个说话停不下来,一个几乎不说话;一个不修边幅,一个整整齐齐;一个弱不禁风,一个身强体壮。

  贺思慕想,禾枷风夷不知哪里找的婢女,和他真是绝配。

  禾枷风夷那句笑话果然没有应验,淋过雨之后的段胥依旧生龙活虎,休息几日便换了套墨蓝色的新衣挑了许多礼物,神采奕奕地登门去拜访王素艺,给她赔不是去了。

  王素艺见他备了厚礼十分惊诧,说着不必如此客气,母亲已跟她说过当日段胥是去追贼寇了,自然是国事更要紧的。

  段胥却摇摇头,他说:“那天我并不是追贼寇,我是看见了我爱慕的姑娘。”

  王素艺闻言愣住,她想着段胥已经心有所属,那备这些厚礼来是要回绝他们王家的么?这种事情按理说应该是他父亲出面而不是他才对。

  只听得段胥接着说道:“王姑娘知道令尊和家父之间的商量罢?在这都城之中,论起婚娶之事总共就这些人家,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

  段胥话说得直白,王素艺便也点点头。

  段胥笑道:“那王姑娘,与我成婚如何?”

  王素艺疑惑而不可置信地看着段胥。

  初夏明亮的阳光下少年笑容和煦神情诚恳,却好像一面不透光的墙,看不分明。

  “我们聊聊罢。”他这样说道。

  之前王素艺对段胥的认知不过是鼎鼎有名的段家三公子,玉树临风,文采出众又长于骑射。按她那不成器的兄长所说,段胥脾气顶好又开朗,他就没见过这么爱笑的人。不过相处一日是这种感觉,相处一年也是这种感觉,有些乏味。

  或许她兄长并没有意识到,这并非乏味,而是他始终没有能了解段胥,而她也不能。

  段家与王家定亲的事情很快传了出来,成为了南都近来官宦人家的谈资,段小将军本是南都闺中最令人倾心的郎君,引得无数女子扼腕叹息。王素艺也是南都颇有名气的美人,在旁人眼里看来,论身世才貌等等,这二人就没有不相配的地方。

  当然这话也传进了国师府邸之中,禾枷风夷由他的那些小弟子们捏肩捶腿,还捧着碗红枣银耳羹怡然自得地吃着,好一番养生闲适的情景。他一边吃一边道:“老祖宗,你看我那天说什么来着,人家真就两情相悦了吧?”

  贺思慕站在书桌边扶着袖子画画,笔下勾勒出一副蔷薇芭蕉图,她让紫姬提前给她调好了牙绯与青绿,她自己看不出来就凭着感觉在画布上涂抹。禾枷风夷话音落下时,她正好收笔完成了这副画作,并不搭理他。

  禾枷风夷见贺思慕又不理他,便挥手让他的那些徒弟们推下,晃悠到贺思慕身边,望着那幅画赞叹道:“老祖宗,我时常觉得你比我更像个人。紫姬你来看看,这蔷薇芭蕉的颜色哪里像是个视物易色之鬼能画得出的?”

  正在磨墨的紫姬看了一眼画,说道:“好看。”

  贺思慕放下笔,冷笑着说道:“那多半是因为你尤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且不用心,连人都做不好。”

  禾枷风夷知道她是在说儿时她教他画画,他整日推脱来推脱去就是不肯练习,现如今画个符咒都要被她嫌丑。

  禾枷风夷哈哈大笑起来,立刻岔开了话题:“不过说实话,对我们可怜的段小将军来说,两情相不相悦也不重要。他也只能按着他家族和党派的意思去娶妻。”

  贺思慕看他一眼,轻笑一声不予置评。禾枷风夷从她这一眼里看出些不赞同的意味,便问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发问:“怎么,老祖宗觉得不是这样?”

  “你不了解段胥。”

  “那若是了解他,该怎么认为此事呢?”

  贺思慕挥手在那画卷上扇着风,让墨迹尽快干透,淡淡说道:“他最擅长假意顺从,可没有人能够让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他不会娶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姑娘终归是有让他动心的地方,或者有帮助他实现愿望的能力,他可不会委屈自己。”

  禾枷风夷见她面色平淡语气如常,难得正经地问道:“老祖宗,他要娶妻了,你要失去他了。你不会难过吗?”

  他知道贺思慕之前有过不少爱人,但他是一个也没赶得及见上,出生时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以他这些年的经验看来,他没见过贺思慕对其他凡人有这样的耐心和了解。恶鬼了解凡人是很困难的,便如视物易色的人画画一般。他的老祖宗是人世的护林人,却也没有闲心去了解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

  “他很让我在意。”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便轻轻笑道:“或许会有罢,不过难过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比他转瞬即逝的一生还要短暂。”

  禾枷风夷安静了片刻,心说老祖宗的感情着实是复杂,他叹息一声又回到他的椅子上躺着,抬起手露出细痩的胳膊。指间一阵眼花缭乱的演算之后,他说道:“只可惜我看最近段胥走背运,朝堂生变,这个婚事且要一波三折,我定的黄道吉日他是赶不上喽。老祖宗,你真的不打算抢个亲吗?”

  贺思慕亲切道:“滚。”

第60章 邀请

  方先野这日要出府去金安寺祭拜,掀起轿帘正要往里进,步子却停住了。站在一边的仆人何知奇怪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他正想走过来,方先野却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没事。”

  说罢便迈步走进了轿子里,放下轿帘。何知在外面拉长了音调说道:“起轿。”

  轿子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来,方先野看着轿子里黑衣蒙面的那位不速之客,皱着眉头小声说道:“你来做什么?”

  来人扯下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正是段胥。

  他笑眼弯弯道:“事出突然,有人在城外埋伏着你。我且问你,外面四个轿夫你有没有哪个特别中意,想留下来继续给你抬轿的?”

  方先野道:“左前方那个,怎么?”

  “行,那待会儿我保你、何知与他。来刺杀你的是闻声阁的高手——就是洛羡以前待的地方,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没把握护太多人。”

  “谁要杀我?”

  “当然是把你视做心腹大患的——我爹。”段胥笑着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