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蔓头晕目眩,黑暗中什么都触碰不到,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脑袋似欲要崩裂,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碾碎一般,李蔓连睁眼都觉得吃力,垂在一边的手臂恰在扭曲畸形的铁皮里。

  四五个人从边上滑落,把她压在最里面,几件大件行李翻天覆地的袭来,重重砸在他们身上。

  她毫无知觉。

  忽然间,所有人都静了,浅浅的呼吸声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她手指动了动,再无动静。

  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塌下来,暴雨犹如无数条鞭子,抽打着挤压变形的车厢铁皮,几缕轻烟在断裂的车厢中间冒出,大雨将其浇灭,但很快冒出新的,源源不断,像是人们离开的象征。

  ......

  裴邺坤握着手机一愣,一声巨响之后电话便忙音了,再打过去无法接通。

  陆北跑来,“坤哥,这闪电太厉害了,这样下去搞不好会出事情,回去吧。”

  裴邺坤抬头望了眼天,命令回去,他一门心思都在李蔓身上,走得很慢,而电话一直打不通。

  他忽然背脊一阵发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雨越下越大,像断了线的珍珠,水泥路上已经积了一汪水,摸着黑道前进,鞋底早已湿透。

  脚刚踏进宿舍,隔壁一老师傅着急忙慌的赶来吼道:“出大事了!那列车追尾!撞了!”

  裴邺坤心口一震,脚底发冷,额角的雨水不断滴落,他站的地方脚下积水,握紧的双手手背青筋凸起,绷紧的双颊因为咬紧牙而微微颤抖,他忽然不敢问了,那种不安的感觉犹如藤蔓绞住他的心,让他窒息。

  老师傅说:“就今晚八点多从这开往江州的高铁,就在前面的十进路,两辆车追尾撞一起,那车厢都从高架上脱轨掉下去了。”

  陆北也震住了,这可真不是一般的大事呀,车上几百条人命呢!

  陆北结巴道:“咋...咋会追尾?那边情况怎么样?”

  老师傅对裴邺坤说: “原因还在调查,上头发命令要我们全部赶过去救援!黄处长打不通你电话急的都骂人了!”

  裴邺坤双目通红,颤颤道:“车号多少?”

  “G156和G152。”

第七十三章

  “坤...坤哥, 你怎么了?”

  陆北头一回见他这模样,深如血色的唇紧紧抿着,喉结滚了滚, 整个人都在抖, 身上的雨滴滴答滴答悄然滑落,额头青筋暴起, 他就那样狠厉的盯着老师傅看,牙齿上下打颤,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凛冽感。

  “裴...裴工长?别愣着了, 赶紧组织人去救援。”

  裴邺坤握紧双拳, 指甲陷入掌肉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准备车子带好工具,立刻出发!”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坐在卡车后面, 一路颠簸摇晃,黑压压的天不断掉着雨水,冷风穿透雨衣直直的渗入他的骨头,不寒而栗。

  又是雨天, 上个雨天让他遇见她,这个雨天,这个雨天......

  裴邺坤抖抖索索的抬起手遮住脸, 雨水从指缝里溜进灌入他的衣袖里。

  他慢腾腾的拉下帽檐,靠在卡车的边上,随之晃动随之震荡,十根手指头渐渐开始变得麻木变得冰冷。

  远远的就望见高架那处灯光堂亮, 吊起的五盏强力照明灯下大雨的样子清晰可见,可周围不断涌来的黑夜像是忍不得这光芒,它要吞噬毁灭这一切。

  硕长的白色列车歪歪扭扭的倒在高架上,有一节车厢倾斜吊在高架边侧,整个车厢都翻了翻,

  越靠近道路越泥泞,这是一条让人步步艰难的路,一路走去,迎接的也许是死亡。

  有大批消防员和铁路工正在救援,还有大批附近的村民,高架上密密麻麻都是穿着橘色背心的救援人员,田边停着好几辆高档轿车,方头圆肚的领导人匆匆下车勘察情况进行指挥,属下欲行打伞,被他一把推开,高声呵斥。

  裴邺坤脱下雨衣甩在卡车上,他双脚陷进泥里,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一片荒芜惨痛的景象,扑面而来的铁腥味,还有淡淡的硝烟味,还有...浓烈的鲜血味,这一切都使人头晕目眩,他发觉自己迈不开步伐。

  这幅场景一如当年,也是这样的惨烈,也是这样的绝望。

  车厢挤压变形的一瞬间他被母亲护在身下,那千万斤重的钢铁就砸在母亲身上,她痛的尖叫,可身形却不曾晃动,她趴在他身上,温暖的身体变成冰冷的尸体,鲜红的嘴唇变成阴紫的模样,她什么都没说就咽了气。

  脑海里又回荡起母亲最后那几下声嘶力竭的呐喊,她重复的喊他名字,直到抓到他护了他。

  裴邺坤双手抖得厉害。

  陆北什么都不知道,但就是瞧他不对劲,小心翼翼问道:“不走吗?这里面都是人命,咱得救人,坤哥......咱得救人。”

  陆北把雨衣给他,“套上吧,雨量大,咱们得待很久,别把自己身体弄出毛病。”

  裴邺么没接,陆北那句救人惊醒他。

  李蔓在这里,他要去找她,他要找到她。

  他不知道她在哪节车厢,四周环视了一圈,不断有人从车厢里被抬出,有的奄奄一息有的还能走路,心中的希望开始不断被放大,那些活着的人就是他在悬崖边上勒紧的小草。

  陆北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就是觉得怪。

  裴邺坤抬头看到医护人员和救护车,他冲进黑暗里,陆北赶紧跟上他。

  “坤哥!得听领导安排!”

  “有没有找到一个女的,二十几岁,黑发,G156车次的,很瘦。”裴邺坤拉住一个护士急切的形容询问。

  护士能理解家属此刻的心情,但她无能为力,指着右方说:“去那边查找伤患所乘坐的车次和车厢,如果还...还活着会有人通知的。”

  陆北听到他的话心里一阵疙瘩,“坤哥,你在找谁?”

  裴邺坤满脑子嗡嗡的响,一个掉头冲过去,韩傅明正在做登记整理,他见到裴邺坤瞬间愣住。

  裴邺坤双手扣住他肩膀,厉声道:“小蔓在哪个车厢!”

  韩傅明不敢相信,双目滞呆。

  “她在哪个车厢!”

  “你说小蔓......”

  裴邺坤不顾他,夺过他的电脑,“怎么弄?她在哪里,在哪里......”

  韩傅明反应过来,心脏跳得厉害,颤颤巍巍的输入李蔓的身份证号码。

  “04车厢......”

  陆北刚追上他,只见裴邺坤发了疯似的朝列车那跑,仿佛后面有无数鬼差在追赶一样。

  裴邺坤爬上高架,这里的车厢多数还算完好,只是中间有两节已经被压扁像是镶嵌在了一起,他不敢看那里,李蔓一定在相对于比较完好的车厢内。

  “04车厢是哪节?”裴邺坤逮住一个消防员。

  他浑身湿透,衣角滴的水比雨滴还大,消防员一看就知道是家属,安抚道:“先去那边登记,有消息就会通知。”

  裴邺坤听够了这样的说辞,绷紧声线,“04车厢是哪节!”

  消防员被他的狰狞神情吓到,指了指高架下倒在一侧的车厢,“那...那节。”

  救援刚开始不久,底下的车厢还没动过。

  陆北把人跟丢了,眼下这地来来往往都是人,又是大雨,实在很难看清人。

  陆北被指派去挖掘清理底下的三节车厢,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黑色的T恤和中裤,满身脏泥,像条疯狗一样趴在扭曲变形的车厢边上挖,那些铁皮条子比人还高,他一个人扛起来狠狠扔到一边,倒地的车厢和插在地上的车厢紧紧挨着,接触到地面的车首严重变形,地上都是玻璃渣子,在幽暗的光下泛着刺冷的光。消防员和工人都在试图进入车厢内部,一伙人围着,又挖又割,可都是徒劳,列车的材质不是轻易能割开的。

  “坤哥...你在找什么?”陆北忽然感到害怕。

  裴邺坤转过头看陆北,瞳仁和这天一样黑,望的人心寒。

  “北子......”他声音沉的可怕。

  陆北轻轻诶了声。

  “我媳妇她在这里。”

  “嫂子怎么会在这里呢——坤哥,嫂子她......你......你别开玩笑。”

  雨水铺天盖地的打在他脸上,他被刺的睁不开眼,睫毛微颤。

  裴邺坤红着双眼嘶吼道:“她在这里!她在这里,她就在这该死的破铜烂铁里面!”他狠狠朝踢了一脚,翻倒的列车纹丝不动,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人站在车厢边上显得格外渺小,掰不开坚硬的皮,撬不动分量沉重的碎片,挤不进扭曲的缝隙。

  生死也渺小,匆匆一瞬间。

  陆北被震撼的不能动。

  其余一些认识裴邺坤的人听到这话也都愣住了,上回他带了人回来,都知道他有老婆了,前段时间特地给大家发了喜糖,说是结婚了,这会怎么人就——

  裴邺坤猩红着眼,手臂经脉暴起,他一个人将两米宽三米处的长方形条框扛下,消防员见了赶紧过来帮忙。

  “来,大伙过来,三个人站那边,三个人上去站头上,把这块钢板抬起来。”消防队长指挥道。

  车厢上压着三条数十米长的列车碎件,几个壮汉涌上去,二话不说准备开扛,裴邺坤咬紧牙,握住钢材一角闷声一抬,一伙人小心翼翼的往下扛,生怕造成二次伤害。

  搬第三根的时候裴邺坤明显有些吃力了,牟着劲死扛,转身下去的时候手臂被戳出的尖角划到,手臂化开好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陆北在清理周边一些细小的碎片,也是扛的一身汗,过去察看情况的时候只见裴邺坤满身是血,着实把他吓一跳。

  “坤哥......嫂子会没事的,你的手......”

  几个人认识他的人也纷纷劝道,“人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救出来了,快去包扎一下。”

  裴邺坤扛下一块铁板往边上一摔,厉声嘶哑道:“没事?这他妈会没事!?”

  大家默了声,如果能活着那已经是万幸。

  他怒吼着,像脱逃的野兽,恨不得撕碎这世界。

  陆北急的眼睛也红了,这事就发生在亲近的人身上他们都不能接受。

  黄处长兜了一大圈终于找到裴邺坤,刚想骂他不听安排不接电话,却被裴邺坤一个箭步按到在地,泥溅脏了他的白色衬衫,金丝眼睛也被甩在一边。

  “你你你你干什么!”

  裴邺坤揪住他衣领,一个拳头挥上去,“这是你管辖的地方!为什么要出这样的事情!你他妈到底干了什么!”

  “这....这这是意外!”

  “意外?我他妈天天兢兢业业的趴在铁轨上工作就是为了听你这一句意外?操.你妈!操.你妈!”他另一个拳头挥上去,黄处长已经脑袋晕眩。

  一伙人上前赶紧拉开裴邺坤,四五个人钳制住他手才勉强制止住他。

  陆北觉得他疯了,但换做是他他也会疯,这叫什么事。

  裴邺坤站不住,连连后退几步倒在车厢边上,冷风从他的背脊灌入,他火气涌上来,只觉得热。

  “要是今天找不到她,就把我也埋了!”

  “坤哥!”

  “干什么,都在干什么!人不救在干什么!”上级领导听到动静赶来。

  一片混乱一片喧闹,悲鸣将其渐渐掩盖。

  这一场小闹剧以上级领导的怒斥告终,裴邺坤倒在边上等消防员下一步行动,他摸上冰冷的列车皮,整个人麻木到没有知觉。

  “小蔓......”他靠着车厢,头垂着,轻声的呢喃已经有了颤音,雨滴从额角落下通通汇聚到下巴,这雨带着点咸味。

  “小蔓......小蔓......”

  他不断唤着,像是得了失心疯。

  消防员敲碎列车玻璃窗,试图进入查看有无生命迹象。

  “妈妈......”

  突然一声微弱的奶声传来,隔着滂沱大雨声音却还是如此清晰,雨打在人身上,可心里却长出了嫩芽,是希望。

  被行李箱压满的狭小的空间里有两条腿横在外面,消防员拿灯照,初步判断是个女人,声音是从行李箱底下传来的。

  裴邺坤瞬间抬起头,屏气凝神,直到再次听到女孩的声音,他脑海忽然一片空白,可有什么指引着他,仿佛是上天在暗示他。

  他敲碎另一块玻璃迅速爬进去,蜷缩在杂乱拥挤的空间里小心翼翼的搬出行李,陆北在外边接着,有个消防员蹲在上方给他们照明,映着微弱的光雨水从窗户口灌入,清冷的空气疯魔般涌入,这初秋的雨夜宛如寒冬般冷冽。

  微微倾斜的车厢所有物品都推在一头,还有一些卡在座椅间,裴邺坤伸手触到什么软软的,冰冷的触感让他立刻反应过来,是尸体,没有任何温度,所以是尸体。

  “妈妈......”

  他短暂的僵滞,听到女孩微弱的声音咽了口口水,加快速度扔行李,照明歪了歪,裴邺坤瞥到边上的尸体,应该是个老人,满面的血,面容被撞击的模糊不可辨认,他的心一下子慌了,他害怕,害怕他会再次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妈妈......妈妈...........”

  搬开最后一件压着女孩的行李,那个女人弓着腰紧紧抱着女孩,女孩手搭在女人脸上,一直在喊她。

  消防员在另外那边爬过来,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孩,女人手臂拢的紧,费了好大的劲道才掰开。

  裴邺坤突然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他眉头一皱,只见最深处无数行李堆积成山,下面伸着好几条腿。

  “小蔓......”

  后续进来两个消防员,清理车内遗留物,尽可能腾出大的空间。

  裴邺坤一件一件的往外扔,几男几女无力的挤在一块,能看出出事故的一瞬间他们的垂死挣扎,消防员快速探测生命迹象,可却寥寥无几。

  猛然间,裴邺坤看到一个男人腰后伸出的一只手,是女人的手,他看到,无名指上的钻石闪着光。

  他死也不会忘记他送给她的戒指是什么模样。

  “小蔓!”

  裴邺坤拨开那些冰冷的尸体,一点点的,终于,他见到了她。

  李蔓的手臂都是淤青,额角鲜血横流,他一触碰手上都是她的血。

  裴邺坤慢慢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他喉咙发紧发酸,手指上感知到轻微的呼吸声的一瞬间他再也抑制不住的痛哭。

  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在黑暗阴冷的废车厢里,在周遭尸体遍野的黑夜里,在生与死交织的绝望里,抱着他九死一生的妻子痛哭流涕,他哀呼着嘶喊着,上气不接下气。

  消防员鼻头一酸,视线模糊了起来。

  “小蔓......小蔓......”

  你要是走了我就陪你下黄泉。

第七十四章

  风潇雨晦, 这样悲痛欲绝的哭声此起彼伏,这片土地仿佛沉入了地狱,黑夜欺压, 大雨如鞭, 抽得人血肉模糊。

  “同志,赶紧把人带出去, 叫救护车!”

  裴邺坤哆嗦着,小心翼翼的抽出李蔓被卡在里面的手, 他的鼻涕眼泪淌了一手, 她很瘦, 此刻更是轻若无骨,那么脆弱,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破碎。

  消防员对外大喊道:“这里有人活着!有人活着!”

  还在呢喃着妈妈二字的小女孩已经被抬上救护车。

  裴邺坤抱起李蔓的时候发现她身后有两捆棉被垫着, 棉被卷成团,捆绑的结实,静静的躺在那,完全没有松散。

  陆北侯在外面打伞, 两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已然分不清是谁的了。

  陆北第一次看到裴邺坤流眼泪,张着嘴一直在哽咽, 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绷紧慌张的面容,而两道拧紧的眉就像是地狱的枷锁。

  李蔓恍然间觉得额角一痛,那种痛感像是从脑门撕裂到脖颈,她睫毛动了动, 眼前的世界晕晕晃晃,就如战场,遍地狼烟,嘈杂的人声从四方八面汇来,耳朵一阵刺痛。

  她像是被搁置在哪,带着点温暖。

  干涸的唇微动,李蔓吃力的睁开眼,短暂的一眼,在狭小的缝隙间她看见了裴邺坤,他咬紧的下颚骨不断在滴水,就那么一刹那,她随即没有了知觉。

  裴邺坤将人抱到抬架上,惊魂未定,他指尖扔在发颤。

  一伙人眼疾手快的将人抬上救护车,医生护士围了一圈。

  “是家属吗,请上车跟我一起去医院。”

  裴邺坤站在救护车车尾看着躺在那的李蔓,愣了半响才跨上车。

  他想去握她的手,却害怕伤到她,她穿的牛仔裤,早就破的不像样子,割破的口子都隐隐泛着血色。

  他注视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像一尊年久的雕像,上面蒙着一层薄灰。

  护士拉过他手臂,“你这伤口需要处理,不然会感染。”

  他没有什么反应。

  医生给李蔓做简单的检查,心电仪器上心跳得很有规律,裴邺坤背脊上都是虚汗,短硬的发梢滴下水,糊了他的眼。

  蓦地,他小拇指一暖,低头一看李蔓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手指。

  护士给他上药,他疼的嘶了声,眼下身体的感觉才慢慢恢复。

  ......

  徐荞赶到医院的时候一身冷汗,只见一个人蹲坐在地上,背脊靠着墙壁,垂着脑袋,身影深沉如夜。

  徐荞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他住李蔓家那阵,偶尔碰到搭几句话,字里行间能知道这个男人挺高傲的,而如今却像只抖败的公鸡。

  徐荞接到韩傅明电话,让她来医院看着,他怕裴邺坤处理不好,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徐荞脑子都空白了,她无法接受,一两个小时前李蔓还给她打电话,说是要请假。

  徐荞走过去坐在走廊椅上仅仅等待,她没同裴邺坤讲话,他就这么瘫坐在地上,白纱裹住的手臂搁在曲起的膝盖上,血慢慢渗了出来,在满身脏泥的他身上显得十分瞩目。

  裴邺坤发杵似的盯着斜下方的一块瓷砖地面看,深沉的目光似能将其看穿。

  往事历历在目,纵使有些画面片段已经开始模糊,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死在他身边,她的双手牢牢抱着他,车厢翻倒的瞬间仿佛能看见死神就站在窗外。

  那种恐惧那种心慌,他每次想起都还心有余悸。

  从车厢里被营救出的时候他看到无数倒地的尸体,明明半个小时前还在说说笑笑,烈日灼灼,再也无法温暖他们,同车厢嬉闹的孩子歪头倒在他父母身边,有人给他做检查,最后只能无奈摇头。

  他们那节车厢,只有他活了下来,只有他。

  他抬起瑟索的手缓缓掩面,十指插入发里,深深的吸了口气。

  她一定害怕极了。

  手术不知道要进行多久,徐荞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抖得厉害,仔细一看,他浑身都湿漉漉的,徐荞去给他买了杯热奶茶。

  裴邺坤摇摇头,他喝不下。

  徐荞塞进他手里,“那就捂捂手吧,她在里头手术,完了还得你来照顾,你要是倒了她可怎么办。”

  裴邺坤哑哑的道了句谢。

  徐荞一直担心着,问道:“伤的很严重吗?”

  就连韩傅明也不知道伤势,只知道人活着,去医院了。

  “我不知道......”

  徐荞不再问了,她扭头看向窗外,楼底下的树被风雨吹打的快要秃光所有叶。

  三个小时候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医生摘下口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奇迹啊。”

  今晚从那边送来多少伤患,有一个在送来的途中不幸离世,其余的,不是要截肢就是要做各种大型手术,先不说她头部的创伤,就说腹中的孩子,还健在就是个奇迹。

  裴邺坤猛地从地上坐起,目光紧紧攫着医生,他期望听到更多的好话。

  医生陆陆续续说了很多。

  裴邺坤听不懂医学上那些专业术语,但奇迹二字他还是能明白的。

  “她没事对不对?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事了对不对?”他拽住医生的双臂,拼命寻求安心良药。

  医生迟疑了一下,说:“是要好好休养,病人体质不是很好,肚子里还有孩子,要注意营养,中度颅脑损伤,醒来还需要几天,醒来后可能出现轻微的呕吐头晕,这一年都得好好养着。”

  裴邺坤手指一僵,眼睛瞪大,“孩子......?”

  “已经有了一个月左右。”

  徐荞也懵住了,一个月,可李蔓完全看不出来什么,难道是因为日子还浅吗。

  医生拍拍裴邺坤肩膀,“孩子没事,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上天保佑啊。”

  护士将李蔓推去病房,裴邺坤追随了一段路,走着走着他忽然走不动了,两行热泪从眼眶中滑落,走廊顶上的灯稳稳的亮着,将他的身影照得高大厚实。

  ......

  李蔓的病房有独立的卫浴,徐荞多要了套病服拿给裴邺坤,让他洗个热水澡,裴邺坤只拿了毛巾,擦了擦脸。

  李蔓的一切都很稳定,他的灵魂开始慢慢归位。

  裴邺坤忽然想到黄美凤的事情,心又被吊在嗓子眼,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水淋淋的,已经打不开了。

  “借个电话,行吗?”

  徐荞递给他。

  裴邺坤走到边上拨通裴江的号码,响了一下就通。

  “是我,小蔓她妈怎么样了?”

  “阿弥陀佛,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医生说命保住了,你们啥时候到啊?”

  裴邺坤回头看了一眼李蔓,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裴江说:“小蔓她妈时日无多了,医生说就差那么一口气,快点回来,能多处一会就多处一会。”

  “好,我们这里出了点事,这两天回江州的列车不能开,得再等等,让妈等着小蔓,千万等着。”

  挂断电话裴邺坤陷入深思,肩膀微塌。

  静了许久,裴邺坤对徐荞说:“麻烦你今晚照看一下了,要是觉得累那帮我找个护工,李蔓醒了的话告诉她我马上回来,不要让她太激动。”

  徐荞听不明白,“诶,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

  裴邺坤弯腰在李蔓额头裹着的纱布上落下一吻,轻声道:“等我。”

  他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很震惊,问道:“真的去那边吗?那边发生了事故——”他从后视镜里一瞧,估摸着也许是遇难者家属,不再多说,启程而去。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雨渐停,天边灰白,刺眼的光照亮这座人间地狱,泥泞的土壤中散发着泥腥气和血腥味,那味道让人无法合眼定下心神,得到消息的亲人一堆接一堆的赶来,有一对老夫妻抱着儿子的尸体坐在那哭,哭得肝肠寸断,住附近赶来帮忙的农民手里握着铲子就这么看着他们,几个中年汉子看的眼泪汪汪。

  裴邺坤和消防员合力搬开砸在一个男人身上的钢铁,那男人抽搐了几下忽然哭了起来,他捧住自己的右腿哭的说不出话。

  裴邺坤蹲下身,几个人合伙扶着男子让他趴在裴邺坤背上,他背着他快步走向接连赶来的呼救车那。

  男人绝望的喊道:“我断腿了....我断腿了.......”

  裴邺坤牢牢钳制住他,加快步伐往救护车那边走去。

  纵使一天一夜未眠,但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一想到李蔓和孩子都还在,他的心中就涌出无限力量。

  如果能多救一个人那是多美好的事情,救一个人等同于挽救了一个家庭。

  他受不住边上人们的哭喊声,转而又一头扎进废墟里,即使磨的双手血淋淋也要拼命挖,黄金24小时,时间不会等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瘫坐在废墟里,边上躺着个年轻男子,像是在校大学生,她不哭不闹,就这么看着他。

  裴邺坤收回视线,抬头望天,纵然阴雨散去,可大片的乌云缓缓蠕动着,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打算将这里掩盖吞噬。

  生与死大概就是老天的一个眼神,幸与不幸大概就是命。

  她是他的幸,她是他的命,是他生与死的契石。

第七十五章

  一夜之间, 列车事故的新闻铺天盖地,引起全国人民的重视与默哀。

  搜救队员进行了六次生命探测,直到后面探测仪上再无生命迹象的显示上头下令进行后续整理工作, 尽快空出线路以保其余列车能正常运行。

  中午时分, 陆北拿来盒饭,裴邺坤坐在一块大石头喝水, 眼睛通红布满血丝,干涸的唇上挂着水珠, 他皱眉摇摇头, 没什么胃口。

  陆北抽出筷子硬塞他手里, “不吃饭哪有力气干活,嫂子要是醒来看到你这样子会难过的。”

  裴邺坤默了会接过盒饭吃起来,刚吃上三口韩傅明从不远处快步赶来。

  “小蔓醒了, 你要去医院看看吗?”

  两个人听到这话都激动的站了起来,裴邺坤颤着手把盒饭给陆北,对韩傅明说道:“借个手机,我先和她说几句话。”

  韩傅明拨了徐荞电话, 她接的很快。

  裴邺坤走到边上听电话,那边传来李蔓的呼吸声,那么清晰那么均匀。

  两人都久久没吱声, 还是李蔓先开的口。

  她声音轻如云烟,但字字清楚。

  “我怀孕了。”

  “嗯。”

  “他没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