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太少了吧,只有三张?”

“我只先带你可能会喜欢的来。”

“还有几张?”

“还不错的有五六张。”

“很好,明天全部带来。”说着,牟田把信封放在身边,没有要还雄一的意思。

“一张三百,三张是九百。”雄一指着信封说。

牟田皱着眉头,轻蔑地瞪着雄一,右眼下的伤疤显得更为凶悍。“钱等照片全部拿到再给,这样你没话说了吧?”他的口气充满威胁意味。雄一当然没话说。只说句“好”,便欲离去。

牟田却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吗?”

“藤村?”雄一摇摇头,“不认识。”

“也是清华三年级的,跟唐泽不同班。”

“我不知道这个人。”雄一再度摇头。

“你去帮我拍她的照片,我出同样的价钱。”

“可我不认识她。”

“小提琴。”

“小提琴?”

“她放学后都会在音乐教室拉小提琴,看了就知道。”

“音乐教室里面看得到吗?”

“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说着,牟田一副交代完毕的样子,把脸转向同伴。

雄一知道这时候再多嘴会让牟田发怒,默默地离开了。

牟田从上学期开始注意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女生,那所学校的女生以家境好、气质佳闻名。看来他们那些不良分子正流行追清华的女生,只不过到底有没有人如愿以偿,就不得而知了。

拍摄他们中意女生的照片,是雄一向牟田提议的,因为雄一听说他们想要那些女生的照片。雄一有他的原因,因为零用钱不足以让他继续摄影这个兴趣。

牟田一开始要他拍唐泽雪穗。雄一感觉牟田真的很喜欢雪穗,证据是即使照片拍得有点瑕疵,他也照单全收。正因如此,当他提出藤村都子这个名字的时候,雄一有点意外。也许是因为唐泽雪穗实在太高不可攀,所以转移了目标,雄一这么想。无论牟田喜欢的是谁,都与雄一无关。

午休时,雄一刚吃完饭,把空饭盒收进书包,菊池就来到他身边,手上还拿着一个大信封。

“你现在跟我一起到屋顶好不好?”

“屋顶?干吗?”

“就这个啊。”菊池打开信封口,里面放着昨天雄一借他的照片。

“哦。”雄一开始感兴趣,“好啊,我陪你去。”

“好,那走吧。”在菊池的催促下,雄一站起来。

屋顶上空无一人。不久前,这里还是不良学生聚集的地点,但校方发现这里有大量烟蒂,此后训导老师经常来巡视,便再也没人来了。

过了几分钟,楼梯间的门开了,出现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么,但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姓桐原,叫什么就不记得了。

其实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学均不相往来。无论做什么,他都不起眼,上课时也极少发言,午休和下课时间总是一个人看书。阴沉的家伙——这是雄一对他的印象。

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面前站定,一一凝视他们。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从未显现的锐利光芒,雄一陡然一惊。

“找我干吗?”桐原语气不悦,看样子是菊池找他来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菊池说。

“什么?”

“就是这个。”菊池从信封里拿出照片。

桐原以提高警戒的模样靠近,接过黑白照片瞥了一眼,随即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

“我想,搞不好可以拿来当参考,”菊池说,“就是四年前的案子。”

雄一看着菊池的侧脸。四年前什么案子?

“你想说什么?”桐原瞪着菊池。

“你看不出来吗?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妈。”

“咦?”发出惊呼声的是雄一。桐原狠狠瞪他一眼,再度把锐利的目光转向菊池:“不是,那不是我妈。”

“怎么不是?你看清楚,明明就是你妈,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你家以前的店员。”菊池有点光火了。

桐原又看了一次照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妈。你少胡说八道!”他说完把照片还给菊池,转身欲走。

“这是在布施车站附近吧?离你家也很近。”菊池在桐原背后飞快地说,“而且,这张照片是四年前拍的,看电线杆上贴的海报就知道了,那是《无语问苍天》。”

桐原停下脚步,但似乎没有和菊池细谈的意思。“你真烦。”他稍稍扭过头来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好心才跟你说的。”菊池回了这句话,但桐原只瞪了他们俩一眼,便径直走向楼梯间。

“本来想说可以拿来当线索的。”桐原的身影消失后,菊池说道。

“什么线索?”雄一问,“四年前有什么案子?”

听到雄一这么问,菊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也对,你跟他读的不是同一所小学,所以不知道那件案子。”

“到底是什么案子!”雄一不耐烦了。

菊池环顾四周之后才说:“秋吉,你知道真澄公园吗?在布施车站附近。”

“真澄公园?啊……”雄一点点头,“以前去过一次。”

“那个公园旁边有栋大楼,记不记得?说是大楼,其实盖到一半就停工了。”

“不太清楚,那楼怎么了?”

“四年前桐原的爸爸就是在那栋大楼里被杀的。”

“咦……”

“钱不见了,他们说应该是劫匪干的。那时候闹得多大啊!每天都有警察四处走来走去。”

“抓到凶手了吗?”

“警察怀疑一个男的可能是凶手,可什么都没查出来。因为那人死了。”

“死了?被杀了?”

“不不不,”菊池摇头道,“出了车祸。警察查他的东西,找到一个打火机,跟桐原他爸爸丢的一模一样。”

“哦,找到打火机,那一定是他干的嘛。”

“这就很难讲了。只知道是一样的打火机,又不能确定就是桐原他爸的。所以问题就来了。”菊池朝楼梯间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过了不久,开始有人在传。”

“传什么?”

“说凶手或许是他太太。”

“他太太?”

“就桐原他妈。有人说,他妈跟店员有一腿,嫌他爸碍事。”菊池说,桐原家是开当铺的,店员指的就是以前在当铺做事的男子。

但是,对雄一而言,虽然是朋友的叙述,却像听电视剧剧情一般,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跟店员有一腿”这种话,听了也没感觉。“后来怎样?”雄一要他继续说下去。

“这传了很久。可是没什么根据,后来就不了了之,我也忘了。不过,这张照片,”菊池指着刚才的照片,“你看,后面是宾馆!这两个人一定是从宾馆出来的。”

“有这张照片,会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这是桐原他妈和店员搞外遇的证明啊!也就是说,他们有杀他爸的动机。我就是这样想,才拿照片给桐原看。”

菊池经常借阅图书馆的书,随口便能说出“动机”之类的字眼,多半是受惠于此。

“说是这样说,可是站在桐原的立场,他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雄一说。

“那种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有时候不管多么不愿意承认,还是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是吗?”菊池极为热切地说完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算了,我会想办法证明这张照片里拍的就是桐原他妈。这样,他就不能再装了。要是把这张照片拿去给警察看,他们一定会重新调查。我认识调查这件案子的警察,我要把照片拿去给他看。”

“你干吗对这件案子这么认真?”雄一觉得很纳闷。

菊池一边收照片,一边抬眼看他。“发现尸体的是我弟弟。”

“你弟弟?真的?”

“嗯。”菊池点头。

“我弟跟我讲,我也跑去看。结果真的有尸体,我们才去告诉我妈,叫她报警。”

“是这样。”

“因为尸体是我们发现的,所以被警察问了好几次话。可是,警察问的不单单是发现尸体时的事。”

“什么意思?”

“警察想,被害人的钱不见了,照理是凶手拿的。但是,也有被第三者拿走的可能。”

“第三者……”

“听说发现尸体的人报警前先拿走值钱的东西,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菊池嘴角露出冷笑,说,“不止这样,警察想得更多。自己杀了人,再叫儿子去发现尸体,这也有可能。”

“怎么会……”

“很扯吧,可这都是真的。就因为我们家穷,他们从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们。还有,因为我妈去过桐原他们店里,警察就不放过我们。”

“可是,嫌疑不都洗清了吗?”

菊池哼了一声:“这不是重点。”

听了这些话,雄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紧握着双手站在那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个中年男老师从楼梯间走出来,眼镜后的双眼显得怒气冲冲。“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菊池冷冷地回答。

“你!那是什么?你拿着什么?”老师盯上菊池的信封,“给我!”

他似乎怀疑那是色情照片,菊池不耐烦地把信封交给老师。老师看了照片,眉间的力道霎时松开。看在雄一眼里,那反应有几分像是沮丧,也有几分出乎意料。

“这是什么照片?”老师狐疑地问菊池。

“以前在路上拍的,我向秋吉借的。”

老师转向雄一:“真的吗?”

“真的。”雄一回答。

老师看看照片,又看看雄一,过了一会儿才把照片放回信封。“和课业无关的东西不要带到学校来。”

“知道了,对不起。”雄一道歉。

男老师看看他们四周的地面,大概是在查看有没有烟蒂,所幸没有找到。他没再说话,把信封还给菊池。

紧接着,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

放学后,雄一又来到清华女子学园。但是,他今天的目标不是唐泽雪穗。他沿着墙走了一段路。

他停下脚步,因为耳朵已经捕捉到了要找的声音——小提琴。

他观察四周,确认没人,才毫不犹豫地爬上铁丝网。灰色的校舍就在眼前,雄一的前方就是一楼的窗户。窗户紧闭,窗帘却敞开着,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太好了!雄一在心中欢呼,这里就是音乐教室。

雄一改变身体的角度,探出头去。钢琴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身穿水手服,拉着小提琴。

那就是藤村都子啊!

她看起来比唐泽雪穗娇小。短发。他想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教室光线很暗,玻璃窗的反射也阻碍了视线。正当他把脖子伸得更长的时候,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仅如此,还看到她往窗边走来。

雄一面前的玻璃窗被打开了,一个一脸好强的女生直直地瞪着他。因为事出突然,他甚至来不及从铁丝网上爬下。

“虫子!”那个想必是藤村都子的女生大喊。有如被她的叫声吓坏了一般,雄一的手松开了。总算是双脚先着地,虽然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并未受伤。里面有人大声喊叫。糟!快逃!雄一拔腿就跑。

直到逃离险境、如释重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个女生喊的是“虫子”。

4

每星期二、星期五晚上,川岛江利子都和唐泽雪穗一起上英文会话补习班,她这是受到雪穗的影响。

上课时间从七点到八点半。补习班距离学校十分钟路程,但江利子习惯放学后先回家,吃过晚饭再出门。这段时间,雪穗去参加话剧社的练习。平常总是和雪穗形影不离的江利子,总不能到了初三才加入话剧社。

星期二晚上,补习结束后,两人像平常一样并肩走着。走到一半,来到学校旁时,雪穗说要打电话回家,便进了公共电话亭。江利子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这是她们在补习班教室里聊个没完的结果。

“久等了,”雪穗打完电话出来,“我妈妈叫我赶快回家。”

“那我们得加快脚步了。”

“嗯,要不要抄近路?”

“好啊。”

平常她们都会沿着有公交车行驶的大路走,现在两人转进小路。走这条路等于走三角形的第三边,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平常她们很少这么走,因为这里路灯昏暗,而且大都是仓库和停车场,少有住户。她们走到堆放着许多木材、看似木材厂仓库的建筑物前面。

“咦!”雪穗停下脚步,望向仓库的方向。

“怎么了?”

“掉在那里的,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雪穗指着某个地方。

江利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靠墙堆放的边角料旁,有一块白布般的东西掉在那里。

“咦!是吗?”她歪着头,“不就是一块布吗?”

“不对,那是我们学校的校服。”雪穗走过去捡起那块白布,“你看,果然没错。”

她说得对,虽然破了,但的确是校服。浅蓝色的衣领正是江利子所熟悉的。“怎么会有校服掉在这里呢?”江利子说。

“不知道……啊!”正在查看制服的雪穗叫了一声。

“什么?”

“这个。”雪穗让她看校服的胸口部位。

名牌被安全别针别在那里,上面写着“藤村”。

江利子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只觉一阵战栗爬过背脊,一心只想立刻离去。

雪穗却拿着破了的校服四处张望。她发现旁边仓库有个小门半掩着,大胆地往里面看。

“我们赶快回家吧!”江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只听到雪穗尖叫一声,用手掩住嘴,踉跄倒退。

“怎么了?”江利子颤声问道。

“有人……倒在那里……可能……已经死了。”雪穗说。

倒在地上的是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二班的藤村都子,但并没有死。虽然双手双脚遭到捆绑,塞住嘴巴的布绑在脑后,而且已失去知觉,但获救之后她很快便恢复了意识。

发现她的是江利子和雪穗,救她的则另有其人。她们以为发现了尸体,报警之后不敢靠近仓库,两人握住对方的手,一个劲儿地发抖。

藤村都子上半身赤裸,下半身除了裙子,所有衣物都被脱掉,丢弃在她身旁。此外,还找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

火速赶来的救护人员将都子送上救护车,但以她的状况根本无法说话。即使看到江利子两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空洞无物。

江利子和雪穗一同被带到附近的警察局,在那里接受了简单的问话。江利子第一次搭警车,但由于刚目睹藤村都子的惨状,实在心有余悸。

对她们提出种种问题的,是一个理着五分平头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个寿司店的厨师,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即使明知他顾虑她们的感受,已尽量表现得温和,他犀利的眼神还是让江利子有所畏惧。

警察的问题最后集中在她们发现都子的经过,以及对于事件是否有什么头绪。关于经过,江利子和雪穗不时互望对方,尽可能准确描述,警察似乎也没有发现疑点。但说到有没有头绪,她们两人却无法提供任何线索。由于夜路危险,学校向来劝导学生若因社团活动晚归,一定要结伴走公交车行经的大道,但实际上她们从未听说发生过意外。

“你们放学回家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人,或是有谁在路边埋伏?不是你们自己遇到的也没关系,你们的朋友有没有类似的经历?”旁边的女警问道。

“我没有听说过这类事情。”江利子回答。

“不过,”雪穗说,“有人偷窥学校,或是等我们放学时偷拍,对不对?”她看着江利子,寻求赞同。

江利子点点头,她把他们忘了。

“是同一个人吗?”警察问。

“偷看的有好几个,拍照的人……我不知道。”江利子回答。

“但是,我想都是同一所学校的。”

“学校?是学生吗?”女警睁大了双眼。

“我想是大江初中的人。”雪穗说。她笃定的语气让江利子也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大江?你确定?”女警需要确认。

“我以前住在大江,认得出来。我想,那的确是大江初中的校徽。”

女警与中年警察对望一眼。“其他还记得什么?”

“如果是上次偷拍我的人,我知道他姓什么,那时候他胸前别了名牌。”

“姓什么?”中年警察眼睛发亮,一副逮到猎物的表情。

“我记得应该是秋吉。秋冬的秋,吉利的吉。”

江利子听着对话,感到很意外。之前,雪穗可说完全无视于那些人的存在,但原来她连对方的名字都看得那么仔细。江利子不记得那人身上是否别有名牌。

“秋吉……对吗?”

中年警察在女警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警站了起来。

“最后,想请你们看一下。”中年警察取出塑料袋放在她们面前,“这是掉落在现场的东西,你们有印象吗?”

塑料袋里装的东西似乎是钥匙圈的吊饰,小小的不倒翁上系着链子,但链子断了。

“没有。”江利子说,雪穗也给出相同的回答。

5

“咦,你的链子断了。”雄一看到菊池的钱包后说道。正值午休,他们在小卖部买面包。菊池站在雄一前面,手里拿着钱包,但平常挂在上面的钥匙圈吊饰不见了。雄一记得是一个小不倒翁。

“对呀,我昨天傍晚才发现。”菊池悻悻地说,“我还很喜欢那个呢。”

“掉了?”

“好像是。不过,这种链子有这么容易断吗?”

便宜货嘛!雄一把这句差点说出口的话生吞回去。对菊池严禁耍这种嘴皮子。

“对了,”菊池降低音量,“昨天,我去看了《洛基》。”

“哦,很好啊。”雄一望向他,心道,没多久之前,你明明还在为昂贵的电影票哀叹。

“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到了电影院的特别优待券。”菊池仿佛看穿了雄二的疑问,“客人给我妈的。”

“哦,那真是太幸运了。”雄一知道菊池的母亲在附近的市场工作。

“可是,我一看才发现昨天到期,便匆匆忙忙赶去。还好赶上最后一场,真险。其实仔细想想,要不是快到期,别人也不会拿来送人。”

“也许吧,电影怎么样?”

“太酷了!”

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电影。

午休即将结束,回到教室的时候,一个同班同学叫住雄一,说级任导师找他。他们的导师是绰号叫“大熊”的理科老师,姓熊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