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做错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还有方才她说话的语气,可能已经惹恼了他。

而以死亡来威胁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里,居然是那样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岁的她从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为教主的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收服了他,让这个灵力惊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与她一起联手,推翻了她的母亲、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宝座,他成了祭司。他们终于摆脱了控制,拿到了他们想要拿的东西。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多么的孤寂——逼得人快要发疯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亲临死前那解脱般的眼神——她也了解做了一辈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亲,为何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容忍的暴虐脾气。

原来,历代拜月教主,都是将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们的一生,除了孤独,永远不会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阵风过,她听见头顶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不知又是什么鸟雀飞入了这个园中,惹起护花铃响声一片。

在这个南疆相依为命了十年,对于那个成为祭司的迦若来说,或许还是这满园无知觉的花草、投注的关爱更多罢?

或许,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该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还能有什么样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宫被摧毁的命运。

她擦拭着颊边的泪水,暗自咬了咬牙,准备站起来。然而,甫一抬头,便愣住了——

那个白衣祭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静静的低头、看着她此刻泪痕满面的脸,不说话。

平日对于一切都冷漠洞彻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惜温和。

“你过来看好戏么?不要指望我会哭着求你!”她挑衅的抬头,展开扇子掩住满面的泪痕,冷冷道,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明河,你太骄傲。居然不肯说一个‘求’字来改变整个教派的命运?”在她提起裙裾转身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忽然出声,有些叹息般的问。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缓缓握紧,长长的红指甲刺入了掌心。许久,也不回头,终于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不要不管我……”语音虽然压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难以控制的颤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应你。”抬手拨动着风铃,白衣祭司缓缓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软,仿佛松了一口气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静静地,她回过头看着祭司,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迦若……你竟这样逼我……当年是谁救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摆脱那样的控制、我也不会杀了我母亲!即使她暴虐残酷,我也不会杀了她的!”

明亮的泪水从拜月教主的脸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样不堪回首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温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个少年的时候,他微微叹息着,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明河,你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对我很好,我还欠你一条命。”

“你没有欠我——”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泪水接二连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会不管你……”不等她说下去,迦若轻声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该威胁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图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应该去见那个人了。”拜月教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全部吐露,“我让冰陵开了水镜,看见了你那边的情况——你、你为了和她走,连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风’来警告我?”带着略微的苦笑,迦若摇了摇头,“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该听到了我说:我昨夜去那里只是想印证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头。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环和高贵的血统而言,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普通女子。长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娇纵凌人的脾气,然而,她本心却是温柔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她或许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说过:每个人,总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温暖的泪水流淌在他的指间,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的感觉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会让听雪楼对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入了花园中:“我也并不想和听雪楼为敌……然而萧忆情内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宫,他才满意吧?”

“放心,我自有办法。”迦若随着她一起步入花园,淡淡道。

园中繁花乱眼,五彩夺目,虽然鸟雀不入,然而依然有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冥儿从小孤僻,喜怒不形于外,但如果见了这里他栽的奇花异草,也一定会很喜欢吧?

他想着,微笑着抬手,并指夹住了一只花上飞舞的凤蝶。

“何苦为难它?”蓦然间,听见明河出声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么像你……”

“哦?”有些惊诧的,他停住了发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阵风过,四周风铃的脆响一片。明河在风中蓦地抿嘴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蝶儿,悠然道:“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谢后的灵魂,飞回来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只凤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飞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颊上那弯月儿更加美丽,如第三只眼睛窥探着人的内心:“祭司大人,你说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蓦然微笑了起来。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

清晨,天刚刚透亮,周围村寨里就有公鸡连绵的打鸣。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实,竟然再没有一丝纷乱的想法——或许,困扰了她那么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结,反而解开了她的一重心魔罢?

她坐在溪边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脸和头发,然后将手巾拧干,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然而抬手间,袖中的血薇滑了出来,“唰”的一声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剑。然而,在捞起剑的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阴湿的水草,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运气,用力将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听使唤,那阴凉的感觉丝丝缕缕沿着手臂攀爬了上来——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过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丝万缕,仿佛是人的湿漉漉的长发!

她试着用力挣脱,然而那水草居然丝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间,水下仿佛还有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阿靖抬起左手,并指成剑,狠狠划下。那一丛水草仿佛受到了惊动,抽搐了一下,将她的手臂勒的更紧。在剑气第二次斩落的时候,水纹微微荡漾,一簇水草忽然扬了起来,带着水珠勒向绯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还没有触及她的肌肤,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烧一般,那一簇水草蓦地蜷曲了起来,发出吱吱的燃烧声,迅速断裂。缠绕着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松开,漂入水底不见。

怔了怔,阿靖将剑从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领,拉出了颈中悬挂的小小木牌。

一个略显破旧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护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有个甜脆的女声讶然道。

阿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水绿衫子的年轻女子站在身侧,正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拿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来:“是被它缠住了吧?这鬼地方就是这种阴湿的东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着对方,猜测着,绯衣女子戒备的吐出一个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准了!”弱水笑了起来,那样活泼泼的表情,宛如她来到南疆后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靥,阿靖忽然间就有些郁郁,接着问下去:“楼主来了么?”

“萧公子和家师、明镜大师日夜兼程,平明时分已经到了。”看见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的回答,“萧公子要弱水过来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并没有立刻起身,绯衣女子却抓住了那一个字眼,微微摇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他的身子,可还好么?”

不知道为何,虽然明知此时走几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却不想立刻起身,而是从旁人嘴里打听他的状况。

所谓的近乡情怯,或许也只是这样的心态吧?

生怕见了他、会发现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况,等会儿心里才不会什么预备都没有。独自在南疆虽然不过几个月,然而仿佛却在回忆中过了几十年——如今自问,心里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无力。

“可不大好呢……萧公子旅途太过劳累,染了风寒瘴气。幸好带了墨大夫,刚刚给他用了药,楼主已经好多了。”弱水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回答,一边好奇的看着绯衣的女子——这是一个武林的传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听雪楼主并称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子却不过如此,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夺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间似乎还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缓缓站起身来,道:“我跟你去见楼主。”

在她起身的时候,弱水看见了那把绯红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却停在了靖姑娘的颈中——那里,有一个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强大的驱邪能力的护身符。

从那个小小的木牌上,修习术法的她,忽然隐约的看到了什么。

隐隐约约、一望无际的红色……

那是怎样深切的残念、在经历了十数年的沧桑后,依然固执地不肯褪去。

阿靖转过竹林的时候,看见了刚刚来到的听雪楼人马。

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刚来到这里与先期来到的人汇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点安排,喧哗烦杂的紧。碧落和红尘也忙的不可开交,人群穿梭似的来来去去,每个人见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谨的叫一声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样淡淡的点头,也不回应,只是静默的看着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镜大师,张真人,这些事情就麻烦你们两位了。”仿佛刚刚说完了什么,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颔首,淡淡嘱咐。刚刚喝干的药盏放在他手边,听雪楼主的脸色略微苍白,断续咳嗽着,然而清秀带着女气的眼睛里,却依然是平静而深远。

“阿弥陀佛……公子心思细密,筹划滴水不漏——既然有助于剿灭拜月教,这些小事贫僧和张道友自然不会推辞。”榻边,须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这,应该便是从栖霞山法能寺请来的明镜大师吧?

——而旁边那个带着紫金冠的老道,则该是闻名天下的龙虎山张无尘张真人了。

烨火已经来了,侍立在师傅身侧。或许因为昨夜的情绪波动,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许,她是一夜无眠罢?

“萧公子,靖姑娘来了。”她还没有出声,带路的弱水已经笑盈盈的叫了来。

话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过头来。

一僧一道的神色,刚开始是有些审视意味的——毕竟,对于这样一位名动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没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视线投注到这个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镜大师和张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后阿靖看见他们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底下轻轻移动掐算。

她忽然有些厌恶起来……又是命运。

这些懂得术法的人,太执着于所谓的宿命和预言。

就如她的师傅白帝,即使号称剑术玄学一代宗师,居然却不能杀死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因为他惧怕命运的改变,于是放任了这个可能遗祸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来。

如果看见命运让人变得懦弱……那还不如看不见。

“靖姑娘。”两位术法大师分别起立,致礼,她也是静静地回礼,却没有出声。

再度往她脸上一看,明镜大师和张真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时看见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便同时告退了。烨火和弱水也跟着师傅离去。

“好久不见。”周围登时安静下来,唯有风簌簌穿入竹叶的声音,萧忆情仍用平日那种平静莫测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绯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边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么?”

“如果好,还用楼主你亲自来么?”她也是淡漠的回应着,走过去,在竹榻边上坐下,有些讽刺的看着他。

“赶着来这里、是因为我很担心你,阿靖。”唇边的那一丝笑意忽然转成了苦笑,低低的,听雪楼主看着她,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哦?”绯衣女子笑了笑,看着小臂上被鬼母藻缠绕而留下的印记,眼神仍然是倔强而冷漠,“征战武林这么些年,你可从来没有为我担心过——放心,虽然我不是那个迦若的对手,但也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萧忆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风般拂过对面绯衣女子清丽的脸,她脸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满锋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剑——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忽然叹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气,低低注视着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担心什么——阿靖,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有。”沉默了片刻,绯衣女子的手轻轻按上颈中的护身符,回头,直视他喜怒莫测的眼眸,忽然静静道:“那个迦若,是我的同门师兄。”

听到那样的话,听雪楼主的视线垂了下来,秀气的睫毛掩盖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间,他的抬眼看着楼中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是么?”

“你何必作态?烨火应该已经密告过你了。”冷冷看着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带着几分讥诮和不屑,“她是你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不是么?你也该知道她是那岩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说什么,然而萧忆情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触,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怀内,痉挛的抓住了一个白玉小瓶,然而因为手指不停颤抖,一打开,瓶中红色的粉末便洒了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