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教主蓦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占星师身上:“你说,那个听雪楼来的女子,会让迦若死么?是不是?那是宿命?那就是宿命?冰陵,能说清楚一些么——”

虚幻的语言,犹如风一般飘散在空中,冰陵的长发飞扬,右手的金杖指向天心明月:“我所知的也只是这些……手心掌握着‘月座’、‘天星’的我,说了我所看到的。但是,不可知的尚自存在——就算手心掌握了星辰的轨道,也无法预知全部的宿命啊。月光是否还能照耀这一片土地?血与火是否必将湮没明月?”

顿了顿,长时间的静默,仿佛冰陵自己也被自己那两个问题问倒。许久许久,悬在水镜上苍白纤细的手上,鲜血不停地滴下,散入水镜,水镜已经变得血红夺目。

“——或许,轨道可以错开。”

最后,冰陵吐出的话却是如此,手仿佛忽然无力,重重按入鼎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拜月教主再度举手加额,向月神像跪拜,退了下去,然而脸色苍白如死。

“迦若。”烛树如火,映的白石砌成的房间一片憧憧,锦缎的绣鞋踏入,穿过重重的帷幕,走到内室,急急道,“冰陵今天警告我:天象显示,冥星冲月——这个女子不祥。”

孔雀金的袍子上织着曼珠沙华繁复的花纹,映着烛火,发出幽幽暗彩。

拜月教主走入内室,秀眉微蹙:“已经两天了,她还没醒?”

“嘘。”白衣的祭司抬起手指,阻止了教主下面的话,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内室。转过了屏风,迦若才低眉微微冷笑:“青冥不祥——这种话,我师傅早十年就跟我说过。何必等到今日冰陵来预言。”

“可她说,这个女子会让你送命!”明河的声音却是冷锐而急切,“冰陵是占星女史,能透视过去未来——她做出的预言还从来没有不准确过!”

“可她看不到我的宿命。”然而大祭司毫不犹豫地阻断了教主的话,负手冷冷看向窗外南疆的天空,“——她看到的只是冥儿的宿命。你也该知道,先代教主华莲死后,谁都没有力量看到我的宿命。”

拜月教主抬起了头,眼神里有舒了一口气的表情:“那么说来……你不会死,是不是?”

“呵。”迦若只是低头笑笑,摇摇头,“死活有那么重要么?不过是一场醉阑更醒——但记住,我答应过你了,一定会守住拜月教,你可放心。”

“但你没答应我你不会死。”明河咬着牙,眼里却渐渐有泪光,“如果你死了、甚么都是空的!你答应我!”

白衣祭司低头,看了看她,唇角有一丝莫测的苦笑。

她救过自己的命——十年前,在那岩山寨里,如果不是当时和华莲教主一起的这个少女救了那个叫青岚的白衣少年,恐怕他如今已经神形俱灭。再后来,她为了他,甚至不惜反抗背叛了自己的母亲……这些年来,南疆的天空下,他们两个是相依为命才到今天的吧?

所谓的“迦若”这个名字,如果没有她唤着,那么他就不再是迦若……他将什么也不是。

“我真希望我能够答应你。”忽然间,迦若转头微笑,叹息般的低声说了一句。

※※※

喧闹的街上,一个蓝衫少女走入一家药铺,将银子拍在柜台上,扬声便唤:“伙计,伙计,有没有雪莲?两朵,要茎叶俱全的。还要朱砂、冰片各一斤,快点!”

柜台后的活计连忙过来招呼客人,看着银子,脸上笑着,然而却有一些为难:“姑娘,朱砂冰片倒是都好说,但是茎叶俱全的雪莲,小店可是没有啊……”

“啊,也没有?”蓝衫少女明朗的眸子里有些黯淡,跺脚叹息,“都问了好几家了。”

伙计忙忙的跑到药柜前,搬来凳子攀上去打开抽屉取冰片,听得后面的客人叹息,也是摇头:“姑娘,雪莲这种东西,我们大理这边可是少见,何况还要茎叶俱全——姑娘要这等名贵药材配什么药呀?”

“唉,你不知道,九转流珠丹非要雪莲才行!”蓝衫少女脱口而出,再次顿了一下脚,“结果哪儿都买不到——师傅的伤可耽误不得啊……”

“姑娘去前头的同仁堂里看看?那家药铺是镇南王侧妃的弟弟开的,是家大药店,据说只要出的起价钱,连新鲜紫河车都能买到哪。”伙计包好了朱砂冰片,看了看戳子,称过了交给蓝衫少女,“一共三两八钱银子。”

“啊,那药店还卖紫河车?”蓝衫少女显然是吃了一惊,一边付钱一边犹自喃喃,“邪得很呢……官府也不管管。”

“哪里还管,是镇南王的小舅子啊。”伙计收了钱,把药递给主顾,压低了声音传播小道,“而且据说侧妃如此得宠,是凭了妖术拢住了王爷的心——听说呀,侧妃入了拜月教!拜月教的大祭司是天神,滇南这一代,谁敢有半分不敬呀?”

拜月教。听得那一句话,蓝衫少女的脸色微微一变。

然而,她未曾料到,在她脸色一变的时候,听得她方才的话,门外暗自随她而来的一位青衣人也脸色一变。他方才在附近办了事情出来,遇见这位蓝衣女子,便是留上了心。

“九转流珠丹?”剑眉星目的年轻人沉吟着,看着这个一上街他就留意上了的蓝衣少女,缓缓低语:“龙虎山张真人?——真的是听雪楼?”

蓝衫少女果然便是张真人的大弟子弱水,因为前几日师傅在斗法中伤在迦若祭司手里,师妹烨火又同样重伤,这几天买药服侍,忙的她脚不点地。

拿了包好的朱砂冰片,她想了想,又要了一些上好的党参和当归,觉得不服气,又抱着侥幸的心理、问伙计有无成形一些的何首乌——果然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的确是家小药店,这些东西,看来还是只有同仁堂才有。她叹息着想。但是……那地方和拜月教有纠葛,没有和师傅楼主他们说过就过去,是不是有些莽撞?

叹了口气,弱水拿起抓好的药回身走出去,一边纳纳的想着。然而刚刚迈出店门,忽然听到了前面传来喧嚣声,和着人群的跑动和竹梆子的空空声:“走水了,走水了!”

“呀!”弱水不自禁的脱口叫了起来,看着前面街角冒出黑烟的所在——是不是、是不是同仁堂起火了?这可不好……万一真的失了火,雪莲可去那里着落?

一着急,她再也顾不上拜月教不拜月教,拔足便往街角跑了过去、逆着那些奔逃的人流。

“哪里、哪里失火了?”前面的人渐渐稀少,弱水在一家茶馆前立足了脚,发觉有些不对,火势似乎是从远处蔓延过来的——她揪住旁边一个从茶馆里匆匆跑出的人问。

“镇南……镇南王府啊!……好大的火势,都往这条街蔓过来了!”那个人忙着跑开,不耐烦地想推开这个罗嗦的女子,然而惊异的发现这个纤弱的女子似乎有意外强大的腕力,无论他怎么推,就是一动不动。

“这火不对头。”顺着黑烟的方向,弱水望见了远处隐隐蔓延过来的火光,脸色忽然有些异样——这火上面,有看不见的黑气笼罩。这不是一般的火。

没有风,但是火势却蔓延的很快,一路顺着这条街烧了过来,烟气逼得人说不出话来。街上满是逃出来的百姓,拖家带口的乱成一团,哭叫连天。

“姑娘!咳咳,姑娘!求你放手好不好?”怔怔看着那火光半天,弱水耳边才听见那个茶客的哀求,已经被熏得连声咳嗽,她连忙放开手,陪笑。然而不等她道歉,那个茶客一得了空,立马飞一样的逃了。

“哎,这火分明有邪气——要是烨火在就看得出哪派捣鬼。”叹了口气,看不得满街的流离,又看着火势要蔓延到前面那家同仁堂,弱水转身便是跑进了空无一人茶馆里,拿过一个杯子沏了一盏普洱茶。

端着茶盏默默念了几遍咒,手指点入茶水中,对着充满烟火气的天空连连轻弹。扑簌簌一声轻响,半空中忽然平白下起一场雨来。

“哎呀!”满街奔逃的人都顿住了脚步,仰头看着万里晴空,惊喜莫名。看着那些人的脸,弱水也不自禁的高兴起来,凭着窗看着,一口喝了盏中的茶,准备含在嘴里喷出去,化出更大的雨。

“好高明的玉清化雨术。”陡然间,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话。弱水吓得一个激灵,茶水呛住了喉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的时候她转过身,警觉地看着背后出言的人。

那是一个青衣束发的年轻男子,眉目清朗,正在茶馆的中间位置上闲暇的喝着茶,头也不抬地缓缓道:“姑娘可是龙虎山张真人门下弟子?”

弱水有些震惊的看着这个人——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分明看过了、这个茶馆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后来她一直在门边凭窗施展法术,根本不可能有人再进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然而她看不见。

蓝衫少女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阁下是何方仙友?”脱口的询问过后,弱水发觉自己大约又犯了一个错误——有邪气——虽然只是丝丝缕缕——不自禁的从这个青衣男子的眉目间流露出来。

然而,青衣男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却只是看着窗外下雨的晴空,微微冷笑:“姑娘的玉清化雨术虽然不错,可惜却用错了地方——”

弱水一惊回首,看向窗外,只见街上行人匆匆,慌乱恐惧反而更加猛烈起来。奇怪的是,不过是一窗之隔,虽然外面如此忙乱,然而喧嚣之声却一丝一毫都没有传到茶馆里!

弱水心里再度紧张——眼前这个人,居然已经在她不知不觉之中,在这个茶馆四周布下了结界,隔绝开了外界和这个空间的任何联系。

她扑到窗边,冒着浓烟探头急急看出去,不由自主惊呼了一声——雨还在下着,但是那些雨落到了火上,火势不但没有变小,反而如同有油泼入、轰然大盛!

“对付幽冥真火,玉清化雨根本不管用。”背后的青衣男子扬眉,有些傲气的微笑了一下,“小姑娘,你道基虽然不错,可道行还浅着呢。”

“那么你快把这火弄灭啊!烧了那么多房子,都快要烧到同仁堂了!”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弱水气不过,大嚷,“你是学道的,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火是我放的,我为什么要救?”陡然间,放下茶盏,青衣人淡淡冷笑。

“你——你是谁?!”再也忍不住,弱水瞬的转身死死盯着他问,手指用力抓住了窗框,因为紧张,手心都冒出了微微的冷汗。这个人,好奇怪的灵力,亦正亦邪,让人无从判断。

“你不是要找雪莲么?我这里有——”青衣人只是莫测的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碧玉的匣子,打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雪莲花来,“我正要去见萧忆情,我们正好可以一起去。”

“你、你究竟是谁?”不料对方竟然连自己在找雪莲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弱水更加的惊惧。忽然间,手指合并、迅速往前一划,想要破除他设下的无形的“界”,逃出茶馆外。

然而,蓝衣少女的手还未触及无形的屏障,凭空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大力涌来,推得她身子一直往后跌去。弱水脱口“呀”了一声,勉力想定住脚,然而连连飞退中,突然间身子却止住了去势。

“我叫孤光。”抬手揽住被震退的少女,青衣人淡淡说着,眉间邪气一闪而逝。

弱水的眼睛陡然一闪,再度脱口惊呼:“孤光!孤光清辉,你是拜月教的——”

“拜月教的左护法。”青衣人接了下去,微微而笑。

第十篇 白云苍狗

“你怎么来的?”

森森凤尾竹下,竹林精舍的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南疆初夏和煦的风吹了进来,在软榻上咳嗽着的男子看向门口,眼神陡然凝聚。

“喏,我正碰到这个小姑娘,她带我来的。”门口的青衣人嘴角有一丝轻松的笑意,毫不在意的拎着蓝衣少女的衣领,将她扯到身前。

“你对她做了什么?”萧忆情看到弱水空荡荡的眼神,微微皱眉,“孤光,张真人是我请来的,他的弟子如若出了事我可推不了责任。”

“没什么,只是小小的摄了一下她的魂魄而已。”孤光撇撇嘴,拍拍手,将弱水放开,“她不肯说你住哪儿,我只好封了她的七窍六识,直接从她的脑海里读我想知道的了。”

“不是约了明晚在洱海边碰面么?——跟你说过、事先没有安排妥当的话,不要随便来找我!你的身份是绝密的,不容半点泄漏。”看着眼前这个人,听雪楼主更深的皱起了眉头,咳嗽着,苍白修长的手指覆上了茶盏,淡淡问,“有没有人看见你过来?包括我外面那些子弟?凡是见过你的人,都必须彻底让他们闭嘴。”

孤光笑了起来,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我的障眼法、对付你这样的武林高手或许不行,但是对付你那些不会术法的子弟……嘿嘿。”拜月教的左护法笑着,眼里的光芒像个小孩子,然而却有冷酷的光同时闪现,变幻莫测。

萧忆情计划对付拜月教,时间已经不短。在派出人马渡过澜沧、进入南疆以前,他已经做过了方方面面的谋划和安排——眼前这个拜月教的左护法,便是他埋藏的最深的一颗棋子,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轻易动用。

“清辉一死,拜月教中灵力在你之上的便只有迦若一人。”沉吟着,萧忆情看着一边弱水空洞洞的眼睛,有些感慨,然而眼神却是警醒的,“他有没有发觉你来这里?”

孤光摇头,微微冷笑:“他这几天忙着给舒靖容治伤,耗神耗力心无旁骛,连教主要见他都不容易,哪里会顾的上别的。”

听雪楼主眼神一闪,仿佛想问什么,却又忍住,只是淡淡问:“你今天白日下灵鹫山来、托了什么借口?”

“不用借口。”拜月教的左护法继续摇头,“我是下山来办事的——教主派我惩罚办事不力的镇南王侧妃,所以顺路过来看看你。”

“惩罚?”萧忆情微微一怔,点点头,“不错,我还以为有谁如此大胆,敢焚烧镇南王府——原来是你们拜月教所为。”

“镇南王本来一贯站在我们这边,但是你这次来滇南首先买通了正妃、让王爷举棋不定保持中立,放言出来说不理会江湖的争斗——教主认为是侧妃办事不力,大为震怒。”淡淡说着,孤光在听雪楼主对面径自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却忽然呛了出来,眉头打皱:“咳咳——什么东西?”

“那是药茶。”看着拜月教的左护法的表情,听雪楼主陡然笑了起来,颇为愉悦,“是我喝的——味道不好吧?”

“呵,那是人喝的么?”孤光连连呸了出来,苦着脸,“你这个人,活的确实不容易。”

萧忆情的脸色,陡然也是一静。

“不容易也要活。”淡淡的,听雪楼主拂袖站起,看着窗外,“谁都活的不容易。”

顿了顿,他转过头来,眼神闪烁,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她如今怎样?”

“谁?”孤光显然一时间没有接上半天前说的那句话,怔了怔,看着听雪楼主的神色,才恍然回过神来,“你问她?靖姑娘该没事了。不惜动用了圣湖的力量,迦若这一次很是耗费了心力,从没见他这样把一个人当一回事。”

说着,拜月教左护法眼中陡然有惋惜的神色,嘀咕:“可惜,他居然就这样白白的消耗自己的灵力……这样的灵力,该好好积蓄起来才是嘛!”

没有听对方后面喃喃自语了些什么,萧忆情的神色却是不由自主的为之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低头拍着窗子的横格挡,眼神冷锐下去:“好,既然阿靖没事了,我就没什么顾忌了!”

孤光百无聊赖的拿过几上的茶具把玩着,听得萧忆情这句话,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哦,原来这些天来你召回人马,一副偃旗息鼓的样子就是为了她呀?”

听雪楼主不置可否,手指下意识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窗栏,淡淡看着窗外。

“看不出啊你!”孤光忍不住笑了起来,转着手中的一只细瓷茶杯,眼神凝聚,茶杯里的茶水忽然间就奇异的微微沸腾起来,“不过也只是一个女子——居然让你们两个都如此?我倒真是想看看,那靖姑娘是如何的人。”

“那么、你就想法子去见她,把她带出拜月教、送下灵鹫山!”萧忆情手指敲击着凤尾竹的窗栏,蓦然道,眼神凌厉。

孤光却是笑了,眼里有懒散讥讽的光:“不会吧?我想迦若肯救靖姑娘,你肯退兵——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契约才对。不要告说我说、听雪楼主要过河拆桥了。”

“那又如何。”萧忆情的眼神冷冽,不带一丝表情,“我从来不自夸手段光明磊落、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何况,我和他之间也没有立下誓约。”

“哦?”有些意外的,孤光抬头看他,“你一开始就想着要翻悔么?”

“那是因为他首先说了假话!——”听雪楼主冷冷回答,手指往窗栏上一敲,轻轻一声脆响,凤尾竹寸寸断裂,“他答应归还我母亲的遗骸——可我知道那明明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