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用小碟子盛满油,将棉花搓成灯蕊,就算是灯了。

  她得意的笑道:“这样我们至少总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凤娘道:“外面的风景这么美,如果我们能够有几盏那种用水晶做罩子的铜灯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个很爱美的人。总觉得在这依山面水、满园鲜花的小屋里,能燃起这么样一盏灯,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是绝不会有这种灯的。

  所以他们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打听无忌的消息。

  晚上凤娘在那个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灯下,写她那从无一日间断的日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种灯。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十盏这么样的灯,整整齐齐的摆在门口,一个个用水晶雕成的灯罩,在旭日下闪闪的发着光。

  “这些灯是谁送来的?”

  “他怎么知道你想要这样的灯?”

  凤娘没法子回答。她看着这些灯,痴痴的发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要这么多,只要每间屋子有一盏就够了,多了反而麻烦。”

  然后他们就出门去寻找无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十盏灯果然已只剩下五盏。

  每个人都怔住,只觉得仿佛有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

  是不是一直都有个人躲在这屋子里,偷听他们说的话?

  他们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在这么想。于是他们立刻开始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甚至连床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洞下都找过,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千千手脚冰冷,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凤娘道:“你想要什么?”

  千千道:“我想要个泥娃娃。”

  她又问凤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么?”

  凤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个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头雕成的岂非更好?”

  千千说:“你是不是想要木头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两个。”

  这天晚上,他们睡觉之前,又将自己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定了绝没有人躲着后,才锁好门窗、上床睡觉。

  他们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推开门,门外既没有泥娃娃,也没有木头娃娃。

  门外只有一个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个。

  千千瞪着凤娘。

  凤娘虽然也怔住了,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别人无论要什么,这个人都不重视,只有凤娘开口,他才会送来。

  难道他是凤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为什么不敢露面?

  这件事凤娘自己也没有法子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这里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我想换换口味。”

  凤娘道:“你想吃什么?”

  千千道:“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点。

  逸华斋在西城,酱肉用的一锅老卤,据说已有两叁百年没熄过火,他们卖出来的酱肉,只要一吃进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狗不理在陕西巷,包子做得也绝不是别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离这里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飞鸟,也没法子在半天之间飞个来回。

  凤娘知道千千这是故意在出难题,立刻道:“好极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还不放心:“你想吃什么?”

  凤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华斋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他们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却在想着酱肉和肉包子。

  那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的。

  千千心里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再玩这种把戏?”

  还没有日落,他们就匆匆赶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大盘酱肘子、一大盘酱牛肉;二十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这还不稀奇。

  稀奇的是:酱肉果然是逸华斋的风味,一吃就可以吃出来是用那一锅陈年老卤卤出来的,别的可以假,这一点却绝对假不了。

  曲平也喜欢吃这种酱肉,可是现在吃在嘴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千千又在盯着凤娘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凤娘不怪她。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本来就难免要让人怀疑的。

  千千道:“你这位朋友是谁?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样子,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都是他老远买来的……”

  曲平忽然问道:“多远?”

  千千道:“很远。”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赶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买这些东西回来?”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么人能在这半天工夫里,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千千道:“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明明摆在桌子上。”

  曲平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说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特别强调这个“人”字。

  千千忽然又觉得脚底心在发冷:“难道你是说这地方有鬼?”

  鬼屋主人

  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么小,鬼都能听得见,你却听不见鬼讲话。

  鬼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你却看不见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鬼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

  鬼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三天三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凤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根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么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就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么好,难道无忌已死了?难道这个鬼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之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么互相信任?

  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巨大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在她家乡的山坡后,也有这么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孩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么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