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云山慢慢的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向他的丹室——

  这次从丹室出来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点疲倦,心情却好了很多,甚至连丁北的无礼,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厌了。

  享受过一番“神仙的乐趣”之后,无论谁都会变得比较轻松愉快,宽怀大度。

  现在他只需要一壶好茶,最好当然是一壶福建武夷山的铁观音。

  他立刻想到了“武夷春”。

  “武夷春”是家茶馆。

  这家茶馆是福建人开的,福建人都讲究喝茶,都喜欢喝铁观音。

  这家茶馆的铁观音,据说真是产在武夷绝顶,派人用快马运来的。

  这家茶馆在采芝斋隔壁。

  采芝斋是家很有名的糕饼茶食铺,就在同仁堂老药铺隔壁,王胖子开的那家卤菜店对面。

  所以樊云山今天如果不到武夷春来喝茶,那才真的是怪事。

  世界上的怪事绝不会太多,所以他来了!

  茶馆里的人认得樊大爷的人当然不少,知道他是大风堂舵主的人却没有几个。

  如果他常常仗着大风堂的威名在外面招摇,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

  丁北一定也来了,一定就在附近,他没有看见丁北,却看见了小狗子。

  小狗子不是狗,是人。

  虽然大家都把他当作狗一样呼来叱去,他毕竟还是个人。

  他是高升客栈十一个店小二里面,做事做得最多,钱拿得最少的一个。

  现在也不知是哪位客人,又叫他到王胖子的卤菜店买卤菜了。

  樊云山知道这个赵公子就住在高升客栈,还带着个穿着大红裙子的大姑娘。

  这位赵公子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

  小狗子提着几色卤菜回去了。

  一个卖橘子的小贩,挑着担子走到王胖子的卤菜店门口。

  王胖子出来买了几斤橘子给他的女儿吃。

  他的女儿并不胖,因为她只喜欢吃橘子,不喜欢吃肉。

  王胖子是这个卖橘子小贩的老主顾。

  卖橘子的小贩走得累了,又累又渴,就走到茶馆里来,找茶馆里的伙计,讨碗茶喝。

  茶当然不能白喝。

  他用两个橘子换了一壶茶喝。

  茶馆里的伙计把橘子收到后面,分了一个给掌柜的小儿子,就提了个大水壶出来替客人冲水。

  樊大爷是老客人,也是好客人,他当然要特别巴结。

  他第一个就来替樊大爷冲水,还特地带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樊云山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别人的恭维奉承,所以他的小账总是给的特别多些。

  伙计千恩万谢的走了,他打开这把热手巾,里面就有样东西掉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里,好像是个卷起来的纸条。

  茶喝得太多,当然难免要去方便方便。所以又喝了几口茶之后,他就站了起来,到后面去方便了。

  这些都是很正常的。

  这些事无论被谁看见,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可疑的。

  就算被一个疑心病最大的老太婆看见,也绝不会想到,就在这件事进行之中,已经有一件很重要的消息,从住在高升客栈里一个穿着红裙的大姑娘那里,传到了樊云山手里。

  唐玉现在穿的已经不是红裙子了。

  现在他穿的是一套赵无忌的衣裳,青鞋、白袜,蓝衫。质料剪裁虽然都很好,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刺眼。

  赵家并不是暴发户,无忌一向很懂得穿衣服,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承认。

  唐玉从来不会喜欢一个快要死在他手里的人,可是他居然有点喜欢赵无忌。

  他觉得赵无忌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笨,其实却很聪明,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聪明,却偏偏又很笨。

  唐玉决定替他买口上好的棺材,叫樊云山把他的尸身送回和风山庄去。

  他们毕竟是“朋友”。

  “我要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

  唐玉用极道地的官话告诉王胖子:“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到同仁堂去买陈皮和当归的时候,他已看到坐在武夷春喝茶的樊云山。

  这个一向循规蹈矩,做事一丝不苟,从来都没有出过一点差错的人,居然会是个“奸细”,实在是谁都想不到的事。

  他们的对象本来是丁北,但是唐缺却坚决认为樊云山绝对比丁北容易打动。

  唐缺的理由是:

  ——像樊云山这种人,对丁北那种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一定很不满。

  ——这地方本来是樊云山一个人的地盘,现在大风堂又派了个丁北这样的年轻人来,而地位居然跟他完全平等,无论他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不跟这毛头小伙子去商量,这对一个已经习惯做老大的人来说,也是件不可忍受的事。

  唐缺对炼丹居然也有研究!

  他知道炼丹是件极奢侈的事,也知道服过丹之后,不但性情会因身体的燥热而改变,连性欲都会变得极亢奋。

  这也正是“有道之士”,为什么会冒险去炼丹的原因。

  所以唐缺认为:

  ——如果我们能提供给樊云山一点炼丹的灵药和秘诀,把几个随时可以让他“散热”的女孩子送给他,而且保证一定会替他教训教训丁北,他一定什么事都会做的。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他的看法完全正确。

  唐缺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佩服。

  唐玉也看见了丁北。

  丁北实在可以算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随便”了一点,看起来简直有点像是个市井的混混儿。

  在四月天,他身上居然就穿起夏布袍子,把右面一只空荡荡的衣袖束在一根用青布做的腰带里,乱蓬蓬的头发显然也有好几天没梳过。

  他甚至还把他那柄断剑插在腰带上,连剑鞘都没有配一个。

  一向非常讲究穿衣服的樊云山,对他这副样子当然看不顺眼。

  只要一看见他,樊云山就会觉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四两牛肉,四两烧鸡都已经切好了,用油纸打成了小包。

  唐玉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用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走过了长街,开始往左转。

  他相信樊云山一定已接到了他要小狗子送出来的消息。

  为了避嫌疑,他一直都陪着赵无忌待在房里,只不过关照小狗子去打扫他那间客房,监督着小狗子把痰盂倒了出去。

  赵无忌一定绝不会想到,小狗子也早就被他们买通了。

  ——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觉得不满意,你就有机会收买他的。

  这是唐缺的理论。

  唐玉发觉唐缺的理论总是很有道理。

  桑树林已经在望。

  唐玉相信樊云山当然绝不会想“杀他灭口”,但是他们也绝不会先出手对付丁北。

  赵无忌当然会在暗中监视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惟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样才能让丁北出来对付他!

  只要丁北一出手,他就是奸细了,随便他怎么否认都没有用的。

  就算他们不杀他,赵无忌也绝不会饶他。

  唐玉微笑。

  他已经有把握要丁北出手。

  为了保护他这个“非常重要的人”,丁北和樊云山都跟着他走了过来。

  ——丁北不是奸细。

  ——丁北当然已开始在怀疑樊云山。

  ——如果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有勾结,他交给赵无忌那个名字,当然就不会是真的奸细的名字。

  ——如果他交出来的名字是丁北,丁北也没法辩白。

  ——丁北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只要发觉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的情况有一点不对,一定就会出手。

  这其中的关键看来虽很复杂,其实却像“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唐玉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樊云山笑了笑,好像是要他放心!

  “我交给赵无忌的名字,绝对不会是你。”

  天气晴和,阳光明朗。

  丁北也许有很多不太好的毛病,眼睛却连一点毛病都没有,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连一里外的麻雀是公的,还是母的,他都能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