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就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

  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无忌了解。

  看到怜怜自己将咽喉送上他手里的剑锋,看到鲜血从怜怜咽喉里涌出。

  他也同样觉得一阵刺痛,仿佛也同样被人刺了一剑。

  这一剑没有刺在他的咽喉上,这一剑刺到了他心底深处。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亲放了赵无忌?还是在求无忌放了她的父亲?谁也不知道。

  但是这句话的力量,却远比世上任何一柄宝剑的力量都大。

  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换回这两人心里的仁爱与宽恕。

  对她来说,死,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只希望能让他们知道,生死之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严重。

  在这一瞬间,无忌整个人都已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感所震慑。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连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记。

  在这一瞬间上官刃举手间就可以杀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他从这阵震慑中惊醒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梦想中的机会赫然就在眼前。

  怜怜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冲过来,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对无忌。

  他的背宽阔,无论谁一剑刺过去,都绝对不会错过。

  年轻人都喜欢做梦,各式各样的美梦。

  无忌还年轻。

  在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美梦里,就看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的手里有剑,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等着他一剑刺下去。

  可是这个梦境实在太荒唐——美丽的梦总难免有些荒唐。

  他从来也没有期望这梦境有实现的时候,想不到现在梦竞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

  他的手里正好有剑,这种机会他怎么能错过?怎么会错过?

  他所受过的苦难,他心里的悲痛仇恨,都绝不容他将这机会错过。

  剑光一闪,剑已出手。

  奇怪的是,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幸好这一剑没有刺下去。

  幸好上苍对他总算不薄,没有让他将这一剑真的刺下去。

  怜怜咽喉上的血渍仍未干。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原因。

  司空晓风曾经交给他一只白玉老虎,要他在杀上官刃之前,将这只老虎还给上官刃。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他一向是个很守信的人,他已答应过司空晓风,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根本已忘了这件事。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是赵无忌。

  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赵无忌变成了现在这么样一个人。

  同样的,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虽然是佛堂的禅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别的事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一剑虽然没有刺下去,剑锋距离上官刃左颈的大血管却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当然可以感觉到这种贬人肌肤的森寒剑气。

  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

  无忌握紧剑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尽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怜怜,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上官刃没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从你十岁时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又何必再看。”

  无忌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上官刃道:“从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谁。”

  他忽然长叹息了一声:“赵无忌,你根本不该来的。”

  无忌脸色变了。

  如果上官刃那时就已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将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他根本拒绝相信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们,你就错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

  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你本该已经死过四次。”

  无忌在冷笑。

  他还是拒绝相信,上官刃无论说什么,他都拒绝相信。

  上官刃道:“你说你叫李玉堂,是绩溪溪头村的人,那一次,你本来已经死定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还没有死,只因为派去调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买,替你隐瞒了实情。”

  无忌忍不住问:“是谁收买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个还不想让你死的人。”

  这件事正是无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的确是死里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这里来,居然就敢孤身涉险,夜探唐家堡。”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怒意:“你将唐家堡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那一次他本来也已经死定了。

  他没有死,只因为有人替他引开了埋伏——一个还不想让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杀了小宝,你也死定了。”

  无忌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绝不会杀他的,你一定会想法让他脱身,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大风堂潜伏在这里的人。”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是你不杀他;你就必死无疑。”

  无忌道:“难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杀小宝,就是在试探你,他远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无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为他会跟你同仇敌忾,对付唐家堡,其实他已经准备把你出卖给另一个人,因为对他来说,那个人远比你有用。”

  无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替我杀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错。”

  无忌问道:“小宝也是被这个人杀了的?”

  上官刃道:“是。”

  无忌道:“那个不想让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过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无忌忽然闭上了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的,至少他应该问。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上官刃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他没有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就已应该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拒绝相信,拒绝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