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酒楼上人声鼎沸,炸锅了一般,众人纷纷猜测这小公子所说的究竟真假。有人便疑惑他是什么来头,只有那说书人却缄默不语。
他们这些在江在湖,混迹市井之人,自有些渠道,消息格外灵通,此刻这说书人心头便暗暗在想:“方才那小孩虽然年幼,但气宇非凡,显然大头来头。他最后唤那青年男子‘护宸’,嗯……我听闻昔日小太子身边便有一员贤官,乃是当朝江尚书之子,自小入宫陪读,先皇驾崩太子登基之后,便选为御前三品侍卫,又是大内御林军统领的,难道说那孩子竟然是当今的……”回想方才种种,不由地悚然而惊,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正在沉吟,却听得有人说道:“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毛孩子,三言两语就叫我们乱了阵脚,罢了罢了,还是休谈国事的好!”鼓噪了些时候,便同说书人道:“您老不如还是把燕将军大破南楚之事说完罢,这不听完,总觉得心里头堵着不顺畅!”
说书人正仓皇擦汗完毕,闻言强笑道:“好好,这便说完。”便重又振奋精神,又说起那燕无戟大战南楚军的事迹来。
三日后午时,那说书人讲完了段书,心头一动,便握了壶茶,靠在窗口边喝边张望楼下大街,三日前那小公子在楼上所说,早无人记得。但这说书人隐隐猜到那小公子的身份,便不信他会信口雌黄,虽然心里仍有些半信半疑,却也还带一丝希望:倘若轻羽公子真个还在世,那国公爷在天之灵也得安慰。
这说书人伸着脖子看了好大一会子,街头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酒楼内人却逐渐多了起来,有人便叫他回转来说书。
说书人叹了口气,心中微觉失望,正要抽身回来,忽地一怔,望见自远远城门口方向,迤逦来了一辆马车。

第二章 下马碑

那马车倒是寻常不足为奇,让老说书人愣怔的是随车而行的一名男子。只见他身形极其魁伟,比平常之人大约要高出一个头去,宽肩上戴披风,底下是身黑色布衣里衬,罩着件似磨得极旧了的甲袍,腰裹四指宽的虎皮束腰,脚下兽面战靴,被尘染的灰突突的。
他双手腕戴护肘,右手倒提一柄极长的黑乎乎的巨型长刀,就站在车辆旁边随车而行,却始终半低着头,一头长发未绾也似不曾打理,披散几到腰间,有些凌乱地遮了大半边脸,叫人无从一睹真容。
那马车缓缓向前而行,驶过大街,便向右拐弯而去,酒楼上说书人仰脖子看了许久,终于匆匆将手上的茶壶放了,也不理会其他之人招呼他说书之声,将袍子一撩便急急下楼出门而去。
马车拐弯之后,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前头赶车的忽然叫道:“停下停下!”车辆缓缓地停了不前,车内仍旧寂然无声。那提刀的大汉却缓步走上前去,赶车人面露苦色,转头对那人说道:“大爷,您看,前边好似有人拦路……”
赶车人虽然是坐在车上,但却仍不能高过这汉子,见他面色沉沉不语,就又小声说道:“前边儿其实就是国公府了,您看到那下马碑了么?本是太祖皇帝立下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违令者斩,只是这几天傅家没落了,于是那些强横的……就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您看,那如今拦在前面的那位,就是个了不得人物,是当朝某位尚书的得意门下,唤作马小都尉,这皇都之人无人敢惹呀!”
这边说着,马车里便有人问道:“大哥,是怎地了?”
那散发汉子便说道:“拦路。”
没头没脑这一句,里头之人却“唔”了声,说道:“到了国公府的下马碑了罢?”
散发汉子说道:“嗯……”他声音低沉暗哑,也不愿说话似的,对方问一句,他便答得言简意赅,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
却正在此时,听得前方有个人大声叫道:“呔,那来的人,不知此处不能过人么?咱们大人在此,快快滚开罢!”
散发汉子不言语,也不看人,双眸沉沉望着地面。马车内那人却轻声一笑,问那赶车人说道:“敢问,前头过不去了么?”
相比较那冷言寡语的散发汉子,这公子的态度却端的温和,赶车人松口气,面露难色,说道:“公子,不是小人胆小怕事,实在是这人恶名在外,您从外地来大概不知,认得他□那匹铁惊雷了么?乃是番邦进贡的马,上个月刚踩死过人呢……唔,您在里头看不到,那墙边儿上的,似乎是国公府家的小少爷呢,大概被欺负了……”
车内之人沉默片刻,却仍笑道:“原来是如此,既然是惹不起的人,那咱们就不招惹罢了。”
赶车人微微松了口气,却见身后帘子一掀,有人躬身出来,那散发提刀汉子向前伸出手臂,那人伸手一搭,纵身跳到地上。
这刚出马车之人,一身白衣胜雪,身形并不怎样高大,跟魁梧的散发汉子站在一块儿,身子更显得极其瘦小,只是一张脸月白风清地,五官虽然不甚出众,但却给人一种极亲切的感觉,尤其双眸黑白分明,极其澄澈,不染纤尘,让人见之忘俗。
赶车人一见,越觉得愧疚,便小声道:“公子,您还是先躲了的好,这人是极不好惹的,光是在这京内,人命就攥了好几条啦!还不是照样无事?”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双眼向前扫了一扫,眼睛微微一眯,却仍面不改色,只是伸手掏了一块散碎银子出来,递给赶车人,说道:“多谢提点,送到此处便好了,这银子可够么?”
赶车人说道:“够了够了,多谢公子!”
白衣公子一笑,便对旁边散发汉子说道:“大哥,我们走罢。”那汉子微微“嗯”了一声,提刀向前。
赶车人吓了一跳,见他不躲不避竟这么上前,也不知是该拦挡还是赶紧逃走的好,这一犹豫的功夫,前头那马校尉的手下便叫道:“可厌,竟不躲开!”耀武扬威地,手中提着马鞭便劈头盖脸地甩过来。
那白衣公子不动,散发汉子上前一步,也不见他躲避,只是随意张手过来,那皮鞭影乱,叫人眼花缭乱且心慌,然而被他信手一抓,竟抓了个正着,那大手用力一扯,向着胸前一拉,那恶奴“哎吆”一声,竟然整个人被拉了过来,嗖地飞过这汉子身边,撞到旁边墙上,哼也不哼,竟是昏死过去。
此刻,那下马碑前,马上骑士正在指点那躲在墙角的小娃儿,见状陡然而惊,双眉一横,说道:“哪里来的狂徒!”手下恶奴得了主人示下,如虎狼一样纷涌过来。
白衣公子不动,索性自袖中掏出一柄扇子来,在胸前轻轻摇晃,他身前那魁伟汉子巍然挺立,双眸仍旧只望着地面,任凭跟前群魔乱舞,他竟仍然不为所动,手中倒提的巨型长刀,刀尖抵在地上,风吹过,丝丝发出金属之声,隐带杀机。
白衣公子目光一动,便笑道:“大哥,此地不比外头,这些人不是首恶,罪不至死,还请手下留情。”
那散发魁伟汉子又是淡淡“嗯”了声,却仍旧不动,只有风起,将他的散乱长发向后吹起,微微露出凝重眉眼,仿佛雕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