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五百铁骑全线拉开,风驰电掣,形如山崩海啸。离迂难营三百步处,俱弯弓控弦,熊熊火箭陨流也似,炸在营地前沿,各处帐篷一着即燃,顷刻成了片火海。夜鹰掣出腰间弯刀,喝了声“冲”,前排兵士一齐挺出长枪,排山倒海冲去。

营地最前是圈栅栏,高可一丈,用草原上的柏杨木扎成。突古马神骏非常,铁蹄一踏,木栏排排而倒,骑军蜂拥而进。虽有火海阻隔,也是一越而过,毫不迟滞。铁蹄震响,战歌豪迈,气势之强犹如冰山潜行。

迂难营仓促调动,三部之间难以协调,乱成一团。兼以迂难营只擅攻坚,轮到防守,顿不知所措。士兵用长矛结阵,勉强组成防线,又无偏厢车前阻,怎当得突古铁骑隳突。当下一触即溃,许多兵士逃散不及,被劈倒在地,殷红鲜血到处漫开。长矛阵无法结成,后方弓箭手也无用武之地,迂难营气势大沮。三部人马各自为战,困阻一时。夜鹰更因势利导,派出小股精锐穿插往来,搅乱后方。

老黄双眼血红,今夜败局已成,再也难以挽回。他欲下令撤退,却大不甘心,迂难营攻无不克的名头难道就此坏了?

袁远持枪一边,喊道:“老黄,兄弟们要顶不住了!此时不撤,阵形一破,我们恐要全军覆没。”神色惶急,一身盔甲淋血,更显狼狈。

老黄举目四看,左中右三部苦苦支撑,少说伤亡过千。而飞鹰骑兵气势如虹,步步进逼,兵锋所及,营地一片火海。

他艰难地一挥手,号令兵敲响铁锣,三部人马如闻大赦,有些兵士转身就跑。所幸军纪严谨,一番约束之后,且战且退,渐汇集一股。

老黄更亲率左部断后,死死挡住铁骑。

中军帐内,流矢不断掠过,烽烟熏人耳目。伴随着震天杀声,兵士潮水般向后涌退。刀剑明亮,映射上熊熊火光,好似滩滩鲜血。

四人岿然不动,无声对峙。秦伯仰首望天,无动于衷。雪姨委身草地,哀痛欲绝。而叶浩怔然立着,目光呆滞,思小姐悄然上前,眼含歉疚,低声唤道:“叶浩…”却见少年转首望来,依旧那张熟悉的脸,却狰狞扭曲,陌生得怕人。目光尤其阴沉,像受伤的野狼,欲择人而噬。

思小姐吓得后退几步:“你…你别吓我!”叶浩拿眼凝定,缄口不语,形同路人。思小姐只觉心中翻腾,说不出的难受,两人之间已被巨大的沟壑隔开,再也不能嬉笑无忌。她小小的心眼,都为哀伤填满,没有半分为匠师逝去,只因少年的疏离。她强自镇定:“小耗子,你别太伤心了。我也不想这样…”

叶浩还是沉默。迂难营残军已逶迤撤远,只剩右部压阵,老黄苦苦挥动巨剑,正往中军帐退来。雪姨饱经风浪,抱起叶护身躯,道:“小浩,我们走!”叶浩也不吭声,蹲下身子:“放上来!”雪姨温声道:“你真融不纯,还是我来!”叶浩大声喊叫:“放上来!”

雪姨一个哆嗦,见少年神色可怕,只好依言将叶护放他背上,解下腰带捆了几匝。叶浩双手护牢老爹,就地一掠,星力涌起,奔出五丈外。落地时却脚下踉跄,所幸用手撑地,勉强站稳。

思小姐惊叫出声,闪身来到跟前,美目涌泪:“小耗子,你别这样,会弄垮自己的!”就要伸手去扶,叶浩猛地站起,肩膀一沉,向她胸口袭去:“滚!”思小姐毫无防备,跌倒在地,闷哼一声。秦伯大怒:“臭小子,真不想活了!”叶浩原本身形停滞,闻言冷笑:“把老子也宰了吧!”

秦伯怒气上涌,就要动手,思小姐一跃而起,张手拦在中间:“不许伤他!”叶浩闷哼道:“假惺惺!”思小姐回首催促:“你快走!骑兵杀过来了。”雪姨也拍他肩膀:“想报仇,需留得命在,我们快走!”叶浩回扫一眼,目光冰冷怨毒,看得秦伯打个冷战,才冲天掠起。雪姨护持身后,两道身影丸掷弹跃,须臾之间,消失在视野尽头。

“小姐,你喜欢这小子?”秦伯淡声问道。千百名骑兵从旁掠过,铁蹄嘶啸滚若雷霆,老者声音依然清晰,响在耳畔。

思小姐急急辩解:“没,我只是见他可怜…”小脸涨得通红,纤指绕着衣带,绞了许多圈,直至指节发白。秦伯仰起头,望着满地狼藉,低不可闻地叹息:“圣女是不能喜欢上人的…”

迂难营溃逃三十里,才在一处斜坡下休整。散兵渐渐归来,老黄合计伤亡,只剩两千残卒。这一战夜袭,竟覆灭三千人马,粮草辎重尽数丢失,真是从所未有的惨败。暗月西沉,天际浮起鱼白,兵士累极卧倒,漫山遍野,或哀鸣或鼾声,惨状不忍猝睹。刻下别说攻城,只祈祷飞鹰骑兵不再来袭。老黄望着遍野哀鸿,欲哭无泪。迂难营攻城拔寨,无所不克,今日却折戟于此。依清蒙律令,死囚攻城不克,全军斩首弃市。如此而言,向前要全军覆没,回撤是军法森严,端的无路可走。

圆桌会议在坡顶召开,一边是重伤昏迷的叶护。众人都拿不出计较,这才想起匠师的可贵。寻常开会决议,匠师并不多言,到得关窍处,却能一语点醒。刻下生死存亡,众人少了这个智者,如缺了主心骨般。

许久,老黄振作精神:“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吃的,总不能叫两千人马饿死。”袁远道:“现在是秋季,草原上多野味,出动兵士打猎,两三天内能对付过去。但如果不撤,飞鹰人又要进逼,我们不堪一击。”

事关撤留,大家终拿不定计较。老黄望向雪姨,迟疑道:“阿雪,你能否让老叶清醒片刻?”雪姨神色痴呆,又被唤了一遍,才道:“金针过穴可以,但消耗精气,他只怕走得更快…”叶浩从旁照顾老爹,闻言暴跳:“谁敢打这主意,老子废了他。”掣出弓弩,首先瞄准老黄,一有异动,就按动勾柄。

老黄坦然面对,道:“你老爹肯定有话吩咐,不仅是迂难营袍泽,也要嘱咐你。”叶浩冷笑道:“我爹这副模样了,你们还要折磨他。”

老黄转首问雪姨:“如果不刺穴,老叶还能醒转么?”雪姨黯然摇头:“也许会回光返照,也许就永远醒不过来…”红肿的眼睛又现湿意,泪水嗒嗒滴落。

老黄迈步上前:“你老爹一世英雄,你愿意他这么悄无声息地睡过去?”叶浩手一颤,弓弩慢慢垂落,哀求道:“雪姨,真的没法子了么?”

雪姨低头不语,默默垂泪。叶浩牙齿一咬,道:“好…那就金针过穴吧!”一众人紧张围观,雪姨扶起叶护身躯,金针在纤指中颤抖,强自镇定心神,扎入数处大穴。半晌没有动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全神凝视。终于,叶护缓缓睁眼,眸子依旧清亮,不见丝毫暗淡。叶浩心中苦涩,知是回光返照,老爹再次闭眼,就要永远睡去。憋屈整夜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奔腾直下,竟哇地一声痛哭出来:“老爹…”

叶护强笑道:“兔崽子,你老爹还没死呢!不许哭!”叶浩跪在身边,抹泪道:“老爹,我不哭,雪姨说你没事的。是不是,雪姨?”耸着肩膀抽搭,泪水仍止不住。

叶护见他满面烟尘,眼含血丝,胸中柔情翻涌,伸手抚他头顶:“傻儿,人总是要死的。你娘在地下等得太久,我终于可以去陪她。”叶浩温驯低头,只觉老爹大手温暖,似有说不出的力量,抚平他内心波澜。

“你已经长大了,叶浩,不能再冲撞盲动。你答应老爹,一日未到炼神至境,不许去报仇。”叶护盯着他,缓声吐气。叶浩茫然颔首,只知道说:“老爹,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叶护洒然收手,笑道:“你答应老爹,就要作数。我有些饿了,你去打只野味回来。”叶护哪敢离开,只是一味摇头,着紧守护。

叶护大笑:“你老子不作饿死鬼,不吃顿饱饭,不会死的。”叶浩只能起身:“老爹,那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恋恋不舍地去了。

待儿子身影消失,叶护目光一沉,道:“老黄,你记住三点。”

众人身子一震,围得更近。老黄抓他肩膀,道:“老叶,我会记下的。”叶护目闪精光:“第一,现在进退维谷,只能原地留守。飞鹰城必会出动骑兵,想完全击溃我军,你务必振作士气,至少坚守五日。第二,飞鹰之战非一城一池,事关天下大势,牵涉到至大至秘之争夺,迂难营只管攻城,其他事情,一律罔视。”袁远焦急问道:“而今一败涂地,如何守得五日?即便能坚守,又能如何?”叶护不理会他,道:“第三,五日之后,必有强援到来,到时定能一挽颓势,易守为攻。”

一语既出,全场皆惊。老黄追问道:“我们是孤军深入,出征之前,西北都护府已点明不会有援军,你怎么这么笃定?”

叶护一挥手,道:“言尽于此,你们事后自会明白。我时间不多,想单独跟阿雪处一会儿。”众人甚不情愿,但匠师已下逐客令,必有身后事要交代,只能起身走开。

叶护说了许多,有些疲倦,缓缓躺下,枕在雪姨腿上。幽香阵阵浮来,直迫鼻端,匠师闭上眼睛:“阿雪,这些年来,我对不住你。”

雪姨柔肠百转,痴痴望着他:“傻子,这当儿了,还说这些作甚。跟了你后,我很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叶护摇头道:“我总不能忘记叶浩他娘亲,但对你,终归是欢喜的。”

雪姨被这一语击中,哽咽抽泣,作欢笑状:“无端拿这些话哄我,平常怎么不说。”叶护叹息道:“许多年前,叶浩娘亲也是这么躺着,叮嘱我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浩儿。现在我也是这样。”

“你放心,浩儿我会照顾好的,不会让他受任何损伤。”雪姨决然道。“做后娘不容易,但小浩会听你话的。”叶护长嘘口气。雪姨眼中噙泪,惊喜莫名,一缕朝阳射下,泪珠晶莹五彩,似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你是说让我作小浩后娘?”

“委屈你了,生前没给你名分,死后还要霸着你。”叶护悠悠叹气。雪姨紧握他手,道:“我很知足了。”叶护从怀中掏出个牛皮袋,径寸大小,用羊肠线密密缝口。雪姨接过一摸,沙沙作响,似乎装着物事。

“这是浩儿娘亲的身世。你待他星辰力到炼神境界时拆阅,之前万不可告诉他。”叶护慎而重之地道。雪姨一怔,道:“他娘亲的身世?”

叶护颔首道:“他娘亲不是一般人,你也猜出端倪,但身世之秘之奇,更远超你想象。你万不可过早拆阅,稍有泄露,立有覆顶之灾。”雪姨决然颔首:“你放心,我拼了性命,也会护住这皮囊。”

叶护长嘘口气,道:“这兔崽子怎么还没回来?我是等不到他的野味呢。”满脸安详,嘴角更含微笑。身后诸事俱已交割,强自提起的精气倏忽散去,眼神立转暗淡。晨曦从东方透出,万道金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周遭景物渐而模糊,草原天空不住旋转,雪姨身影也隔如云端。他缓缓闭上眼睛,耳畔如奏黄钟,雪姨呼唤再也听不清。

叶浩疾疾奔走,心如火燎,偏生朝阳初升,万物隐匿,如何也碰不到猎物。他尚存万一念想,老爹进食之后,滋养精气,指不准能挨过这关。因此隳突东西,即使凶狠的夜狼群出现,他也敢一身当之。

老爹音容笑貌,一一浮上心头,占据了满心满脑。即便发狠打骂,此刻想来,也是那般亲切。孺慕之情翻涌,恨不得老爹能立刻站起,狠狠地踹自己两脚。那该是多快活的事情,可惜却是奢望。只要打到猎物,就能救活老爹。无数念头汇聚,最终只剩下这一条,仿佛他找的并非食物,而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妙药。

也许孝心感动上苍,一只肥硕的野兔当面撞来,他一掠上前,不等猎物逃窜,就把它双耳拽住,当空拎起。野兔不住扑腾,沉甸甸的,至少五六斤。他顾不上高兴,展开鹤雪身法,亡命奔驰。

“雪姨,雪姨,你看我打到什么?”他大叫着冲上山坡。却见众人肃然立着,雪姨跪坐在地,中间却架起柴堆,一方染血的白布遮住了老爹,只剩头露在外边。朝阳撒下万道光芒,他面容如昔,嘴角更噙着微笑,仿佛只是暂时睡去。“叭”,野兔从手中挣脱,掉落在地,一蹿老远,就此没入草丛。叶浩半晌怔立,似泥雕木塑一般,无有一丝生气。

邓麻子过去拍他肩膀,叹道:“你老爹是有福的人,走得很安静,没什么苦痛。”叶浩倏地醒来,如何也不相信眼前景象,喃喃地道:“老爹真的走了么?”看到邓麻子沉痛点头,最后一丝侥幸无情破灭。他的心仿佛沉入深渊,冰凉麻木,纵使阳光万缕,也让他感不到一丝温暖。

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真该死,如果早一步抓到野兔,老爹或许就不会死了。自责和痛苦犹如毒蛇,不断攀紧咬噬着他,天旋地转中,喉咙突然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老爹!”就此委落草地,晕迷过去。

雪姨心力憔悴,还是一掠上前,仔细为他搭脉。一众人也围上前,忧虑不已。匠师既殁,他的遗孤千万别出事。

雪姨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他焦虑伤怀,心火上涌,肾水下沉,阴阳不调,竟走火入魔了。”眼神惴惴,不安之极,不复往日临之不惊的风采。接二连三的打击,早把她的心揉碎了。

老黄毅然道:“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他救好。老叶尸骨未寒,这三尺之孤托付给咱们,可千万不能出事。”雪姨木然摇头:“没有用的。他经络异于常人,不能输入真融,能否挺得过这关,全要看他自己。”转身朝柴架跪下,默然祈祷:“叶护,你千万要保佑浩儿。”

一群大鸟翩然从草丛惊起,展开如轮大翼,冲向西天。雪姨眼中一亮:“你听到了么?你会保护浩儿没事的。”早已干涸的秀目,再度涌出泪水,半是惊喜半是茫然。

迂难营众首领依照叶护死前所言,就地驻扎下来。帐篷辎重一应丢失,便发动兵士伐木,绕坡一周建立巨大坚固的栅栏。更搭设简易木屋,以为军营。郑青另率五百兵士搜集食物,十里方圆野兽被猎劫一空,能吃的野菜也尽皆挖掘。老黄用头盔盛了吃食,敲响坡顶的一座木屋。漫山军营都只有草棚遮顶,唯独这座四环建壁,鹤立鸡群般打眼。

木门嘎吱打开,雪姨一脸憔悴:“老黄,你来做什么?”老黄略显不安:“我送点吃食给你。”雪姨望他一眼,接过头盔,就要关上屋门。

老黄忙道:“你别多心,我来看看小浩。”搓着双手,显得局促不安。雪姨忧色忡忡:“还是昏迷不醒,全身真融乱撞,归不到气海中。这一关能否挺过,全看他自己造化…”仰首望天,“还有他在天庇佑了。”

老黄叹口气,忽然道:“我以前总想和老叶争高下,现在才知道,根本比不过。他是天上的明月,我不过萤虫之光。”雪姨愕然望他,不知这犟如蛮牛的营长,为何心悦诚服,又为何这时说起。

老黄咧嘴强笑:“我不会再扰你了。对老叶我现在只有敬重之心。”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心中微有惆怅。雪姨目光一凝:“你找过来就为说这些?”老黄摇头道:“现在攻守易形,据我估计,飞鹰人知道我们未退兵的消息,又会来攻打。还要熬四天,也许很难挺过去。我的意思是,你和小浩先撤到别处。”

雪姨讶然望他,道:“漫说小浩重伤不能动,即便可以行走,也不会离开迂难营。”老黄见她神色坚决,只好说:“那就留下来看天意吧!”

雪姨不知军事,问道:“飞鹰人纵然大胜,数量也与我军相若,四天会坚守不下来么?”老黄苦笑道:“我军辎重全失,士气又复低落,步兵对阵骑兵,必得依托器具。现在可用者,只有一圈栅栏,还有若干弓箭手,能抵挡住两日,已是侥天之幸。”雪姨骇然道:“那可如何是好?”老黄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天终不会绝我迂难营生路!”

翌日清晨,迂难营兵士被震天蹄声惊起,待束挂整齐出屋,便看到飞鹰骑兵压在营前三里处,一律黑色重甲,绵延数千步。斩马刀在朝阳的光辉中,璀璨夺目,与玄甲相衬,黑白分明,仿佛一波汹涌无前的巨浪,席卷之处,一切碾为齑粉。

然而他们却不动,勒马原地,屏绝任何声息。迂难营兵士看得头皮发麻,如此重甲骑阵,直接冲杀过来,已抵挡不住,却还在蓄势作甚。百劫余生的死囚们不由握紧兵刃,从军以来,首次感到敌人的可怕。

老黄和一众首领聚在辕门,皱眉观敌。郑青急躁地道:“已经一刻钟了,突古狗竟不进攻。娘的,这可不像他们风格。”老黄一摆手:“少安毋躁!背后肯定有文章。”袁远恶狠狠道:“任他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老子要叫突古狗知道,迂难营不仅攻无不克,守也是固若金汤。”他左右顾盼,原以为众人会应和,孰料大伙都沉默,眉宇间满是忧色。

“瞧,敌军动了!”邓麻子喊道。众人也都看见,飞鹰骑阵中开甬道,一列车队鱼贯而前,继而左右分散,一字排开。兵士来往忙碌,将车上器械卸下,不一会儿,那巨大高扬的肱臂就呈入迂难营视野。

众人倒吸凉气,不约而同大骂一声。袁远禁不住喊道:“攻城吊车!这般狗日的,何时这么聪明,前晚才缴获,今天就知道弄到战场上。”

老黄沉声喝道:“左、右二部前门拒敌,中部居中策应,谨防敌军从后坡奔袭。”情况危急,众人应了一声,分赴各部指挥去。

敌阵中终于响起苍茫号角。依循惯例,这便是骑兵冲锋之时。然而,响起的却是“呼啦”声——肱臂高高扬起,又复落下,石弹跃过千步之距,砸落栅栏内外,随间隙而下,无孔不入,登时哀号四起。迂难营众如何也想不到,天道好还,往日自己的利器,竟成了敌军的凶器。

飞鹰军前,红石畅快大笑,拔出长刀:“全军出击!”

石弹划过天空,轰然之声不断。黑甲骑兵奋鞭催马,怒浪一般卷扬而去。城主的军令是一鼓决之,不留余力。迂难营不过残兵坚守,在石弹摧袭之下,已大乱阵脚,怎能当得住草原铁蹄!

黑甲巨浪挟滚滚烟尘,终于撞上了栅栏。一声巨响,连大地也在震颤。金铁在阳光下闪烁,仿佛碎浪千朵,饶为壮观。

简易栅栏一阵巨颤,几要散架,薄弱处已经碎为齑粉。排在最前的长枪阵发挥作用,死死挡住了铁蹄。但伤亡却是敌军数倍,几乎是用人命去填挡。老黄焦急不已,令中部五百骑从辕门杀出,缓解己方压力。但论骑兵之精,草原部族冠甲天下,五百骑倏忽湮没在黑甲浪潮中,被来回一绞,便伤亡过百。形势岌岌可危,敌骑源源冲入营寨,来往隳突,所过之处如滚汤沃雪。更有十数骑绕开阻隔,直奔山顶木屋而去,显然察觉此处枢要,若能攻破,将大沮迂难营士气。

老黄暗叫不好,亲率数十精锐,奔驰阻截。奈何骏骑风飙,片刻逼近。老黄大声叱喝,一组弓箭手应命控弦,铁镞簇簇,尽数奔去。

敌骑更确定木屋紧要,连皮盾也不张,亡命奔袭。坡下两军也有觉察,战势为之一缓,飞鹰人喝彩呼啸,爆出山崩呐喊。那十数骑更鼓足精神,如离弦之箭,捣向木屋。当危急之时,一道白影冲出屋门,却是雪姨,她形如鬼魅,手中星光连闪,在众骑间挪跃,兵士一一落马,数息之间,全部丧生。飞鹰人呐喊至半,生生憋回肚中,目瞪口呆。却轮到迂难营大声喝彩,士气为之一振,竟将敌骑驱退几步。

遥远传来鸣金声,却是红石下令撤军。飞鹰人令行禁止,潮水般退却。老黄拄刀喘息,却已无力追击。一轮下来清点伤亡,方才交战不过半个时辰,己方死伤五六百人,是敌军四倍还多。

坚守五日,实在难以完成呀!老黄低低叹息。

一日之内,迂难营遭受五轮攻击,死伤近千人,可战者只有千五之数。暮霭四起之时,飞鹰人终于退兵,噩梦般的一天终于结束,疲惫的兵士满脸麻木,瘫坐在草地上,也不顾满地残尸断骸。

众头领聚在辕门口,怔然望着敌骑退却,丝毫没有幸存的喜悦。袁远叹道:“若明日还是这般,我军抵不住几轮。”

众人默然不语,去了器械,迂难营难敌草原人骁勇。郑青满脸怀恋:“老叶在该多好,以他那双巧手,再简陋的材质,也能做成威力巨大的武器。”袁远摆手道:“说这些有何用!我军难道真要死守,坐等飞鹰人杀个干净?”老黄扫他一眼:“退回去也是死路!要逃亡的话,除非深入不毛,中原决没有安身之地。”邓麻子慨然道:“大丈夫岂能久蒙死囚之名,逃亡更要遗祸宗族父母!”为防死囚逃亡,五军都督府曾下严令,家人宗族连坐于此。是故,迂难营建立以来,兵士逃亡殊少发生。

袁远大为窘迫:“我可没说逃!只是大家想个对策,总不成坐以待毙。”众人目光汇聚,一起注视老黄,要他拿定主意。

老黄踱了几步,慢吞吞道:“明日若没援军到来,我们再后撤五十里!”这是折中之法,眼前无计可施,也只能如此。郑青苦笑道:“我去看看那小子醒转没有。娘的,咱们撞邪了,祸事接二连三。”

“还没醒来,”雪姨从斜坡上下来,忧色忡忡,“一直昏迷着,不能触动分毫,否则立有性命之忧。”

众人不好搭腔,老黄沉默片刻,毅然道:“不能耽误弟兄们!明日若真要退,我单独留下护他。”郑青冷笑道:“你一人能抵甚事!”

老黄仰天叹息:“我和小浩一起走,下面见到老叶,也算是个交代!”

次日的进攻更为疯狂。一轮冲击之下,栅栏基本摧毁,飞鹰铁骑前方,将是一马平川。红石眯起眼,道:“是时候了,夜鹰,你率一队人马迂回过去,直接捣毁坡顶木屋。破其一点,全盘皆溃。”夜鹰颔首:“若是末将早就迂回攻击了。城主隐忍不发,原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石弹疯狂倾泻,压得迂难营众无法抬头。缺了木墙,血肉之躯直面铁蹄马刀,无所凭恃。所幸将士一心,并未一冲而溃。随着地势上升,敌骑速度见缓,迂难营依此节节抵抗。

老黄挥舞巨剑,暗自叫苦:“今日是无法守住了。”犹豫着下令撤退,陡见星光璀璨,一道白影掠来,长袖挥舞间,当面十数骑陨地。赫然正是雪姨。老黄一惊道:“你怎么不守在山顶?”雪姨却不答话,运足十成真融,几枚掌心雷掷出,炸在敌骑密集处,立时血肉横飞,哀号四起。

敌阵为之一乱,迂难营奋勇向前,一时扳回劣势。老黄大喜:“再给他几下,阿雪!”环顾却见雪姨面色苍白,嗔道:“你当不值钱的?我耗真融过巨,要调息片刻。”她限于血胤,未臻周天境界,终难比拟力敌千军的方仙者。

飞鹰人久战无功,士气稍怠,蓦地一支骑队驰援,为首者面容峻刻,气势非凡,一袭大红战袍当风猎猎,策马所过处,飞鹰战士欢呼如雷。

老黄一震:“是城主红石和他的亲卫队羽威!”雪姨惊道:“他竟亲冒矢石,定是抱了必胜决心。老黄,这可如何是好?”话音未落,果见敌骑一振颓势,奋勇冲来,尤其那队羽威横冲直撞,竟无人可当!

“给这狗娘养的几掌!”老黄一挫钢牙。雪姨依言施为,最前数十骑碎为血雨肉泥,却未将飞鹰人慑住,铁流滚滚罔顾生死,依旧前冲。

正此时,夜鹰所率骑队从背面冲上,朝阳光辉中,直如神兵天降。

迂难营全力向前,岂料后路被抄。数百骑兵高处俯冲,绝对是当者披靡,更何况前后夹击!军心至此雪融冰消,彻底溃败,任凭首领如何羁縻,只是漫山奔窜!

夜鹰沉静一笑,命十骑并排踏去,竟是要将木屋碾平。

雪姨大惊失色:“小浩!”边施展身法,全力掠来!但远近悬殊,不可能阻挡住。兵士四下乱蹿,却也知屋中是匠师遗孤,不由齐声惊呼。

合营如此反应,夜鹰很是满意,果断挥手,十骑隆隆前进。眼见还有数丈,骑士同时挥刀,要将木屋一举劈碎。

雪姨身在空中,心子却沉入深渊。漫说叶浩走火入魔,片木惊魂,单是血肉之躯,踩中要害,也要丧命。她忆起叶护嘱托,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光翅,倏忽飞至。但铁蹄无情,她无奈闭眼,不忍看这惨象。

轰然巨响如期而至。雪姨眼中珠泪挤出,冰凉划过鼻翼。浩儿就这么去了,她心丧如死,浑浑噩噩,跌落在地也没察觉。

却觉耳边山呼,并非突古人的呐喊,尽是迂难营的欢呼。她惊疑睁眼,却见到山顶光芒暴闪,耀如烈日,木屋瞬息化为灰烬,一并还有那十骑,光芒涌过之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圣迹般辉煌的景象,惊得所有人仰视坡顶。只见光芒敛处,精赤上身的少年盘膝而坐,取五岳朝天之势,宝相分外庄严。朝阳千缕万道射下,汇聚成光柱,从他百会穴涌入,磅礴若江河。他全身仿若錾金塑像,毫光绽放,竟至氤氲周遭,耀眼无比。

任谁都知他行功险处,天人合一,空空寂寂,只不知为何能反戈一击。但如此神功,必是惊人秘术,一旦功毕,只怕有力敌千军之能。

夜鹰心中电转,喝道:“上箭!”坡顶五百兵士惊醒,忙自弯弓,一起射向那少年。劲矢如雨瀑,场中气旋爆鸣。那少年浑若不觉,身遭金光一敛一放,数百羽箭寸寸碎裂。众人正自心惊,少年纳气于海,缓缓睁开眼睛,扫视斜坡上下。众人与之相对,眼睛刺痛,只觉他目光如受烈日淬砺,锐利如电。一动之间,如山岳潜形,静止之时,又若渊渟岳峙。仿佛天人交感,已与大草原融为一体。

夜鹰心中剧震,发疯也似喝道:“射死他!”数百骑兵本失了主意,闻言立即弯弓,又是一瀑箭雨。少年收功不久,心神恍惚,突见如此暴击,忙一蹿而起,向空中躲避,不意施展“天下有雪”,如轮光翅竟从肋下生出。他还未察觉,又是一轮箭雨袭来,惊得呀呀乱叫,光翅却自行一扇,卷裹身体冲向九霄。“咦!”少年好奇打量,突然福至心灵,明白自己功力飙升,只怕突破周天境界。想及晕迷时种种情状,愈发确定。

他豪气陡扬,长啸一声,俯冲直下,运起全身真融,朝当面铁骑拍去。但异象陡生,星辰力从神庭涌下,贯至左手,另一股沛然巨力却从膻中涌起,冲到右手。两脉真融阴阳迥异,在体内各行其是,不相冲撞。

坡顶骑兵还欲搭箭,陡觉罡风猛烈,泰山压顶般冲下。抬头一望,当场震骇,只见那少年左手星光旋转,幽邃生辉,右手烈光万道,若衔旭日。两团光云轰然击出,不等众人反应,已自炸开。

光芒一闪,百余骑兵烟消云散,余波所及,人仰马翻。夜鹰反应最快,不顾灰头土脸,喝道:“撤!”一勒马首,往山下冲去,余骑尾随骥附,颇有千骑卷平冈之势。少年悬滞空中,愣望双手,难以相信方才一击竟是自己所发。忽听有人呼喊:“小浩,真是你么?”竟是雪姨掠至,仰望着他,目光惊喜难言。叶浩跳到地上,一把抱住她,哈哈笑道:“当然是我,雪姨!”雪姨喜极而泣,拉住他仔细打量:“告诉雪姨,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叫我如何向你老爹交代!”

叶浩一听“老爹”,神情当即沉郁,仔细回忆当日,犹觉椎心疼痛。只知昏迷之后,全身冷热难当,忽而如坠冰窟,忽而如赴火山。真融全身乱窜,筋脉如裂,晕厥之中,偏对身内痛楚有觉,只恨不立刻撞死,少受这般折磨。

他修玄功日浅,不知此为走火入魔征兆,一味要敛聚真融,更坠着意下乘。心魔肆虐而起,扰乱灵台神志,一时间生畏魔怖纷沓而来:许多箭下亡命的冤魂,举着惨白的幡旗,来向他索命;迂难营袍泽如鸟兽散,身后是举着马刀的突古人;父亲正与自己喝酒,突然七窍流血,魂归渺渺;孩提时代的自己,惊慌看着差役拥进府宅,家中一片狼藉。

宗宗不幸,尽是平生亲历,再真实不过,一时心志为夺。景象再改,最后定格在襁褓时。父亲跪在一个美丽妇人身边痛哭,哀伤欲绝。而自己举着纤细小手,去抚那妇人脸容…那妇人从未见过,却亲切无比,合该是宿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他心神剧震,疾声喊道:娘亲…

就在此时,膻中穴轰然中开,紊乱真融百川入海一般,尽数纳入其中。经脉中空虚广阔,没有真融肆虐,痛楚依旧不减。但神志渐趋安定,全神内视之下,竟臻空兮寂寥之境。修炼玄功真法,最重守心归一,但有求着相,空兮寂寥之境,许多人终其一生而不可得。

星辰力归束之后,奔出膻中穴,雄浑数倍有奇,叶浩福至心灵,运转星宿海功法。周天完毕之后,真融如受指引,仍是搬运不歇。如此循环往复,星力越发浩大,直如百川奔腾,如何也停不下来。经脉已经灼热似火,叶浩渐渐心惊,就在这时,真融倏地停转,聚在神庭穴中,汩汩有声,竟化成液状。然后睁眼,就看到万军厮杀,百箭攒射。

神思回转,见雪姨惑然目光,他怔忪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膻中穴缘故。”雪姨心中一动,还要再问,却见老黄等人奔来。

“闲话少时再说,飞鹰人还聚在下面,先击退他们!”老黄急急说道。叶浩定神一看,只见漫山遍野尸体,迂难营只剩千余兄弟,衣甲破烂,神色委靡。而坡下铁骑成浪,足有两千,正勒马前进,护着十数具投石机。“他们想用投石机轰,这般狗娘养的。”他震惊道。

“轰了两天了,弟兄们死伤无算。”邓麻子忿忿道。叶浩一时傻眼,机械之力巨伟,非血肉之躯能抵挡。他脱口就要问怎么办,忽见营众纷纷奔来,在自己身边聚拢,都用敬畏目光相望。

老黄神色沉静:“现在能救迂难营的,只有你!”叶浩向来厌恶他,本欲不作理会,忽觉他从所未有的诚恳,不禁问道:“怎么救?”

“你是以一当千、力挽狂澜的方仙者!”老黄依旧定定望他。

“以一当千、力挽狂澜!”叶浩脑中一轰,只觉热血沸腾。老黄向与父亲有隙,他一直视为对头。此刻竟对自己如此推许,不由骄傲得意,一时喃喃重复,如痴如醉。周遭兵士也眼现狂热,陷入绝境之时,突然重见生机,他们把沉甸甸的希望,压在匠师儿子稚弱的肩膀上。

叶浩吐纳几回,压下热切:“当务之急是把投石机毁掉,我尽力一试。”一腔燥热下,少年眉宇间竟有几分淡定。这几日的风暴,未将小树摧折,反而催长一般,令他有了茁壮的枝干,不再要荫蔽于父亲。

老黄再不多说,伸过手掌。叶浩一愣之后,双掌击在一处。这是迂难营最高的致礼,只有担当大任的兵士,才能接受圆桌会议的击掌。叶浩直欲仰天长啸,告诉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自己已经长大。

郑青、邓麻子等人一一上前,轮到雪姨,忍不住道:“小浩,你千万要小心!”叶浩强自一笑:“雪姨,你就做好红烧肉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