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口音真好听,座中的人,人人只盼她多说几个字。

似乎只有弋敛还可以平视她的丽色,含笑地看着她道:“不晚。”

朱妍一侧首,道:“老董,上香。”

她身边那老苍头就走到灵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灵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后二拜,二拜之后还有三拜,竟是执礼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这位就是瞿公子吗?”

瞿宇点点头。朱妍微微一叹道:“节哀顺变。”

说完,也不待人请,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张闲桌旁走去。

那桌是适才沈放清帐之用,就在两箱金子旁边。她一坐在那里,金光银色与她的容颜交相映射,堂内尽多见过世面之人,一时却也不由呆了。

只听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这座中诸位可都是债主?”

瞿宇自她出现,就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但越是自觉如此,越是难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开口,他就不自觉地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剩下些少债务未了?”

说着,她的一双妙目就扫到了瞿宇脸上。瞿宇不自觉地就脸一红,点头道:“是。”

朱妍一叹:“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日也有过一面之缘。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帐。小女子当日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日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

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只见朱妍一双纤纤玉指轻轻抚在那匣上,口中叹道:“小女子别无长物,但妆台之侧,小有蓄积。闻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债颇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来还贷。虽杯水车薪,所助无多,只求一尽绵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弋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首饰?

他望向弋敛,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弋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色。

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粗烈大豪、胡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奸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一时却猜不出她的来历。

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得说不出的柔软。她的神色有些迟疑,脸迎着日影,又在这广院深堂中,不出声就仿佛一幅画了。只见她手一掀,银匣的盖子已掀开,露出芯子来。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几样精细珠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钿上轻轻拂过。虽没出声,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叹如诉。

那些珠宝经她一触,似乎就有了人气,也生了光泽。只见她取出一串明珠,轻轻比在自己脖颈上,真是——颈如珠滑,珠如颈润,只听朱妍轻声道:“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项饰,若抵瞿老英雄之债,不知抵得几何?”

众人不知她问谁,堂上一时无人接口。

却见她双目一转,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这位壮士,你说,值得几何?”

豪壮如胡七刀辈,一生所求,惟好马、快刀、美女而已,此外别无他好。他也没想到满堂之客,她会单单问上自己。一时不觉大有面子。何况如此江湖绝色,实是他平生仅见,他如何肯被这美人看轻?只听他开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两。”

座中有人就轻声一叹,似也觉得他出手可真大方。

那朱妍微笑道:“那是这位壮士抬爱,这串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个四、五千两吧。小女子不敢太占壮士便宜,这位壮士,这串珠就抵你个六千两债务如何?”

沈放一愣,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

三娘久历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两人都是识货之人,细细望去,觉得那珠虽好、颗颗莹润,但说抵六千两实在太过,真正卖起来,货遇识家,怕还不足二千两之数。偏那珠子在朱妍颈上,就让人觉得值这个价,值那六千两。

胡七刀闻那得妍之话,豪笑道:“好,就抵六千两。”

只见朱妍已命那老苍头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轻叹道:“瓦砾明珠一例抛——这朵珠花,小女子却要请教这位公子了。”

她这回目视的却是吴四。吴四诗酒风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个“胡价”,但见朱妍之艳色,却也能理解他。当此佳人,他也甘吃些个亏。只见他轻轻一笑,道:“小可认购一千五百两。”

他却是个停当之人,报出的价不似胡七刀那么离谱,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谢过,把那珠花另放一拨,隐隐对着吴四。

沈放大奇,真没想到弋敛还有这招。他明知还短近九万两纹银之数,就想出这么一法——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骆寒送来的价值不足四万两银子的珠玉抵那九万之数。难得两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乐意为他做。

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样一样东西被她卖出去,卖的价真是沈放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气里不时也有一捧一贬,捧时令人如坐春风、熏然不觉;但对方出价若低时——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计较,只是那眼神间轻轻一带,这一带就似一把温柔的鞭子轻轻抽在你脸上,不由你不一掴一道痕,一鞭一处血。只见她敬着胡七刀的豪气,笑领着吴四公子的含蓄,尖吊着李伴湘的胃口,连那边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语半句的挤兑住,卖出去一两件玉佩玉镯。

但她的眼神却只斜斜扫过东首那面色阴沉的三个人,始终不曾搭上他们,心中似也在沉吟。但既拿不稳他们的脾气,也就绝不贸然开口。

沈放见她举止之间,动静得宜,不上一时,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卖干净,足足抵了近八万两纹银之数。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将,原来还有这一解——这朱妍之谈笑流盼,有动有静,其进退取舍、计谋筹划,只怕也不逊于将军之决战沙场。

匣中之物堪堪将尽,东首那面目阴沉的三人这时忽开口了。

“朱美人,你问了半天,为何不问到我们头上?”

他言语间已有问罪的意思。

朱妍向那三人望去,还是猜不出他们性格身份,说话之间过深过浅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动声色道:“小女子一直没见三位开口,不知三位也有兴趣。这还有两三件妾身的佩饰,三位想要什么?”

那人冷冷笑道:“你还剩什么?”

他脸上那一笑真是强颜一笑,笑着也令人看了不开心。

朱妍笑道:“这几样都不太好了,说起来还不错的就还只剩这个银匣。三位帐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过多,三位看着给吧,怕也冲抵不了多少。”

那阴沉脸笑道:“你忘了,还有一样东西呢?”

朱妍一愕:“还有什么?”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气韵两绝之味,瞿宇只觉看得心尖尖都颤了。

那人却阴阴一笑:“还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边两人就皱眉挤眼地一笑。

场中人一愣,没想这个人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往出格处去。不知朱妍该如何应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衅、纯属恶意,却依旧淡笑道:“这可出脱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谁,是何来历。却不知他为何对这丽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脱不得?又有何出脱不得。别人认不得你,我也认不得你?——你不就是卖的吗?”

这话一出,朱妍身上就轻轻一颤。旁人只觉那一颤真象幽谷危兰。可这两天刚刚出现在她心里的阳光似乎又要被一瓢脏水浇得污浊下去。朱妍已觉场中空气异样,她知——众人又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难道我被迫于一时就要落拓一生吗?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超。但她要的却不是别人代她忿怒。她只想要别人可以让她忘了自己,忘了过去。

她唇角忍不住地悲凉一笑,往日的那些强颜欢歌、恶语谑浪、席间碎蔑、座外红裙好似冬天腻在盆中的脂垢,永远擦洗不尽地重新浮起。那些往日、那些黑暗又无比绝望地压了下来。她不怕苦,怕的是那一种脏的感觉。命运总是告诉你你无处可去啊——朱妍心中一叹:总是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往下沉…九万狂花如梦寐…但同时,又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正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不用回头,她已猜知是谁。似就又想到了在醉颜阁中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话,那个人,那抹浅笑,那种相许:

“我——娶——你——”

不知怎么,朱妍就觉得有一种尊严此生从未曾有过地轻轻浸入肌肤。以前,她好似一朵被踩入污泥中的百合花,虽然绝美,但泥染了她一身的裙裾。原来,原来这一生还会有一只手不避污秽地将她拾取;原来,原来还有一人可以这么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想到这儿,她心中似乎就定了定,看着那三人,心里只觉出他们的卑鄙。只听她轻倩一笑,俏声道:“那也出脱不得。小女子这些珠玉虽不算好,可能还有些贱,但也长在妆台之侧,就是出脱也还有一个规矩——小女子一向只出脱给男人的,若不是男人,我手里虽是碎琼烂玉,又如何肯轻易出脱?出脱了怕他也无福消得。”

众人先只见她貌美如花,语笑嫣然,没想词锋一振时也是如此锐利。

这话却似直刺入问话那人心底,那人一拍桌子,桌上盖碗“脱”地飞起,只听他怒道:“贱人,你!”

那边胡七刀再也看不过去,不由也拍桌站起骂道:“奶奶的,你算什么东西!”

他们两人就如此四目瞪视着。那边人冷狠道:“你真要在瞿百龄灵前打上一场吗?”

胡七刀道:“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