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也已,汗湿重衣。

这还是今天场中第一次有死人。众人都惊愕无语,不敢相信这一个结果。却也觉得,这才是应该的结果。

似是知道这一战的凶险,三娘与“文家三藏”开战时,朱妍就已被那老苍头护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这血腥一幕。这时,只听有人轻轻鼓掌,那是吴四。只听他说:“恭喜荆三娘‘舞破中原’艺成。”

荆在三娘颔首一笑,她的眼却在人群中找着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时,她的心情才一松——她以一介女流搏杀“文府三藏”于永济堂,明日传出,必然轰动天下,但这些她不在乎;她终于练成十年来苦心孤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这些她也不在乎;这一刻——绝艺已成、强敌已诛,她的心里却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会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时那种空空茫茫、四顾无人的孤独。

两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间之凝噎哽滞、悲喜欢愁、忧惧相煎、劫后重生,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吴四、李伴湘都目睹了这一战惨烈。连他们也没想到,今日的结果会是堂上“文府三藏”横尸三具。

瞿府家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惊慌,在冷超招呼下,把尸体抬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敛了。

易杯酒似声音微怠,一双倦目望向堂上余人,道:“列位,咱们就把帐清了吧。”

李伴湘伶牙俐齿,至此也觉喉头发涩。他自带得有人来,去与沈放办交割。然后是玉犀子的四万两,最后是吴四。只见金陵吴四结罢帐并不急着就走,迟疑了下,对易杯酒抱拳道:“在下的南京半金堂中独研的金创药还算小有虚名。易公子以后若有所需,只管遣人南京来找我。”

易敛似是也颇看重于他,细微一笑,与他拱手作别。

堂中金银却并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万两在,还有胡七刀留下的几万两银子。

易杯酒一叹道:“谁想还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万两与瞿府收回永济堂,其余金银还烦瞿府家人搬到车上,一齐也带走了。

瞿宇似是对易杯酒没把金银全部留下颇有腹诽,却也不便多说。只听易杯酒道:“日后六合门若有用到淮上之处。只管来告。”

瞿宇不答,郭、刘、杨三位也淡淡的。冷超却为装车忙前忙后很忙了一i会儿。易敛上车前,仔细看了冷超一眼,瞿宇与郭、刘、杨三老对他的态度他象并不看重,却对那少年颇为瞩目。

他们这两辆车就这么又一路颠簸出了六安城。城中正是六安黄昏最热闹的一刻,沈放从车窗向街两边望去,只见一个个临街店铺,鳞次栉比。小的如针铺、颜色铺、牙梳铺,大的如肉市、菜市、米市,一派熙熙攘攘。进六安城出六安城也只有两天工夫,他却好象经历了好多——过手了四十余万两银子,目睹了一场腥风血雨,其间还有朝野之间、江湖之上的势力倾轧、权谋消长…统统这些,六安城中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只想热热闹闹、安安生生地过他们的消停日子。哪怕平凡、哪怕琐碎,那也是平凡的烦恼,比担惊受怕强多了。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话,什么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着车外百姓,那喧喧嚷囔,于此水深火热、危如累卵、转瞬间就可能倾覆危乱的时势中,还是那么笑着、闹着、家长里短着——大家都知这是个乱世,却都佯佯若不知,连沈放也不知这份心态是对还是不对了。这份安稳、这份温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还是有一种让沈放几乎泪下的感觉。

易敛已说要把这余下的不足九万的两银子存入“通济钱庄”,以备马上要结的供应襄樊楚将军与河北梁小哥儿的粮米的帐,还得余下两万汇到苏北去。这车里的银子转眼又空了,怪不得杜淮山曾笑说易杯酒只怕是天下经手银钱最多但也最穷的人。这一趟镖——沈放从困马集相遇,到今日之散尽,也不过一月有余。但其间之争斗搏杀、同门反目、尔虞我诈说起来都是平生所未经。这是沈放第一次真切地接触到江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江湖之上、朝野之间强权与强人之间的争斗——每个人都力求把自己诉求最大化着,如袁氏兄弟、如文府三藏、如鲁消。而如那瞎老头和小英子、自己与三娘、还有张家三兄弟,只是颠覆于这倾轧之间,不知怎样幸运才逃得过一命。

但总有人不是那样吧?沈放自问,于是他就想起骆寒,想起那一剑既出,天下睥睨的气慨与光彩。那光彩会在暗夜将人的生命照亮,也顺带将这一趟镖连同自己与三娘送到了淮上。

沈放看着易杯酒的脸,——车窗外是个曛然欲醉的黄昏。车走到城郊,窗外已寂了,大道两旁是冬麦与夕阳的金红。易杯酒微微合着眼,脸上抹上那一抹金红,却反衬出容颜的苍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整合着一项什么样的事业,他与骆寒如何相交的,这段相交又是怎样一段看似平淡,却中心藏之、岂敢忘之的友情。——他所谋何在,所思何在,——看他的容色,入世中总有一分出世的隐遁,平静中似又有深深的不平静。他的心中该有隐秘吧,——那隐秘又是什么?

易敛忽道:“再有六七天,咱们就可以真正到了淮上了——那儿,算是家了。”

他的话有些倦倦的。——明天?明天还不是一样的为粮草衣物、兵戈马具、银钱帐目而营营忙碌、争斗操劳的一天!沈放看着易敛,已能体会出他那一种倦。他付出的努力也许丝毫没有骆寒那暗沉沉的夜中一剑击刺的光彩,但这努力与他所努力改变的一切却更烦恼、更磨人、更长久,如同穿衣吃饭,如同人世间磨人的一切。

生命是一件华美的馈赠,但可填充的难道只有这无数的繁琐与疲重?

也是这时沈放才注意到易敛手里的那个杯子。那是个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沈放认得:这杯是骆寒附在镖货里一齐送来的。整车的镖银他都送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单单留下这一个杯子?这是沈放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在满车的黄金珠翠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只杯子?

他看着易杯酒握杯的样子,好象,好象是极倦怠地握着一个朋友的手。

窗外的车夫忽扬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听到车夫口里喊出了两句口号:“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更。”

——这江湖夜雨十年灯啊!

第三部 宗室双岐

小序

到过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来,整个吴头楚尾就仿佛如诗如画了。雨自身是广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打在斗笠,混入了这烟雨中的便有了檐间笠底的人间之气——包括最悲惨的强颜欢歌和最欢悦的酸软呻吟,都发生在这细雨里。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远了久了的地步,那么广漠——广广大大——地看下去,一切人间的哀苦都已幽幽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只让后人觉得:无论切出哪一片——如果历史也可以切片的话,那幕烟雨、那段故事都可以揉成绝美,点就传奇…

十月初三,距尖石嘴渡口下游不过三十余里的江面旁,有家“于记”活鱼酒家就这么默默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这酒家是个江村野肆,有些破烂,鱼鳞样的瓦在雨里洗出一种残破的乌沉,大半边亭子斜吊着脚搭在了水里,木制的栏干旧得已近于黑色。从这里坐着望去,倒是个赏景的绝佳去处。可惜,剩水残山无态度,又何物能料理成风月?——水榭中这时正坐了两个人。

“三天之前,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话的是个少年人。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生活在水边日久的原因,他的脸色晒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间另有一种轩敞。

他问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也好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一个斗笠放在身边,一副渔翁的打扮,可气质纡缓,举止苏徐,眯着一双眼看向那雨里,象是一只尊华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

那老者望着别处,似在等什么,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没有追上来?龙虎山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伙子似乎无限好奇,不停地追问着。其实,这段故事老者起码已给他讲过三遍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问细节。口里还喃喃着:“我怎么就这么没赶上,偏偏那天进什么城!——大叔爷,你怎么都看见了?”

那老头儿这时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着别处时,他的目光本是锐利的、沉冷的。但向那个少年时,他的目光中不觉地就多了分慈爱。只听他笑道:“因为,那天大叔爷在江边补船呀。”

“那天大叔爷就看见顺着南岸的江边漂下一只骆驼。叔爷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兵火连天都经历过。那天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错了?”

他说话时唇角有一丝笑意,那是绝对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种笑意:“仔细一看,果然是有头骆驼。上面骑的是一个黑衣服的少年人,大约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浑身已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人的精瘦,却绝对结实。然后我就看见岸边有三个人影连腾带跃,紧追不舍。那少年似是并不真想抛掉他们,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气,是能渡过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终这么载浮载沉,悠然而进。到了这截地面,我见那三个人影抓住机会,忽然腾跃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击去。爷爷见那三人都穿着披风,借风使力,如枭如鸱,其中两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头爪”,才知出手的原来是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惊。”

老人说到这儿,愣了一会儿,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继续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驼背上接他三人的出招。他使一把长仅二尺的短剑。一招之后,他坐下驼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结实,不当回事。借水的浮荡那少年人就可轻松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势。接着,他的牲口在这一招之间不免就会漂下一段,对他出手的人却要退回岸上换一口气。如果只有一人和他缠斗,不免三五招之后就会落后。但他们有三人,轮番进击,鹞翻鱼跃,所以始终把那少年缠得紧紧的——看来他们一路就是这么翻翻滚滚地缠斗下来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听得眼中发光,不知不觉把双肘齐支在油腻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脏了。却听那老者说道:“三大鬼攻势凌厉自不必说,但那少年人的剑术可真叫我佩服: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让人如闻大道,如行歧路,发前人所未发。叔爷我都看呆了。忽听那少年笑道:‘你们战无能战,退又不退,真以为我不能在这江边掘个鬼冢吗?’”

“那三大鬼齐声怪笑,也难怪他三人张狂——出自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买过什么人的帐?袁老大对他们尚且礼遇,这次和一个少年缠斗这么久,说出去很有面子吗?所以他们出手反而紧了起来。说实话——叔爷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天下高手庸手百余战,却是头一次见人这么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鹰翻兔起、往复对决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双眉一惕,见又有一鬼跃起——这个年纪颇轻,好象是九大鬼里的七鬼。这时正是那少年刚接了二鬼刑风一招,二鬼刑风气力已尽,正要后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则刚刚跃起出招之际。却听那少年高叫了一声‘共倒金荷家万里’,好象就是这七个字,他一拍坐下骆驼的后颈,人已一跃而起,避开袭来的七鬼,反去追击正后退回岸的二鬼。”

“叔爷一见这招,已觉那少年高明,二鬼这下只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经立时变色,不待缓气,已腾空而起,要来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只见他剑带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回避,痛哼一声,肩头中剑,刺穿而过。他重伤之下,身子登时下沉,向江心坠去。大鬼已一跃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却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里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将他拿下。那少年只虚晃了他一下,却身形一旋,其势如弧,其转如蓬,避开那大鬼的这奋力一击,却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声,招势已出。但在空中他毕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转折如意,只好劲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骆骆击去。把那骆驼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险些没顶,他借力就翻了回去。这时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连连出手。二鬼已伤,七鬼全力支持,却已落尽下风。大鬼转眼加入战团,这时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只见那面鬼影幢幢、剑风猎猎、时分时合、时聚时散。不过那少年始终没有落地,时不时飘然翻退,在岸边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场面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势站住,严防死守,一动不动。那少年却伸出一臂,以一指钩在岸边一棵大槐树绝高处的树枝上,随着树枝一荡一荡,似也要化去适才激斗下来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大叔爷的眼力,当时也没看出谁胜谁败。当时场面极静,我在旁边远远的也不由屏声静气。良久才听那边大鬼冷着声音道:‘我兄弟几个败了。你已重伤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树上静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听他声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胜得也不容易。那大鬼虽久经沙场,似也闻声一喜。我听他道:‘但有一句话得说清楚,你今日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再也不会放过你。’”

正听得入迷的那渔人打扮的乡下少年本甚厌恶三大鬼,这时却不由一怔,暗暗佩服这三大鬼无论为人如何,但也还说得上硬气。

只听那老者继续道:“那少年却只‘嗤’声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么,就见他手指一松,人已一振、一弹,重新向江心跃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错,受了大鬼一击居然没事,这么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驼背,那牲口就已随波飘去。只听他在驼背上喊道:‘我饶你们三个不死,是要你们三人传个话,跟袁老大说:我与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没空,他如不服,约个时地,明年此日,再与他剑论生死。’”

那老者说到这儿沉默了下,“他们动手的地方离这儿不过三里。后来,我追查下来,看江边蹄迹,猜他就是在于寡妇这个酒店边上上岸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已听得脸色微红,意气扬扬,对门口传来的人声也全没反应,象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里。

第一章 势迫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杖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为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赵无量与赵无极本来也曾竖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齐眉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歧”。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呼。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

这人别的还好,只是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园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因为近来生意寥落,实在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大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江边这时除了丝雨空濛,什么也没有。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只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的就有人来。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

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占地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地就显得逼仄了。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只听先前在座的老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过。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挑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