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短笛无腔信口吹。若到淮边惊夜冷…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词中本有数处不协律之处,都被她巧妙地轻轻处理过去。一曲即罢,正是顺风渡口的民居上炊烟初起之时。众人的心随歌声飘起,又随炊烟飞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良久良久,歌声已寂,只有众人耳朵眼里还仿佛依旧回旋着那低吟浅喟的深叹——

与谁相伴与谁归?

而水阁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众人还是不由将双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

那个女子是谁?这一场生中,这歌中的人,又是与谁相伴与谁归呢?

楼头的钱老龙已振声而笑:“列位,这是金陵萧女史作歌。不为别的,只为寻人。大家如果有兴,不妨四方传唱一下,并请说明:是‘一言堂’钱老龙请识歌之人一月之后金山顶上一会。”

萧如在这江南地面却是大大有名。楼下的闲人过客听得做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后议论声起,人人欣幸。——钱老龙本就是要借萧如之名传语骆寒,约他一月后一斗。

萧如歌罢,三人已重新就座。只听钱老龙笑道:“本来我也不必劳烦你,就快拿住那瞎老头祖孙了…”说着,他扫了萧如一眼:“…没想横出岔子,这祖孙俩竟然被华胄那厮暗地出手给抢走了——袁老大门下果多人才呀。”

萧如微笑不语。袁老大和钱老龙虽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颇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说起来,唯一还不曾对自己与袁辰龙交往做出干涉的,也只有这钱氏一门了。

吴四的面上却微现苦涩,他苦恋萧如已有多年。自当初一见,几乎就已自知这是个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袁辰龙。

只听钱老龙道:“你怎么也会有兴赶来这顺风古渡?”

萧如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隐隐听闻顺风渡口有人又重翻出当年腾王阁旧曲,一时兴起,就赶了过来。”

说着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就是和他在这里。月老祠初见的。我们曾有玩笑之约:某年之后,在此重会,以了彼此夙缘。”

旁边两人俱知她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只见萧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红意,那揣于她怀中的大红庾贴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烫。

“顺风老庙停红烛,廿九佳人交拜初”——这是多年来停留在萧如心中的一个愿望了。他们当年说起这玩笑约定的日子也是今天。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龙之间有一了局了。潇洒风流的女子如她,原来盼也只是盼能于这个乱世中亲手把怀中的那个大红庚贴交付与一个和自己萍踪偶遇、却由此牵连终生的人了。只是、当此局变,辰龙,他、还记得当年的这么个玩笑约定吗?

记得的话,又会赶来吗?

吴四没有说话,重又低头细细品起他那支箫。箫音游离飘荡,如这个乱世中不确定的生与不确定的一切。他偷眼看向萧如,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聪颖如她,原来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执啊!萧如欲嫁袁老大,抛开因秦相之事开罪九姓同门之人的事不说,阻碍亦不少——只为她自幼与文府文翰林曾订过亲。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文翰林因当年情事对她有愧,也不好催。如果就是这么拖延的局面倒也罢了,她若公然与袁氏结缡,背弃幼时婚约,以文府的自尊心,这事无论如何不会就此坐视的。

袁老大也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脸,所以他们这段情缘才会耽误多年。

钱老龙却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萧如:“萧家侄女,你倒也真说得上矢志靡他了。”

萧如轻轻一叹:“可能吧。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

但——“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楼东面。那东头远处的镇江就是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的辰龙近日驻脚的所在了。

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边钱老龙已点了一桌好菜: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蒸子鹅,斫松江鲈脍——这是《东坡志林》里的一道菜谱。钱老龙呵呵笑道:“算你们有口福,我刚听人推荐了,就叫这儿的人做了这些个,可叫你们给赶上了。这还是东京全盛时的食谱,两位尝尝滋味如何?”

萧如正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见她腕上露出了一块古玉,那玉的模样颇为奇怪,并不是镯,而似一种信符,用五彩丝带系了。钱老龙目光就被吸引住。他一呆,一抓萧如手腕——他是个男子,可一向并不避讳嫌疑。萧如也由他抓住。钱老龙已凝声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怅平生——小萧儿,你已练就了‘一吻江湖’?”

萧如面上灿然一笑。吴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们说的定是他们门户之事。只听萧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来,倒叫你老看到了。”

钱老龙却颓然向椅背一靠,喃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功夫——这功夫很伤自身的,练来大是吃亏。小萧儿,你敢佩这镯,是不是曹祖师的这门绝顶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来曹王孙当日所传有此一功,但不是什么人都练得的,这块玉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佩的。那功夫看来已多年无人练成。萧如微微一笑:“我不吃亏谁吃亏?还记不记得当年流传过的东京卖饼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这门绝传功力,所以故意用话岔开。

钱老龙已复常态,哈哈一笑:“什么故事,你说你说。”

江船九姓中,原以萧如见识广博。钱老龙人虽老,却一向最喜听萧如讲故事。因为得其一言,常令满座如沐春风。

只听萧如笑道:“说是东京当日,食风极盛,光饼子就有火烧而食的、水沦而食的、蒸煮而食的不下百种。当日的小贩为求好卖,叫卖的言语颇多诡异。曾经有一个卖‘环饼’的,常常不言自己叫卖的是何种食物,只是在街巷里弄间一声声哀呼,叫喝:‘吃亏的就是我呀’。旁人好奇,都过来看,倒做就了他的好生意。”

钱老龙一愕,他于这些言语双关之话并不擅解。却见吴四已微微一笑,已经明白。钱纲怔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吃亏的就是我!——那环饼形如满月,可不是越吃越‘亏’的?”

只听萧如笑道:“偏偏当时正巧昭慈皇后惨遭废黜,在瑶华宫居住。而那小贩每每到这瑶华宫前,依旧搁下挑儿叹息着说这句话。旁人还没觉什么,开封府衙役们却好生怀疑,以为他做不平之鸣,欲为骚乱,终究把他逮捕入狱——竟想成他个大狱,以立奇功。最后他们才明白过来,足打了一百大棍才将那卖饼人放出。那小贩出来后就不敢再这么叫了,只是每一歇挑儿,就抚摸着那根扁担哑叹道:‘且歇一歇这根棍吧’,倒象是他当日挨打时叫的了。”

钱老龙不由大笑,吴四也自微笑——萧如但有所言,无不有味,与之同座,真是得趣。萧如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只是礼貌地陪笑了下,脸上反隐现出一种哀痛。半晌她拿起面前那盏花雕呷了一口,轻轻道:“虽只是个小事,却也说尽咱汉家故事了。”

——那小贩的机巧一呼,那衙役的无端成狱,那昭慈皇后的“吃亏的就是我”,以及最后那无来由的棍打…她眼中如有沉痛,联想起那史不绝书的汉家故事,让笑着乐着的钱老龙与吴四也觉心中哀凉起来。

他们注目阁外,似是这个时局,这个楼下,怕也正不知有着多少小贩们在呼叫:“且歇一歇这根棍吧!”

忽听楼下喧闹起来。钱老龙一愕。这顺风古渡本是个他开盘立舵的紧要处所在,如何会忽然这般喧闹?

然后就见有一个手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却是“老龙堂”的子弟。那人附在钱老龙耳边说了几句,钱老龙就面色微变。他不自觉地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才回眼低声吩咐道:“告诉孙老大,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只管观望,切勿轻动。”

那人领命便下去了。

萧如已觉察不对,注目钱老龙,猜知此事多半与己有关。

钱老龙避开她目光,欲岔开话,萧如却直直问道:“可与我有什么关联?”

钱老龙叹了口气。

萧如的眼光还是直盯着他。钱老龙心中一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女子的疑问了。只有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连挑了几次苏北庾不信的盘子?”

萧如听米俨说过,当下点点头。

钱老龙一叹道:“那就对了。庾不信的报复来了!”

萧如一愣。就在这一愣的工夫,街口却有一个人拔身而起,直投入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动。跃起来的人却是米俨。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说无妨,就开口道:“如姊,苏北庾不信带了落拓盟三十余子弟,过江开扒,直杀向胡先生座下‘显门’于顺风渡口开的各处生意堂口,看来是报复袁大哥对他苏北的突袭了。他们来势颇利,只伤人还未曾杀人,外加劫财。如姊,这事你看…”

要知萧如参与辕门机密,好多事辕门中人为佩服她的识见,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来征问下她的意见的。何况“显门”乃是辕门“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势力,“七马”中人一向少加干预,这时也想不清该不该援手。

萧如却愣了愣:“他们当真要闹?”

米俨却神色焦急。数月以来,自骆寒一现,辕门门下已屡遭各处势力侵扰。但似这般明目张胆,抖开字号直冲辕门兴师动众而来的,庾不信还算是头一个。萧如却在心里盘算:以苏北庾不信与淮上易杯酒的识量,作事绝不至如此轻率。这一出倒底是哪出戏,究竟真不真呢?如果是真,那只怕从此干弋顿起,永无休止了;如果是戏,这戏又是做与谁看?

只见米俨还在盯着她。萧如定了下神道:“小舍儿,你还是稍安勿躁。胡不孤为人骄傲,他一向不喜别人干涉他门下之事,你且稍待。”

正说着,楼外不远处的小街巷里已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砸物声。胡不孤麾下“显门”在这顺风渡口很有着数处生意,庾不信他们这次动手好快,只一时,只听得那杂乱之声就渐渐止住了,看来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楼下的街口,有个瘦瘦的身影带着三十余人转了出来。他指挥若定,一挥手,那三十余人已向江边退去。却听街角这时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链!”

只见一人乘马,飞驰而至,在马上两条铁链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击来!庾不信朗声一笑,冲麾下诸人道:“你们先退!”

他自己却反迎向前,笑问道:“铁马?”

出手的正是“铁马”常青。常青性子急躁,一见有人冒犯辕门,就已忿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