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寒唇角抿了抿,龙虎山上人果然骄傲。但他也骄傲之至,闻言冷笑道:“我就缚住一臂,他此生也无伤我的机会。”

石头城上,赵无量望着登上城头的华胄与赵无极,静静地没有说话。

却是华胄先开口道:“累赵老在这里久候了。”

赵无量笑笑。华胄望着空旷的城下与不远处那山坡下的一处密林,含笑道:“我胡大哥哪里去了?他照理应在这石头城下才是。噢,他伏骆失手后,见到旗花,欲驰援对岸,遇到了伏兵是不是?我猜猜那是谁…如果所料不错,该是毕结是吧?江湖六世家应该都已参预到对岸伏击‘长车’的一役中了,文府精锐,该没有谁能剩下,这里该只有毕结。可他手底下还有什么人可以用来对付‘秘宗门’呢?”

他似对此事颇难索解,沉吟有倾,一抚额:“近日金使完颜晟带来索供的随从忽然少了三十余名。金张门金日殚最近似乎也曾现身建康。难道毕结率以伏击‘秘宗门’的竟是金张门的手下?”

他说来似是难以确信。他虽一向不屑于文府之人,但他们如果为江南势力之争,不惜勾结虎狼于卧榻之侧,那就更让他轻视了。

只见他双目中精光一闪,淡淡道:“萧如萧姑娘该是被文翰林与金日殚同困于那南面山坡之上了。文府精说与江湖六世家及反袁之盟的人在对岸搏杀‘长车’…这里又有赵老二位在等着小可。呵呵,为了区区一辕门,居然动用了南北两朝在朝在野之力,甚至野逸如宗室双歧也不惜亲自出手,我辕门真是幸何如之!——赵老把与骆寒石头城一会的消息先泄漏给辕门,再放风给文府,这一招当真不差啊!”

赵无量只觉脸皮热辣辣一烫。他为对付辕门,手段确实已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他倒并不惶愧。只是华胄果然心思续密,一猜中的,令他生愧的是文府相邀臂助的还有北朝“金张门”的好手。

“金张门”是北朝镇护朝廷的一大门派,赵无量身负家国之辱,如今为势所迫,却牵联上了北朝之人,为华胄点破,当然自觉羞惭。尤其让他生愧的还并不是华胄,而是并不知情的赵旭闻言后那望向他的犹疑的双眼。侄孙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刺得赵无量双颊生赤。好在夜色中,这一切都并不明显,一切的阴谋计算都可以藉这黑夜隐藏。赵无量强自镇定道:“不错,胡先生适才是与毕结相遇,只怕现下正对峙在坡下那片小密林丛中。华兄如能料理了小老儿兄弟俩,就可驰援了。”

华胄却像不急。当此大乱,他反镇定下来。他望着骆寒于对岸被“九大鬼”环围住的身影,淡淡道:“小可倒不急。赵无极老不是说要与在下清叙一番吗?如此冷风荒夜,壁观生死决斗,石头城上抚今追夕,共话兴亡万古,倒也是平生难得之趣了。”

赵无量倒没想到他会这么镇定,拖下去对自己只怕比对他更有利,不由长长疑问了声:“噢?”

其时华胄已抚膝坐下。他华服甚都,坐之于地,洒洒落落,全无顾惜的神情。其人风概,倒要较当世一向自许才调的袁寒亭更高出不知几许了。

只听他道:“赵老如何不坐?江湖无暇,我久慕高名,未尝一会,常引为平生至憾。今日得晤,何妨小坐共话,一偿华某宿愿。”

赵旭怔怔地望着华胄,只觉这荒城之上,他孤身陷敌,却都雅潇洒,爽隽非常,实为平生仅见。

赵无量与赵无极相顾一眼,成犄角之势把华胄围在中间坐下。他们坐得看似随意,却进可攻、退可守、又能护住赵旭,只此一坐,便可见出宗室二老那非同寻常的江湖历练。

华胄却似不觉,仰天望月,半晌废然道:“从华某初入辕门至今,弹指之间,岁月如梭,没想已过了十年了。”

他侧顾向赵旭,淡淡道:“这位,就前圣上的遗孤旭哥儿殿下吗?二位前辈,真是所谋也深呀。”

赵无量面色一变。赵旭的身世是个秘密,江湖中几乎无人知道,没想会被华胄一语道破。

只听华胄道:“当年康王南渡后,又有太后随秦桧于北朝逃归。没想其后,又有世子归来。当时太子已逝,秦相为阿附皇意,一意证之为伪,竟打算幽闭其一生,这可算本朝南渡后第一大宗室丑闻了。不想二位前辈还将其救出,养于江湖。这番功夫,废得可不小呀。”

他似极熟于本朝朝野秘事。闲闲道来,句句中的。

——这话却真,当年赵构正位临安后,钦亲所立太子也曾逃南,其后病逝。其后又有太子之世子南逃,赵构为惜帝位,斥其伪冒,幽闭以图秘杀之。此事朝野虽有风闻,但一向无人敢言其事。华胄淡淡说来,口气颇为叹喟。他辕门一向卫护朝廷,赵无量也没想到他会直言如此。

华胄看着江对面的金陵城,轻舒了一口气:“是谁最先看出这个城池是有着王气的呢?从东晋至南陈,六朝金粉。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烟花之名,盛传秦谁——旧时王谢、堂前燕子,今日楼台、槛外寒潮。前事无踪,但只名字就够让人感到几分恻艳了吧?——诸如胭脂井,诸如雨花台…雨会开出一朵什么样的花呢?什么样的胭脂落在井里会留下一渍传诵近千载的香艳?朱雀桥边乌衣巷,巷中子弟今何在?人云金陵城中就是茶佣脚夫,也带有六朝烟水之气。那么样辉煌灼丽地绚烂过,又那么一往无遮地颓落。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呢?”

赵无量也没想他此时会忽然大抒感慨,心中却已被他的话引得有些苍茫了,废然地望向城下,他心里想起的却不是金陵,而是中都旧地:开封。

北宋旧都名为东京。所谓东京,就是今日的开封了。开封府的繁华,倒的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赵无量幼年、青年乃至壮年都是在开封府渡过的。他生长帝室,幼居宫掖,想起那时的上元佳节、灯火称胜,千门万户、游人如织,太液波澄、金吾不禁,楼台水榭、罗帏深深,香车宝马、芳尘细细…。金明池头、樊楼脚底,紫陌归来、红尘嬉罢,蹴躏放鹰、斗鸡走狗,瓦肆勾栏、清欢如咋…

这一生,怎能忘记那繁华之乐?

华胄望着他,却似看到了他心里,淡笑道:“看赵老面上神色,却似回忆起旧日那清欢如梦的宣政风流一般。”

一直没开口的赵无极却在他背后废然一叹道:“江山如旧,正自心情迥异。”

华胄面上神情一振,顺势道:“赵无极老也有新亭之慨?”

——新亭位于江左,当日东晋时分,曾有一干名士相会于其中,王导曾叹道:“风物无殊,正自心情迥异”,以至满座为之泣下,赵无极语意便蹈袭于此。当日唯谢太傅言道:“正当戳力家国,何当至于楚囚对泣?”

在座的赵无量、赵无极、华胄都不仅只是一介武人,他三人都是颇识诗书之辈。东晋之偏安与如今南朝之况颇有暗合,言谈间便不由触及。只听华胄道:“谢太傅那话倒是不错。小可今日有幸得与宗室二老一会,以聆清教,幸何如之。说到这儿,小可倒忍不住要请二老月旦一下天下人物。想东晋之时,犹有谢安之豪,以赵老看来,当今天下,可有英雄?如有,又谁为英雄?英雄何意?”

赵无量一愣,没想他由此生发,倒与自己论起本朝英雄来了。

他沉吟了下,以退为进。哈哈道:“英雄?我这个江湖野老如也来妄谈英雄,外人闻之,未免笑掉大牙了。”

华胄笑道:“不错,赵老已退隐江湖十有余年,当真是智者之择。孔子云:贤者处世,合则进,不合则退,总以不扰万民、不损其身、不违天命为意。赵老此举,果然令人敬佩。”

赵无量淡淡一笑,口里闲闲道:“那倒是,我兄弟一退,把那些扰万民、蒙天子、网罗天下以逞已欲的事都留给缇骑了,是颇值得敬佩。”

赵旭一直见他们言语闲闲,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方听出剑光石火交触的味道来,精神不由一振。

只见赵无量挥了挥手,望向华胄道:“不过,以小老儿之念——所谓英雄,当然要心系家国,上护京庙,下护黎庶,忠君爱民,以此意为先,不知可说得是也不是?”

那华胄有些了解地望着他,微笑道:“看来赵老心中,一直仍以二帝为念啊。”

赵无量心中一痛,这是他心中最沉痛的话题,不能容忍华胄这些新贵这么轻悠悠地提起,一怒答道:“不错,身为子民,不能心悬二帝,迎之骨返,就当不得英雄二字!”

他最仇恨于当今天子、也即昔日的康王赵构之处也就在此。他为贪一已之帝位,数度轻弃迎返二帝、直捣黄龙之机,在赵无量心中,此人实已成为宗庙叛逆。后人文征明曾以词论史云:“岂不惜,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争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又何能?逢其欲!”

赵无量心中也是此意——没错,赵构其实是害怕中原恢复的。如果当年中原已复,迎回二帝,他这个皇帝又该怎么算?秦桧之成势,也不过是迎合了他这一点卑鄙污浊的私欲罢了。

赵无量心中又想起了他这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开封,所有那些赏心东事,无一不是和文雅风流的徽钦二宗连在一起的。他是习武之人,但心中绝爱着那两个名士风流又贵为帝王的叔、兄。想到这儿,赵无量面前就似浮起了堂叔与堂兄的相貌。可如今…二帝北狩,家国拆裂。自端康之乱后,两个皇帝就这么生生被人掳去,困居五国城。每思及此,赵无量心中还不由一阵撕痛——为什么人间至乐总与至痛处关联在一起?最繁华的与最凄凉的宛如挛生,从不分离。你才才沉迷,就攸忽梦醒。

赵无量低头沉吟,自壮年至今,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梦中重忆,都会黯然哭醒,以至泪湿孤枕…而这些,华胄这个后生小子懂得什么,他又懂得什么叫家国之痛!

华胄却微微沉吟道:“二帝已经不在了,但二帝就是生还,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赵无量,似是想给这个老者陈述一个事实。只听他静静道:“再请他们正位为君?——国就是他们亡的啊,难道让他们再亡一次吗?”

他这话就是再有理些,在赵无量听来也会承受不了。

赵无量果然翻然色变,正待发话,只听华胄轻喟道:“其实所谓爱国,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法的。如赵老所思,只怕爱的更是那个亡国,同样也爱是那个亡君,爱那亡国的繁华,也爱那个亡君耗损天下以成已欲的私欲。”

赵无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话到喉边却忽咽住了。他心中到底是个洞明透澈的人,只是一向多苛责别人,少分析自己。就算分析自己,但人深心里核心处的一些观念,一些信仰,再利的自剖之刃也不会将之轻轻触及的。

赵无量只觉耳中一炸,他是爱的是那个亡国吗?不错,那些上国歌欢、宗庙盛事,户盈珠玑、市列罗琦,文藻华绘、巧妙万端…无一不是玩物丧志的。而那些让他切切念念此生难忘的欢娱,也无一不是构建于置万民于水火之上的。赵无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没想到,但,他真的爱的是这些吗?——爱那些千金换得的一曲,爱那些多少巧手匠人一凿一刨制就的廊舍栋宇,爱宣和画院那些精妙已极的花草翎毛,也爱大内那些奇珍异石——所有的华美、艺术、歌、舞、诗、画、绫罗、建筑、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养的。

一个王朝,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休养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们渴望祟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社会,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与艺术,王权不过是把这种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提升起来。那是百年休养生息后的逐渐奢靡,是一种穷尽人工欲达通天之愿、欲达极限的一种喷发。

而这个汉姓民族从来看似审慎与平庸的,其实内心深处却又是无限渴望着一场狂欢的,从不曾建立起一种机制来抑制这种狂欢。直到大大的金字塔基再也承担不住那个尖尖的塔尖。狂欢之下,是真正的满目疮夷。然后,崩渍了,摧垮了,文明消散。那自大,自渎、自慰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

赵无量胸中忽似隐有深情——他是爱这场亡国的,爱那必亡的国与导致必亡的欲望。——他热爱欲望,只痛恨那个喷薄之后的结果。

赵无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浇中,心中怒气一时冰溶雪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他怔怔地望着华胄,怎么这个年轻人,会说起这些,想到这些?

去此数里,就是曾经一度繁华过的建康。

建康,旧称建业,金陵,曾为六朝国都,城中气象,原本非凡。这些如今虽已破败,但败落也是一种美。赵无量曾经无数次地感喟于这种美,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过联系起他的亡国。

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的循环。如弦上之音,箫中之韵,往回往复,无休无断。当日的开封,也曾一度繁庶富丽呀!但那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富丽吗?又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欲望吗?我们都爱那欲望喷发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喷发后的那种崩溃与满目的荒凉。造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样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倾刻。汉、晋、隋、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