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日子。”

  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

  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

  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

  叶开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凝视着骨牌,脸色渐渐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阴郁之色,缓缓道:“我还看到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

  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

  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强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

  叶开道:“你……你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说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

  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

  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强,勉强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

  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

  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

  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叶开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

  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

  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了下去。”

  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

  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这双腿是怎么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来隐藏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隐隐从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藏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杂货捕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付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地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他姓李,所以别人都叫他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铺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身漆黑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身后已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来买货了,却不知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

  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鸡蛋清洗脸,越洗越年轻的。”

  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也用鸡蛋洗脸?”

  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而且是风干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压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舌头?”

  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赔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糖葫芦。”

  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

  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里,脸也吓白了,转过身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狸,也一样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了?”

  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的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你四叔,说你早上在说谎。”

  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

  叶开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马肚子下面,对不对?”

  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

  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

  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

  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去的那个人?”

  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

  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会吃醋的。”

  话未说完,他的人已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