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道:“他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萧别离叹道:“这些人说起话来,好像就生怕别人听不见。”

  叶开道:“这就难怪你睡不着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人陪你在楼上喝酒哩。”

  萧别离目光闪动,道:“你以为是丁求。”

  叶开笑了笑,拉开张椅子坐下去。

  萧别离道:“你想找他?”

  叶开道:“说老实话,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叶开道:“你知道?”

  萧别离想了想,道:“他当然不会离开这地方。”

  叶开笑道:“只怕连鞭子都赶不走。”

  萧别离道:“但他在这里却已很难再找得到欢迎他的人。”

  叶开道:“看来的确不容易。”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只不过有些地方既没有主人,门也从来不关的。”

  叶开道:“譬如说哪些地方?”

  萧别离道:“譬如说,关帝庙……”

  叶开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来,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关夫子,早该到他庙里去烧几根香了。”

  萧别离笑道:“最好少烧几根,莫要烧着了房子。”

  叶开也笑了笑,道:“幸好关夫子一向不开口的,否则很有这种可能。”

  烧焦了的尸骨已清理出来,银子却还没有消息。

  赵大已歇下来,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声地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别偷懒。

  银子若找出来,大家全有一份的。

  叶开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忽然悄悄道:“听说有些人总是喜欢将银子埋在铺底下的。”

  赵大精神为之一振,道:“对,我早该想到这种地方了。”

  他好像这才发觉说话的人是叶开,立刻又回头笑道:“若是找到了,叶公子你在这地方的酒账,全算我赵大的。”

  叶开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顾照顾这个死人,替他们弄两口薄皮棺材。”

  赵大道:“棺材是现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钱买。”

  叶开道:“哦,这里居然有不要钱的棺材,我倒从未听说过。”

  赵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岂非有人送了好几副棺材来?”

  叶开眼睛又亮了,却又问道:“棺材岂非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赵大悄悄道:“这两天三老板正在走霉运,谁敢把棺材往那里送?”

  叶开道:“棺材呢?”

  赵大道:“本来就堆在后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时候,我才叫人移到关帝庙去了,只便宜了这两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叶开笑道:“看来这两天死在这里的人,倒真是死对了地方。”

  赵大却叹了口气,道:“但没死的人待在这种穷地方,却真是活受罪。”

  叶开道:“谁说这地方穷,说不定那边就有上千两的银子在等着你去拿哩。”

  赵大大笑,道:“多谢公子吉言,我这就去拿。”

  他卷起衣袖,赶过去,忽又回过头,道:“公子你若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赵大一定选口最好的棺材给你。”

  叶开看着他走开了,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过了很久,才苦笑着,喃喃道:“看你这小子倒真他妈的够朋友。”

  这条街虽然是这地方的精华,这地方却当然不止这么样一条街!

  走出这条街往左转,屋子就更简陋破烂,在这里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赶车洗马的,那几个大老板店里的伙计,也住在这里。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蹲在那里起火。

  她的背上背着个孩子,旁边还站着三个,一个个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来却更憔悴苍老得像是老太婆。

  叶开暗中叹了口气——为什么越穷的人家,孩子偏偏越多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没钱在晚上点灯,也没别的事做。

  无论如何,人越穷,孩子越多,孩子越多,人就更穷,这好像已成了条不变的定律。

  叶开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却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来让别人少生几个孩子。

  但他相信,这问题以后总有法子解决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远,就可以看到那间破落的关帝庙了。

  庙里的香火并不旺,连关帝老爷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剥落。

  大门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里,院子并不大,所以棺材只能摞起来放。

  庙里的神案倒还是完整的,若有个人睡上去,保证不会垮下来。

  因为现在就有个人睡在上面。

  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瞪着叶开。

  叶开笑了。

  傅红雪却没有笑,冷冷地瞪着他,道:“我说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叶开道:“我听你说过。”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叶开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我。”

  叶开又笑了。

  傅红雪道:“这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木头人,你来找的总不会是木头人。”

  叶开道:“你说的是关夫子?”

  傅红雪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头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尊敬别人,但至少总该对他尊敬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因为他已成神。”

  傅红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叶开道:“你从不信神。”

  傅红雪道:“我信的不是这种人,也想不出他做过什么值得我尊敬的事。”

  叶开道:“他至少没有被曹操收买,至少没有出卖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出卖朋友的人很多。”

  叶开道:“但你总该知道……”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汉就不会亡得那么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尊敬他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因为别人都尊敬他,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要跟别人不同。”

  傅红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这就走?”

  傅红雪冷冷地道:“这里的俗气太重,我实在受不了。”

  叶开叹道:“一个人若要活在这世上,有时就得俗一点的。”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随便你怎么想,都跟我没关系。”

  叶开道:“你怎么想?”

  傅红雪道:“那也跟你没关系。”

  叶开道:“难道你不准备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傅红雪道:“我根本就没有在你这世界上活过。”

  他没有回头。

  叶开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紧。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里的痛苦。

  叶开看着他,缓缓道:“无论你怎么想,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回到这世上来的,因为你还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红雪似已听不见这些话,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着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腿,目中忽又露出了忧虑之色。

  纵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剑快,但是这条腿……

  傅红雪已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