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傅红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着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了。”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想说的。

  难道这只不过是她在试探傅红雪,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么急切地得到她!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之意的。

  他好像在说:“昨天你既然那样拒绝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找我?”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诮,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似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沙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发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满,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

  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粒汗珠都没有。

  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

  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

  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发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发了直。

  他们还依稀能认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红衣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叶开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么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叶开,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道:“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灵琳道:“那么你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宫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醇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你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么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

  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竟拒绝陪她演下去。

  这实在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