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草原上却仍是悲怆荒凉,放眼望去,天连着大地,地连着天,一片灰黯。

  万马堂的大旗,是不是还会在这里升上去?

  风在呼啸。

  叶开大步走过寂静的长街。

  这些日子,他对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现在他并没有那种比风还难斩断的离愁别绪。

  因为他知道他必将回来的!

  第二十七回 出鞘一刀

  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

  他们猎的是人、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箱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

  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

  所以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真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

  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得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简直就像是纸糊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

  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立刻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质料极高贵的墨绿百褶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髦的杨妃堕马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

  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

  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丽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莫非疯了,竟想到强盗窝里来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换两次。”

  “……”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白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她。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箱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来作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

  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个冲出来,第一个看见这个人。

  “就是这老头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