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银子竟被捏得像团烂泥。

  小伙子刚站起来,又吓得一跤跌倒。大汉仰面大笑,将银子往这小伙子面前一抛,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一阵悲壮苍凉的歌声自秋风中传来:

  “九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流不尽的英雄泪,

  杀不尽仇人头……”

  歌声也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傅红雪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

  凌晨。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大地犹在沉睡。茶亭里已没有人了,王聋子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现在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车还停在树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车上睡着。

  他生怕自己来迟了,那凶神般的大汉会将他脑袋捏成烂泥。

  风很冷,大地苍茫,远处刚传来一两声鸡啼。

  一个人慢慢地从熹微的晓色中走过来,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

  一个苗条美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个包袱,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风吹着木叶,晨雾刚升起。

  雾也是冷的。

  冷雾,晓风,残月。

  傅红雪在茶亭上停下来,回头看着翠浓。

  翠浓的脸也是苍白的,虽然拉紧了衣襟,还是冷得不停发抖。

  在雾中看来,她显得更美,但神色间却已显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她,冷漠的目光已渐渐变得温柔,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累了。”

  翠浓柔声道:“累的应该是你,你本该多睡一会儿的。”

  傅红雪道:“我睡不着,可是你……”

  翠浓垂下头嫣然一笑,道:“你睡不着,我怎么能睡得着?”

  傅红雪忍不住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红雪黯然道:“还没有找到马空群之前,我绝不能回去,也没有脸回去。”

  翠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着我吃苦。”

  翠浓抬起头,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怕吃苦,什么苦我都吃过。”

  她拉起傅红雪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道:“只要你能对我好一点,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愿意。”

  傅红雪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实在对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翠浓道:“可是我怎么会走?就算你用鞭子来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傅红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阳光,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翠浓看着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痴了,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翠浓道:“我最喜欢看到你的笑,但你却偏偏总是不肯笑。”

  傅红雪柔声道:“我会常常笑给你看的,只不过,现在……”

  翠浓道:“现在还不到笑的时候?”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道:“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他仿佛总不愿将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宁愿被人看成个冷酷的人。

  翠浓失望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绝不会不来的。”

  傅红雪沉吟着,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翠浓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云庄,他怎么会不去?”

  傅红雪抬起头,遥望着已将在冷雾中逐渐消失的晓月喃喃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

  有风吹过,突听一阵歌声隐隐随风而来:

  “流不尽的英雄血,

  杀不尽的仇人头,

  头可断,血可流,

  仇恨难罢休……”

  歌声在这愁煞人的秋晨中听来,显得更苍凉,更悲壮。

  翠浓动容道:“果然来了。”

  傅红雪道:“嗯。”

  翠浓道:“我们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来不逃,也从来不躲。”

  只听远处有人大笑,道:“好一个从来不逃,从来不躲,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翠浓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的耳朵好尖。”

  这句话刚说完,那大汉已迈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旧的大草帽,手里却多了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看着傅红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在这里等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

  大汉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他扬起脸,将酒葫芦凑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忽然沉下了脸,厉声道:“我既已来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傅红雪怔了怔,道:“我为什么要动手?”

  大汉道:“来取我项上的人头。”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取你项上的人头?”

  大汉仰天笑道:“薛果纵横天下,杀人无数,有谁不想要我这颗大好头颅?”

  傅红雪道:“我不想。”

  这次是大汉怔住。

  傅红雪道:“我根本不认得你。”

  大汉冷笑道:“薛果仇家虽遍布天下,认得我的却早已被我杀光了,还能活着来杀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你常常等着别人来杀你?”

  大汉道:“不错。”

  傅红雪淡淡道:“只可惜这次你却要失望了。”

  大汉皱眉道:“你不是在这里等着杀我的?”

  傅红雪道:“我已立誓杀人绝不再等。”

  大汉道:“你说得不错,杀人的机会本就是稍纵即逝,错过了实在可惜,实在是等不得的!”

  傅红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杀了你!”

  大汉道:“所以我并不是你的仇人?”

  傅红雪道:“不是。”

  .

  大汉忽又大笑,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看来做你的仇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道:“绝不是。”

  大汉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大汉道:“连薛大汉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红雪道:“薛大汉?”

  大汉笑道:“我就是薛大汉。”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认得你。”

  薛大汉道:“你也不想认得我?”

  傅红雪道:“不想。”

  薛大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头,也不想做我朋友,这种人倒少见得很。”

  傅红雪道:“本来就少见得很。”

  薛大汉道:“你想要什么?”

  傅红雪道:“只想跟着你的大车,到白云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