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晴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