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枫道:“但现在却不是喝醉酒的时候,楚兄为何不劝劝他?”

楚留香叹道:“这人只要一开始喝酒,就立刻六亲不认了,还有谁劝得住他?”

他忽又笑了笑,眼睛盯着丁枫,缓缓接道:“何况,此间岂非正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他喝醉时的模样,我又何必劝他?”

丁枫默然半晌,道:“楚兄莫非认为我也在等着他喝醉么?”

楚留香淡淡道:“若非丁兄方才那句话,他们此刻又怎会拼起酒来的?既已拼起了酒,又怎能不醉?”

丁枫道:“但……但在下方才本是在劝他们改期……”

楚留香笑道:“丁兄不劝也许还好些,这一劝,反倒提醒了他们——丁兄与他相处已有两三天,难道还未看出,他本是个‘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山东驴子脾气?”

丁枫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楚兄现在想必对我还有些误解之处,但迟早总有一日,楚兄总可了解我的为人……”

楚留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张三,那样东西你为何还不拿来给丁兄瞧瞧?”

张三笑道:“只顾看着他们拼酒,我几乎将这件大事忘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入了后舱。

丁枫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却不知楚兄要我瞧的是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样东西实在妙得很,无论谁只要将它接了过去,他心里的秘密,立刻就会被别人猜到。”

丁枫也笑了,道:“如此说来,这样东西莫非有什么魔法不成?”

楚留香道:“的确是有些魔法的。”

丁枫虽然还在笑着,却已笑得有些勉强。

这时张三已自后舱提了个包袱出来,并没有交给丁枫,却交给了楚留香。

楚留香接在手里,眼睛盯着丁枫的眼睛,一字字道:“丁兄若有什么心事不愿被别人知道,还是莫要将这包袱接过去的好。”

丁枫勉强笑道:“楚兄这么说,难道还认为在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楚留香微笑不语,慢慢的将包袱递了过去。

大家本在瞧着金灵芝和胡铁花拼酒的,这时已不约而同向这边瞧了过来,只有金灵芝和胡铁花两个人是例外。他们都已有了好几分酒意,除了“酒”之外,天下已没有任何别的事能吸引他们了。

丁枫终于将包袱接了过去。

他的手也伸得很慢,像是生怕这包袱里会突然钻出条毒蛇来,在他手上狠狠的咬一口。

别的人心里也充满了好奇,猜不透这包袱究竟有什么古怪?

这包袱实在连一点古怪也没有。

丁枫手里拿着包袱,又笑了,道:“楚兄此刻可曾看出在下的秘密么?”

楚留香淡淡道:“多少已看出了一些。”

丁枫道:“看出了什么?”

楚留香眼睛里发着光,道:“我已看出丁兄本来是用左手的。”

丁枫面不改色,笑道:“不错,在下幼年时本连吃饭写字都用左手,因此,电不知被先父教训过多少次,成年后才勉强改了过来,但只要稍不留意,老毛病就又犯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丁兄的左手想必也和右手同样灵便了?”

丁枫道:“只怕比右手还要灵便些。”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这秘密不该说出来的。”

丁枫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为何不该说出来?”

楚留香正色道:“以我看来,这秘密关系却十分重大。”

丁枫道:“哦?”

楚留香缓缓道:“别人只要知道丁兄的左手比右手还灵便,下次与丁兄交手时,岂非就要对丁兄的左手加意提防了么?”

丁枫笑道:“楚兄果然高见,幸好在下并没有和各位交手之意,否则倒真难免要吃些亏了。”

张三忽然道:“那倒也未必,反正丁公子右手也同样可以致人死命,别人若是提防着丁公子左手,丁公子用右手杀他也一样。”

丁枫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还是笑道:“张兄莫非认为在下杀过许多人么?”

张三冷冷道:“我只不过是说,用两只手杀人,总比一只手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丁枫淡淡笑道:“如此说来,三只手杀人岂非更方便了?”

张三说不出话来了。

他就算明知丁枫在骂他是个“三只手”,也只有听着——一个人只要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就算挨一辈子的骂,也只有听着的。

幸好丁枫并没有骂下去。

他手里捧着包袱,笑问道:“不知楚兄还看出了什么别的秘密?”

楚留香道:“还有个秘密,就在这包袱里,丁兄为何不解开包袱瞧瞧?”

丁枫道:“在下正有此意。”

他解开包袱,脸色终于变了。

包袱里正是金灵芝找到的那件血衣。

楚留香的目光一直没有离过丁枫的脸,沉声道:“丁兄可认得出这件衣服是谁的么?”’

丁枫道:“自然认得,这件衣服本是我的。”

楚留香道:“衣服上的血呢?也是丁兄的么?”

丁枫勉强笑道:“在下并未受伤,怎会流血?”

勾子长忽然冷笑了一声,抢着道:“别人的血,怎会染上了丁公子的衣服?这倒是怪事了!”

丁枫冷冷道:“勾兄只怕是少见多怪。”

勾子长道:“少见多怪?”

丁枫道:“若有人想嫁祸于我,偷了我的衣服穿上,再去杀人,这种事本就常见得很,有何奇怪?何况……”

他冷笑着接道:“那人若是和我同屋住的,要偷我的衣服,正如探囊取物,更一点也不奇怪了。”

勾子长怒道:“你自己做的事,反来含血喷人?”

丁枫冷笑道:“含血喷人的,只怕不是丁某,而是阁下。”

勾子长霍然长身而起,目中似已喷出火来。

丁枫却还是声色不动,冷冷道:“阁下莫非想将丁某的血也染上这件衣服么?”

公孙劫余突然笑道:“丁公子这是多虑了。勾兄站起来,只不过是想敬丁公子一杯酒而已!”

他眼睛瞪着勾子长,淡淡道:“是么?”

勾子长眼睛也在瞪着他,脸色阵青阵白,忽然大笑了两声,道:“不错,在下正有此意,想不到公孙先生竟是我的知己。”

他竟真的向丁枫举起酒杯,道:“请。”

丁枫目光闪动,瞧了瞧公孙劫余,又瞧了瞧勾子长,终于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道:“其实,这件衣服上的血,也未必就是向天飞的,说不定是猪血狗血也未可知,大家又何苦因此而伤了和气。”

说到这里,他身子忽然一震,一张脸也跟着扭曲了起来。

楚留香耸然道:“什么事?”

丁枫全身颤抖,嗄声道:“酒中有……”

“毒”字还未出口,他的人已仰面倒了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脸已由惨白变为铁青,由铁青变为乌黑,嘴角已沁出血来,连血都是死黑色的。

只见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狠狠的瞪着勾子长,厉声道:“你……你……你好狠!”

勾子长似已吓呆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出手如风,点了丁枫心脏四周六处要穴,沉声说道:“丁兄先沉住气,只要毒不攻心,就有救药。”

丁枫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太迟了……太迟了……我虽已知道此事迟早必会发生,想不到还是难免遭了毒手。”

他语声已含糊不清,喘息了半晌,接着道:“香帅高义,天下皆知,我只想求楚兄一件事。”

楚留香道:“丁兄只管放心,凶手既在这条船上,我就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丁枫黯然道:“这倒没什么,一个人若已快死了,对什么事都会看得淡了。只不过……老母在堂,我已不能尽孝,只求楚兄能将我的骸骨带归……”

说到这里,他喉头似已堵塞,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亦不禁为之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你托我的事,我必定做到。”

丁枫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想笑一笑,但笑容尚未露出,眼帘已合起。他那亲切动人的微笑,竟是永远不能重见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目光缓缓转到勾子长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勾子长。

勾子长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忽然嘶声大呼道:“不是我!下毒的不是我!”

公孙劫余冷冷道:“谁也没有说下毒的是你。”

勾子长道:“我也没有想向他敬酒,是你要我敬他这杯酒的!”

公孙劫余冷笑道:“他已喝过几杯酒,酒中都无毒,我的手就算再长,也无法在这杯酒中下毒的。”

他坐得的确离丁枫很远。

勾子长嗄声道:“难道我有法子在这杯酒中下毒么?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瞧着,他自己也不是瞎子。”

楚留香手里拿着酒杯,忽然叹了口气,道:“两位都没有在这杯酒中下毒,只因为无论谁都不可能在这杯酒中下毒。”

张三皱眉道:“但壶中的酒并没有毒,否则我们岂非也要被毒死了?”

楚留香道:“不错,只有他最后喝的这杯酒中才有毒,但毒却不在酒里。”

张三道:“不在酒里在哪里?”

楚留香道:“在酒杯上!”

他缓缓放下酒杯,接着又道:“有人已先在这酒杯里涂上了极强烈的毒汁,丁枫先喝了几杯酒都未中毒,只因那时毒汁已干,酒却是冷的,还未将毒溶化。”

勾子长这才透了口气,喃喃道:“幸亏有楚香帅在这里,能和楚留香在一起,的确是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