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男叹了口气,幽幽道:“他对别人都不太怎么样,为什么对楚留香就特别不同呢?”

张三道:“因为楚留香若知道他在里面有危险,也会不顾—切冲进去的。”

他也叹了口气,道:“这两人实在是好朋友,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朋友。”

高亚男道:“有时我也不明白,他们的脾气明明一点也不相同,为什么偏偏会变成这么好的朋友,难道这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张三笑了,道:“平时他们看来的确就像是冤家,随时随地都要你臭我两句,我臭你两句;但只要一遇着事,就可看出他们的交情了!”

高亚男嫣然道:“我看你也和他们差不多。”

张三的笑容突然变成苦笑,道:“但我现在还是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晒太阳。”

高亚男说道:“那只因为楚留香已将这里很多事托给你,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张三凝注着她,叹道:“看来你也不愧是他们的好朋友。”

高亚男目中似乎流露出一种幽怨之色,缓缓道:“不但是好朋友,也是老朋友。”

高亚男的确是胡铁花和楚留香的老朋友。

情人虽是新的好,但朋友总是老的好。

张三沉默了很久,又道:“点火的人若不是华真真,也不是金灵芝,那么是谁呢?”

高亚男道:“我也想不出。”

张三的额上又在冒汗,道:“我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看到有那么样一个人,但我也知道一定有那么样一个人存在的……”

他擦了擦汗,喃喃道:“难道那个人是谁都看不见的么?”

人,是有骨有血有肉的,只要是人,别人就能看见他。

世上绝没有隐形人。

看不见的只有幽灵、鬼魂!

高亚男目光凝注着海洋,缓缓道:“若是真有个看不见的鬼魂在里面,他们……他们……”

她没有说完这一句话,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敢再说下去。

群豪本都远远站在一边,此刻突然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道:“我们也去瞧瞧!”

另一人道:“楚香帅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我们绝不能置身事外。”

高亚男却摇了摇头,道:“我想……各位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一人道:“为什么?”

高亚男沉吟着,忽然问道:“各位身上可带得有引火之物么?”

那人道:“没有,只要是可以点得火的东西,在我们上岸前就全都被搜走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者叹息着接道:“连老朽点水烟用的纸媒子他们都不肯放过,更何况别的?”

这老人一双手又黄又瘦,有如枯木,牙齿已被熏黑,烟瘾本极大,这两天瘾头本已被吊足;不提起这“烟”字还好,一提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嘴里又干又苦,简直比没饭吃还难受。

高亚男突然也叹了口气,道:“王老爷子德高望重,好好的不在家里纳福,却偏偏要到这里来受气受罪,这又是何苦?”

白发老人脸色变了变,干咳了两声,道:“姑娘怎会认得老朽?”

高亚男淡淡地道:“鹰爪门享名武林垂七十年,江湖中人就算不认得王老爷子,只看王老爷子的这双手,也该猜得出来的。”

这老人正是淮西“鹰爪门”的第一高手“九现云龙”王天寿。二十年前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的侄子王维杰,近年来已很少在江湖走动,见过他真面目的人本就不多,不想竟也在这里露面了。

大家都忍不住转过头去瞧他几眼。

王天寿怔了半晌,才干笑了两声,道:“姑娘年纪轻轻,眼力却当真不错,当真不错。”

张三看到这情况,才知道这些人虽然都是武林名人,彼此间却各不相识,他们平时各据一方,见面的机会本不多。

但原随云安排请客名单的时候,显然也花了番功夫,绝不将彼此相识的人同时请到这里来,免得口音被人听出。

王天寿也未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揭破,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多嘴,正想找个机会走得远些。

突见一个紫面虬髯的大汉自人丛中笔直走过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直瞪着他,沉声道:“原来那位‘朱先生’就是王天寿王老爷子,这就难怪蝙蝠公子对‘朱先生’也分外客气了。”

王天寿皱眉道:“阁下是谁,倒眼疏得很。”

紫面大汉也不答话,又道:“王老爷子不在家纳福,不远万里,赶到这里,为的莫非就是蜀中唐门的那几瓶毒药么?”

王天寿脸色又变了变,厉声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紫面大汉冷笑道:“王老爷子也用不着问在下是谁,只不过在下却想请教……”

高亚男突然笑道:“王老爷子毕竟是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了,连关东道上的第一条好汉‘紫面煞神’魏三爷的异相都认不出来。”

王天寿仰面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魏行龙魏三爷,当真是久仰得很,久仰得很……”

他笑声突然停顿,一双昏花的老眼立刻变得精光四射,也瞪着魏行龙,冷冷道:“久闻魏三爷多年丰收,如今已是两家大马场的东主,姬妾之美,江湖中人人称羡,却为何不在温柔乡里纳福,也要到这里来受气受苦呢?”

魏行龙脸色也变了,道:“这是在下的私事,和别人……”

王天寿打断了他的话,道:“私事?魏三爷到这里来,为的只怕是顾道人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的剑诀心法吧?”

这句话说出,群豪都不禁“哦”了一声,眼睛一齐都盯到魏行龙左眼留下的一条刀疤上。

这条刀疤自眼角一直划到耳根,虽长而不太深,魏行龙天生异相,面如紫血,若不指明,别人本难发现这条刀疤。

但这条刀疤的来历,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昔年巴山顾道人创“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仗剑走天下,剑法之高,举世无双。

他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却是俗家弟子,姓柳,名吟松。剑法虽不如顾道人之空灵清绝,但人品之清高,却也久受江湖之推崇。

柳吟松生平从未与人结怨,只有一次到关外采药时,路见不平,伤了个不但劫财,还要劫色的独行盗匪。

这独行盗就是魏行龙。

他脸上的这条疤,就是柳吟松留下来的。

据说他曾在柳吟松面前发下重誓,表示自己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所以柳吟松才剑下留情,饶了他的性命。

所以这独行盗才摇身一变,做了马场的东主。

他若真的已改过自新,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天寿这句话一说出来,大家心里立刻雪亮。

“原来魏行龙改过自新全是假的。”

“原来他还是想找柳吟松复仇,却又畏惧柳吟松的剑法,此番到这里来,为的就是想得到回风舞柳剑的奥秘。”

武林豪杰讲究的本是快意恩仇,但这种说了话不算话的卑.鄙小人,却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大家眼睛瞪着魏行龙,目中却露出了不屑之色。

魏行龙一张脸胀得更紫,咬牙道:“就算我是为巴山剑法而来的又怎样?你呢?”

王天寿冷笑道:“我怎样?”

他脸色似已有些发白。

魏行龙道:“偷学别人的武功,再去找人复仇,这虽然算不得本事,但至少也总比那些一心只想在暗中下毒害人,还要嫁祸给唐家的人强得多了。”

王天寿大怒道:“你是在说谁?”

魏行龙也不理他,却向群豪扫了一眼,道:“各位可知当今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是谁么?”

“文无第二,武无第一。”

这“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八个字,原是人人心里都想加在自己名字上的,但若真的加到自己身上,却是后祸无穷。

只因无论是谁有了这八个字的称号,都一定会有人不服,想尽千方百计,也得将这八个字抢过来才能甘心。

数百年来,江湖中名侠辈出,不知有多少位大英雄、大豪杰,做出过多少件轰轰烈烈、脍炙人口的大事。

但真能令人人都心服口服,将这“天下第一”几个字加到他身上的人,却至今连一个都没有。

魏行龙这句话问出来,大家俱都面面相觑,猜不出他说的是谁。

其中也有几人瞟了高亚男和张三一眼,道:“莫非是楚香帅?”

魏行龙道:“楚香帅急人之难,劫富济贫,受过他好处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武功机智,更没有话说,当然是位大英雄、大豪杰;只不过……”

他长长吸了口气,接着道:“这天下第一四个字,楚香帅也未必能当得起。”

那几人立刻大声道:“若连楚香帅也当不起,谁当得起?”

又有几个人道:“楚香帅横扫大沙漠,力败石观音,独探神水宫,与水母阴姬自陆上斗入水中,又自水中斗至陆上,这是何等英雄,何等豪气!除了楚香帅外,还有谁做得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又有几人道:“不说别的,只说这次在蝙蝠岛上,楚香帅的所作所为,有谁不佩服?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他?”

魏行龙叹了口气,道:“楚香帅在下自然也佩服得很,只不过我说的……”

王天寿突然厉声道:“这种卑鄙小人所说的话,各位当他放屁也就罢了,又何必去听他的。”

喝声中,他脚步已向魏行龙移了过来,一双枯瘦如木的手掌上,青筋暴露,五指已如鹰爪般勾起。他身材本极矮小,但此刻却似突然暴长了一尺,全身骨节格格发响,骤如连珠密雨。

群豪虽已久闻“九现云龙”王天寿的武功内力之高,已不在昔年的“鹰爪王”之下,但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却是谁也没有见过。如今见到他这种声势,心里才全都暗暗吃了一惊,都知道他此番这一出手,魏行龙此后只怕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他说的那“天下第一位大英雄”究竟是谁呢?王天寿为什么不让他说出来?

大家虽已全都猜出这其中有些蹊跷,但谁也不愿去惹这种麻烦,谁也没有把握能接得了王天寿的鹰爪功。

突然间,两个人一左一右,有意无意问挡住了他的路。

左面一人道:“就算他放的是屁,听听又何妨?”

右面一人道:“不错,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能听得到的屁,总不会太臭的。”

这两人长得居然完全一模一样,都是圆圆的脸,矮矮胖胖的身材,说起话来都是笑嘻嘻的,笑得一人一个酒涡。

只不过右面一人的酒涡在左,左面一人的酒涡却在右。

两人只要手里多拿一副算盘,就活脱脱是站在柜台后算账的酒店掌柜,当铺朝奉。

无论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绝不会看出这两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夫。

但王天寿瞧了这两人一眼,一双已满布真力的手掌,竟慢慢的垂了下去,又干咳了两声,道:“既然贤昆仲想听,就让他放吧。”

两人同时哈哈一笑,道:“不错,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魏行龙怒目瞪了他们一眼,竟也只瞪了一眼,目中的怒气立刻消失,立刻转过头,像是生怕自己若再多瞧他们一眼,眼睛就会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