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住手!”扶南终于忍不住低呼出来,脸色惨白,“听你的!”

沉婴松开了手指,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莹莹的独眼抬起,望着他。

“你到底要干吗!你这个怪物…你要怎样才肯放掉阿澈?”扶南咬着牙低声问。

“我要、你去月宫。杀、一个人。”

沉婴的手指缓缓收紧,吐出了一句艰涩的话。每一个字,都恍如刀锋拖过地面。

“谁?”扶南诧然。

“今晚,伤了我的,那个人。”沉婴眼色阴沉,嘴角翕动,“杀了那人,我好重新,获得拜月教。”

扶南凝视着满身鲜血的神澈,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起来:“是天籁教主么?能把你伤成这样的,也只有那个同样变态的红衣小孩子吧?”

“哈。”神澈背上那个婴儿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不是。天籁不在。”

“那是谁?”扶南愕然。

“你,替我去,杀了朱雀宫里那个人。”沉婴冷笑着扣紧了神澈的脊椎。

“我为什么要去杀一个无怨无仇的人?”扶南摇头,手扶上了却邪剑的剑柄,感觉那把剑在不停跳跃,似乎满含着愤怒,想跃出将面前的邪魔一斩而尽。

沉婴却扯动嘴角笑了,用仅剩的一只脚踢了踢神澈的背:“因为,你不杀,我就要杀她——到了白天,我就要睡了。但是,晚上,她是我的。”

扶南的手一颤,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杀气。

“你不会杀神澈的…连昀息那种人,都不杀她。”望着扶南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沉婴的独眼里露出了一丝冷笑,仿佛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别奢望了…除非,我自己离开。否则你,用剑,也割不开——割开了,两个,都死。”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沉婴的语气也衰弱下去,仿佛在不见天日的百年修炼之后,对于白昼有着天生的畏惧,她的独眼也渐渐失去了光彩,但手指依然生根一般插入神澈的后颈,控制着少女的命脉。

“你,杀了朱雀宫里那个人。”女婴冷笑,“我,就放了她。”

此刻,天已然大亮。她手指再度微一用力,榻上缩着身子沉睡的少女全身起了一阵颤抖,啊地一声醒了过来。

“啊…这、这是哪里?”醒来的人茫然四顾,睁开眼睛,但被白昼的光线刺到,又立刻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再度睁开,小心翼翼地张望,看到身侧提剑而立的白衣少年,诧然,“你是谁?我…我怎么到了这里?”

扶南手里的剑铮然落地。乍醒时那一眼流转的眼波,如此明亮无邪,宛如清泉。

那是阿澈…那才是真的阿澈!

“我是扶南啊…”他叹息了一声,感觉胸臆中有些哽咽,“阿澈,记得我么?”

“啊,扶南哥哥?”没有丝毫迟疑,她迅速认出了他,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欢喜地伸出手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从水牢里出来了?!”

外面已然是白昼,明亮的光线穿过帘子,射落在少女身上。

神澈的眼睛宛如八岁的幼童,黑白分明。也许在黑暗的水底成长着,她的心,却停留在最初的地方。这十年的光阴似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是刚刚睡了长长的觉,醒来后对着幼年最好的玩伴伸出了手。

然而扶南却站在了那里,睫毛微微一颤,随即冷定不动。

她的手!

那只伸过来的手是血红的,狰狞可怖。有一朵曼珠沙华在晶莹雪白的掌心开放,宛如从血肉中开出来,蔓延了少女的整个手掌。

然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张开手,欢喜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融雪术…是教中最深奥的术法之一。和中原武学里的吸星大法类似,施法者凭着这种符咒可以将接触到的另一位术士的全部修为吸入体内,收为己用。这是极为阴毒的术法,在收走对方的修为时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有时候会因反噬而入魔。

扶南想起天亮前的挣扎中沉婴曾费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来扣住自己的手腕,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直至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候它想要做什么。

幸亏自己早已不再修习术法,只闲来练剑养身,所以才没有被其所趁。

他望着那双伸过来的血红色双手,眼里神光流转了一刹,却是微微一笑,默默俯下身,抱了抱榻上那个重伤的白衣少女。

神澈揽住了他的颈子,眼里满是惊喜,不知说什么好,竟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了。”扶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然而他的手却触到了一团冰冷的肉,那个沉睡中的东西蠕动了一下,那种诡异的触感让他的身体猛然一震,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在碰到沉婴的瞬间将阿澈推开。

这十年来,他一直期待着阿澈的归来,然而却没有想到、在拥抱归来的她的同时,却要附带着接受另一个魔物。

然而,神澈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上多了一个东西,只是懵懂而欢喜地笑着,望着室内淡淡的阳光,和眼前已然成长为英俊少年的童年朋友。

她似乎尚未明白自己忽然间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只是一味地觉得欢喜。

“好了,不哭。”扶南轻轻拍着她,语气温和,“你受了伤,让我来帮你敷药。”

“咦,我受了伤?”神澈这时才从狂喜中发觉了四肢的剧痛,低头望着自己肩上臂上的血痕,诧然脱口,“我怎么会受伤的?对了!…我又是怎么忽然到了你家里?”

“…”扶南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她,怎么会失去记忆?

然而神澈一低头,已然看见了自己血红的手心,发出了一声惊叫:“这,这是什么!哪里来的这朵花?这是什么!”

她惊叫着,拼命地在衣襟上揉搓自己的手,想把那朵诡异的红花擦去。然而那朵花仿佛渗入血肉一样无法消除,她在衣襟上擦破了自己的肌肤,血流了出来,只染得那朵花更加的妖异。

“好了,好了,别动。”扶南上来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躁动,“没事的。”

神澈喘着气,拼命摇着头,仿佛想把脑海里缺失的那一段记忆摇晃出来。

“我…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扶南哥哥,是你救我出来的么?”

扶南默然,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到底是谁救我出来的…啊,我记得、我记得有个人…他说…”她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里只有暗无天日的幽蓝,她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了左颊,喃喃:“他说…从此以后…”

头痛欲裂。她慌乱地摇着头,清澈的眼神浑浊起来。

扶南轻轻叹了口气,按住了她的肩膀:“阿澈,别想了…都过去了。”

应该是被消除了记忆吧…归来的她,颊上已然没有了那个金月的表记,能做到这样的人,必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看来,是那个替她消除了拜月教烙印的人,一并消除了她在水底幽狱里的记忆。

那一段记忆,想必并不是快乐的。

神澈终于安静下来了,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任凭他小心地包扎着她手臂和肩上的伤口,眼神闪烁。扶南截断了一条白纱,将肩上的伤口包好,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的药碗:“呃…药放在这里,等下你自己敷一下左胸上的伤。”

“嗯?”神澈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你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啦,不是八岁的娃娃了。”扶南笑了笑,背过身去走出房间,掩上了门,“阿澈,你长大了,真漂亮啊。”

“啊…是么?”那样的赞许让她忘记了去继续想刚才的事情,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襟,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解开衣襟,把药涂在胸口上。左胸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伤口不深,却流了很多血。她仔细地涂着药,白昼的光透过竹帘,投射在她的肌肤上。那肌肤因为多年的不见天日,有着雪一样晶莹的光泽。

十年后,她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真的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孩子。

身体有了这么大的变化,那么,容貌呢?

是不是也已经不一样了?会如八岁时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么?

不顾得去继续包扎胸口上的伤,神澈从榻上跳了起来,直奔房间角落那一面铜镜。

镜中出现了一个苗条美丽的少女,带着诧然和欢喜的眼神审视着她——雪一样的肌肤,墨一样的长发,眼睛又大又明亮,嘴唇是曼珠沙华一样的嫣红,还有着花苞一样饱满的胸脯和杨柳一样纤细的腰肢。

神澈看得呆了,不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十年了,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成长,她已然出落成镜子里这般的模样么?

她又是诧异又是欢喜地凝视着那个美丽的少女,转动着身体,带着几分骄傲和几分羞涩,忽然,她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背上!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