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南紧握着剑,眼神转瞬雪亮。流光的叙述却是极快的,明晰简洁:

“在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无法超越昀息师傅了…我不愿意一辈子被压着。于是我寻到了万年龙血珠——那是唯一能对师傅这种人起作用的毒药。”

“但我一直知道师傅对我深怀戒心,他曾说过、我太象少年时的他。我不想自己出面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就想到了远游在外的你,和天籁合计骗你回来——等你一回来,就让十长老伏击,生擒了你,严刑折磨。你性格优柔,并不是宁折不弯的脾气,果然很快就屈服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流光看着脸色苍白的扶南,微微苦笑:“其事情完成后我就该杀了你。天籁当时也是那么建议的。可惜,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你死…于是,我放了你和缥碧下山。”

“扶南,你根本不合适当祭司,”流光扔下了手里焦了的卷轴,叹息,“你对力量没有太大的渴望。太善良,太单纯,和我正好相反呢。”

“可叹天日昭昭,最终我还是功亏一篑,毁于你手下。”

扶南的眼神渐渐雪亮,握着剑的手不停发抖——不知是因为内心的激动,还是却邪剑感受到了无数邪灵的逼近。

“走吧!”流光一指窗外,催促,“再不走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就在这一刹那,窗户发出了彻底破碎的响——流光做事周密,施行噬魂术之前也考虑到了万一出现的反噬现象,故而在密室周围布下了重重防护结界。然而这扇窗子却因方才扶南的闯入而遭到了破坏,此刻,那一群圣湖里逃逸的恶灵已然追逐着染血的白烟,蜂拥而入!

“唰!”白光回转,一只恶灵被削为两段。

却邪剑一击而回,在指尖绕出一圈白光。扶南站在窗前,只微微退了半步,便站定了。因为紧张,手在微微颤抖,但他依然牢牢地站定了,就挡在窗台和流光之间,不再退半步。

“扶南!”流光在身后唤他,声音已然有了方才直面生死时也不曾出现的颤抖。

他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剑,直到剑刃无法在指间灵活回转,直到那白光割破了自己的手。那些循着血迹汹涌而来的恶灵被那一剑震慑,在窗外顿了顿,然而等看清楚不过只有一个人挡路,便重新嘶叫着扑了过来。

阴风袭面,令人窒息。

“唰!”白雾之中,却邪剑如同惊虹一样掠起,切割着一切。

扶南在挥剑,与那些密雨一样扑来的恶灵搏杀,不时感觉到那些无形的利齿噬咬到了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那些无形的血犹如蒸气一样冒出,沾染在他的颊上。

然而他没有退半步…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

他没有为身后这个人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他依然不顾一切地搏杀着,用尽了全力不让任何一只恶灵通过这扇破损的窗子。

白气已然将他半身笼罩,只依稀有却邪剑的光亮如闪电般掠出,却已然看不见人的模样。流光坐在蒲团上望着扶南,身子前倾,右手支在地上,尽了一切力量想站起来和他并肩作战,却发现自己连些微的力量都没有了。

方才施用噬魂术的失败,已然让他在短时间内无法自由地使用灵力。

他坐在黑暗的密室内,无数垂下的帘幕迎着窗外吹进来的疾风飘飘转转,宛如那些白色的幽灵们已然冲破了屏障扑了过来——然而,那个人还是站在唯一破开的窗口前,不顾一切地为他挡着那些汹涌的潮流。

那样的剑法,让流光止不住地惊诧:这不是出自拜月教,也不像是苗疆民间流传的——扶南在这几年里,居然有了如此的长进,领会了这样精妙的剑法!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夜幕,但那些恶灵焕发着微弱的白光,聚集在一起就如白昼。

扶南的身子已然湮没在那一片白光里,只依稀看得到一个剪影,那样的固执而坚持。但流光从越来越缓的剑光中,已然预感到扶南的力量即将衰竭——长夜尚未过去,恶灵继续汹涌而至,以个人的力量、又如何能阻挡整个圣湖的邪异气息?

白光越来越盛,终于将扶南的整个身体都吞没!“叮”的一声,却邪剑从白光内飞了出来,跌落在密室另一头的地上,震了一震,最终未能重新跃起。

恶灵的嘶叫如同风一般激烈。

流光低下了头,一滴泪水溅落到檀香的灰烬里。

扶南,你生平以来唯一的一次不退半步,却换来了这般结局…眼里蓦然掠过决断的光,流光将右手的中指送入口中,咬破,用血在密室的地上一笔一划地画起一个繁复的符咒——

那是分血大法,教中的另一禁忌,可以用来召唤魇魔。

他分出了自己的血,以生命的一部分来和那个隐藏于月之暗面的邪魔交换契约。他唤醒魇魔,献上了自己的生命和灵力,而复苏的魇魔必然会借给他力量,去实现他的愿望。

当初,天籁教主为了制住昀息祭司,便是动用了这个术法。

那样强大的师傅也被困住了,坠入不见天日的红莲幽狱。只要她的血流动一天,那个被困在水底的人就永远无法解脱。然而,作为代价,那个红衣女童的心也变得越来越阴暗恶毒,渴求着杀戮和血腥,逐渐被魇魔的力量侵蚀,却无力控制自己的行为。

大约天籁心底也是知道这一点的罢,所以她才会这样疯狂地冲下山去寻找自己的哥哥,其实,那个孩子的内心里,并不仅仅是想质问最爱的人当年为何遗弃自己,而是…单纯地,想寻求一个终结罢?

她是不会回来了。

而这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么?

各种念头如电光般地闪过脑海,但流光的手却是毫不停歇地画下一个血红的符咒。无论如何,就算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他此刻都不能让扶南死去!

“不!流光,住手!”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扶南挣扎着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流光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扶南一眼,却看不到朋友的脸——无数的恶灵已然把他吞噬了。流光手指继续缓缓移动,划出了最后一笔血印,将那个符咒封闭。

“不!流光,住手!住手!”扶南厉声叱喝,不顾一切地阻拦。

不知哪来的力量,墙角里的却邪剑一跃而起,斩向流光的手指!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流光翻过手掌,印在了那个完成的符咒中心,轻轻地低下头,吐出两个字:“魇来”。

话音未落,地上那个血红的符咒忽然化成烈火,熊熊燃起!

却邪剑已然刺到,却在火旁顿住,挣扎良久,终于还是铮然落地。

“魇来!”流光霍然抬头,低叱,手指一抬,指向窗口的那群恶灵——那是地狱里的红莲烈焰。无数的火光从他指尖和地上的结界里飞出,呼啸着刺入那团白烟。

恶灵发出炙烤中的剧痛呼喊,猛然涣散,先是没有章法地胡乱翻飞,最后终于寻到了那扇窗,沿着来路退缩回去。那些烈火追在后面燃烧,一路将无数恶灵烧得魂飞魄散。

暗夜里,就如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乍然收拢,缩回了湖心水下。

天地间忽然就安静了,只有密雨急急打下。

“流光!”密室里,扶南失声惊呼,望着对方已然变成赤红色的眼睛。

那只操纵着红莲烈焰的手颓然落下,勉力想支撑,却还是无力地倒下。外面的火光熄灭了,流光跌倒在密室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白衣上沾满了血和灰。

“杀我,扶南…快些。”他断断续续地对那个朋友说话,眼睛却已然红得要滴出血来,“因为我的召唤,魇魔已经彻底醒来了…我也会慢慢变得完全不像一个人。你快过来杀——”

那句话是到中途断掉的。因为那一刻,他看到了扶南的脸!

那是怎样可怕的一张脸啊…无数的恶灵噬咬下,扶南肌肤已然没有一处完好。特别是那张曾经清秀的脸上各更是伤口密布,血流覆眼,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流光中止了话语,脸上浮现出苦痛的表情,望着那个替自己挡了这万鬼噬身之罪的朋友,忽然喃喃:“没事,我还你一张脸。”

重新抬起了手,按住自己的脸,低声:“魇——”

“不!”不等他将第二个字吐出,扶南厉声叫了起来,地上的却邪剑蓦地重新跃起——然而,却不是刺向流光,而是瞬地折回,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停!”顾不得重新召唤魇魔,流光中止了咒术,闪电般地腾出手定住了那把剑。

却邪剑已然到了扶南咽喉前三寸,定定地停在那里。

“我不恨你。我也不是为你至此——我只是为自己。”扶南望着他,低声,眼里却有罕见的绝决,“我也不会替你了断。”一边说着,他握着剑缓缓站起身来:“你若有愧,应和我一起设法,将魇魔再度封印。”

流光望着这个忽然变得决断起来的师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扶南么?这是以前那个吞吞吐吐,遇事优柔寡断的扶南?越过了方才那个极限,只是刹那间,他仿佛就变了一个人。

是否,人的内心都有两张脸,只要打破了外层的面具,便能转出新的一面?

“流光,你知道么?”扶南忽然笑了起来,低下了头,“我刚才才发现,只要豁出去,好像很多事根本…根本是不难做到的啊!哈…为什么以前,我不敢去做呢?”

幽暗的室内,两人静静对望了片刻,外面风雨如啸。

“扶南!…流光!快、快来…救救…啊!”

忽然间,一声嘶哑的厉呼划破了雨夜,将两个人同时惊得站了起来——

“缥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