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勒王子身子忍不住猛地一颤。

白衣人掩藏在面具下的目光,穿透了白雾的阻隔,烙在所有人的灵魂之上,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你们必须放弃对邪神的敬仰,只能信奉他。”

“信奉他?”铁勒王子骇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白衣人深深看着他,怀着悲悯,也怀着残刻的讥诮:

“烧毁一切邪神的祭祀,杀掉所有邪神的信奉者,方可得到梵天之宽恕。”

铁勒王子脸色瞬间苍白。

烧毁长生天的偶像、祭台、经书?

杀掉他们的僧侣、祭司…以及所有不肯改变信仰的子民?

这是多么疯狂!

铁勒王子握紧了双拳,几乎无法遏制自己的怒意,他忍不住要下令所有臣民,将这些侵扰了他们庆典,亵渎了他们神明的恶魔用乱棍赶出这座城市。

只是,那苍白的目光冰冷如雪,将铁勒王子的愤怒渐渐冷却,化为深深的惶恐。

他心底深处,竟莫名升起一种几乎要跪拜的恐惧。

然而,他不能。

身后就是臣民们无助的目光,而这是他登基的第一天。他许诺给他们没有惊扰的生活,他便无法退缩。他咬着牙,心底一次次默念长生天的名字,试图从中汲取力量与勇气。

终于,他挤出一阵干涩的笑声:“你让我们放弃敬仰伟大的长生天?”

他紧紧咬牙,决然道:“不可能!”

白衣人透过美玉雕成的面具,凝望着他。

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心房一阵没来由的剧烈颤动,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孱弱的蚂蚁,暴露在蝰蛇的注视下。他甚至能够看到,一阵猛烈的暴风,即将横扫整个小城,带来鲜血与毁灭之痛。

白衣人突然微笑,轻轻地吐出了一串字语。

“你们,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然后,他轻轻撩起白色斗篷,向蛇座中的人影跪了下去,姿态优雅而谦恭。

他的一行人,全都跪拜下去,围绕着那光辉而圣洁的人影,组成一只巨大的眸子的形象。

蛇座中的人影,便是眸子的瞳仁。

群蛇一齐无声嘶啸,向着苍天用力昂首。它们的双眸全都空洞无物,如黑暗的地狱之光,笼罩着图瓦城。

只因它们不虔之罪孽,它们将只有一双眸子,因神明而视。

图瓦城,立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眸子,向着苍天,诉说他们对千万年前所犯罪孽的忏悔。

几个苍老的人影匆匆冲上台来,向着铁勒王子一阵耳语。

铁勒王子的脸色猝然改变。

面如死灰。

他的生命,仿佛在这一瞬间完全干涸,他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凑近那个苍白的纤弱之体,他跪地问道:

“您就是蒙古的国师、执掌八白室的伟大祭司重劫大人么?”

祭台之上,他的话语刚落,便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那只巨大的眼眸,也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面容更加惊恐。

“请您到王宫去安坐,无论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必将遵从。”

亦没有任何回答。

铁勒王子的目光再抬起的时候,已充满了绝望。

他沉思片刻,悄悄退下来,跟周围几位最苍老的大臣轻声商量了片刻。那些大臣匆忙地退了下去。

不时,兵丁们纷纷赶了过来,络绎不绝地运输来各样珍宝,罗列在祭台之旁。那是图瓦城所有的积蓄,将祭台几乎填满。

铁勒王子慢慢地走上台来,跪在眼眸一边。

他的身前摆着两样东西。

王冠,图瓦部落的版图。

国师降临,亵渎之罪,他愿意一人承受,他只希望不要牵连到他的族人。

巨大的眼眸一动不动,仰望着苍穹。

眼眸正中,王座深处,那个宛如明月般的人,脸上尽是悲悯。

他看着世人,有着万般关怀。

时间静静地过去,日之光芒,渐渐陨落,图瓦城沦入了苍茫的夜色。

铁勒王子已被抬了下去,他经不住长跪和恐惧的折磨,已昏了过去。

楔子(4)

组成巨大之苍白眼眸的人,却仍然一动不动,浸沐在黑夜之中。

他们一齐仰望着天空。

他们没有眸子,只能用对神明的虔诚,才能获得明视。为此,他们的虔诚是如此坚定,不惜化身恶魔。

夜,静静地过去,静谧得同宛如图瓦城中过去的一千个岁月一样。

次日。

黎明再度降临,却带着鲜血与焦土的颜色。

图瓦城的居民们,匍匐在自家的门口,默念着对长生天的虔诚。

他们忽然全都惊恐起来,因为祭台之上,那只巨大的眼眸已解散。所有苍白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静默地望向北方。

苍白之蛇座上,那个明月般的人影,手缓缓抬起,指向北方。

他们忍不住向北方望去。

咚。

一阵沉闷的战鼓响起,北方的地平线被撕裂。

那是一柄锋利的刀,将苍青色的天与混黄色的地割开,天地间,只剩下初生般的阵痛。

无数旌旗,迎着曙色中凝血一般的日光,猎猎展开。

起初是混茫的一线,接着,便具现成一片耸动的海洋,密密麻麻地向图瓦城淹没过来。

咚!

战鼓宛如低沉的吼啸,贯穿数丈高的城墙。

青石垒就的城墙,在这一刻,脆弱如纸。

万千马蹄声重浊地踏在黎明粘湿的大地上,大地是每个软弱无力者的心,被践踏、撕裂。

战马寂静无声,马上的骑士全身都被坚实的铠甲覆满,看不到一丝表情。

他们的手,紧紧握着一支支尖锐的锋芒。

那锋芒映着冻血一般的日光,战马前行,就如流动的血。

咚!

战鼓催逼着大地上一切肃杀,咆哮,呜咽。

蜂拥而至的甲兵如漆黑的夜色,从地平线的裂口处奔涌而出,瞬间漫过青苍色的草原,向图瓦城头压了下来。

这一刻起,图瓦城再也没有黎明。

惊恐,瞬间笼罩了整个图瓦城。

所有人都瑟缩在一起,恐慌地看着那铁与血组成的阵云,向城头慢慢迫来。

战火将撕碎他们的家园与血肉,他们却无力抵抗,只有一遍遍乞求着长生天的保佑。

阵云在接近城墙的瞬间,戛然停止。

大地上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慢慢地,兵阵如墨色海浪涌动,向两旁分开一线距离,一匹赤色的汗血良驹缓缓走出。

马背上,一人甲胄煌然,正执鞭南指。

漫空阵云中,他满头棕色散发逆空飞扬,战甲在阵云下发出夺目的光芒,衬得他威武伟岸的身姿,愈发庄严如神。

三军将士齐齐注目,目光中满是敬畏与遵从,仿佛在此人的带领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化身为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征服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便是雄霸北方草原的蒙古可汗,俺达 。

他是黄金氏族的王裔,浩瀚草原的王者,旗下旌麾数十万,铁骑无数,吟鞭指处,瞬间便足以摧城拔寨,屠城灭国。

万众仰望中,俺达汗缓缓策马,走向图瓦城头。

他手中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卷轴通体毫无装饰,只是漆黑。

黑如永夜。

那是比魔鬼的双眸还要浓密的颜色,哪怕梦魇中最浑浊的夜晚,也不会黑得如此纯粹。仿佛传说中宇宙尽头的渊薮,任何光芒都不能照入;又仿佛死亡的冥河,一旦沉沦其中,便永不会醒来。

青色的城门下,俺达汗策马转身,无比虔诚地托着那只卷轴,高高举起。

他一手握住轴心,一手扯着轴尾,猛然一拉。

一面巨大的漆黑之旗,立即逆风扬起,在图瓦城前飞舞。

战鼓声轰隆隆地响起,杀戮便在这一刻展开。

战马,旌旗,锋芒,铠甲,奔涌成燃烧一般的烈火,滚涌进图瓦城中。

惨号,悲呼,呻吟,狂喊,也在一瞬间震响整个大地。

夹杂着长刀切进血肉里的碎响,骨骼撞进石墙的闷响,马蹄踏裂大地的裂响,以及咽喉被生生扼断的脆响。

这是一场疯狂的舞蹈,按着最精妙的编排惨烈拧动着,战鼓是唯一的节奏。

烈火,在杀戮开始的一瞬间燃起,迅速吞没了整座城池。它所拥有的宁谧,富饶,全都化为火焰丰富的养分,侵吞着每一个被划定了命运的人。

疯狂的舞蹈,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戛然而止。

兵将们干净利落地收起刀剑,齐刷刷地从城中退出,依旧在地平线上组成整齐的方阵。除了身上的鲜血,他们没有丝毫改变。

图瓦城,却已变成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