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面旗,是招降之旗,也是屠城之旗。

若是降,便有生路,若不降,则城破之后,不留任何活口。

大军筑营。单是这营帐的规模,便有荒城的两倍之多。

俺达汗有足够的把握,荒城的战意一定会不战而溃。那时,便是他发动攻击之时。

他等待。

像王者一样等待。

荒城中是一片死寂。

一日…两日…三日…

荒城中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这并不出乎俺达汗的预料。虽不断有新的流民投靠,此时荒城中所有百姓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万余人,十万大军压境,没有人会相信,荒城能够幸免。

荒城并没有做任何抵抗措施,这也未出俺达汗的预料。毕竟,力量悬殊如此之大,挖掘战壕、修筑城墙等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但俺达汗仍没有下令进攻,因为他仍摸不清荒城那位神秘的统帅的虚实。

荒城静谧,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他驻扎大军于荒城外,本是为了摧垮荒城的信心,但荒城的信心并未被摧垮,他自己的信心反而有所动摇。

他不由得重新估算这位神秘统帅的力量。

难道十万大军仍不能降伏他么?

俺达汗眉头微蹙,决胜千里,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的他,第一次有了一丝犹疑。

突然,一名偏将抢进大帐,声音急促地禀报道:

“启禀大汗,敌人来拜营!”

俺达汗眉峰一挑,荒城的人果然按捺不住了!

这一刻,他忽然充满了信心。

他傲然一笑,道:“带他进来!”

那偏将迟疑了一下,道:“他说,他乃是荒城的统帅!”

俺达汗不由得一怔,面容耸然改变!

荒城的统帅,竟然亲自到他帐下拜营?

他急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偏将道:“孤身一人!”

俺达汗一凛,身子不由得站了起来。他身躯高大,面容英伟,这一倏然站起,便宛如天神一般,吓得那偏将不由一缩。

俺达汗厉声道:“他竟然敢独自一人闯我大帐?”

偏将完全被他的王者气概压倒,瑟缩不敢道半个字。俺达汗心中升起的信心悄然一丝一丝瓦解,他无法看透这位神秘统帅的行为!

他双手使劲按着台案,巨大的力量令榆木雕成的台案发出一阵闷哑的声音,几乎崩解。俺达汗双目如火,一字一字道:

“传令,全军列队迎接!”

第七章 野迥遥闻羽箭声

残阳遍地,破碎的大地浸出鲜血般的颜色。

沉闷的号角声伴随着一声声鼓点,将整个大营惊醒。

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被一点点唤醒。

十万大军,迅速地拿起刀剑,站立成整齐的队形,一列列自营帐中走出。他们的神态剽悍,躯体精壮,每一位都是转战千里的精兵。每一举手,每一踏足,都会鼓荡起一股悍烈的杀气。

这样的军队,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

十二只护卫金帐全都帐门大开,十二位土默特首领在把汗那吉的率领下,缓缓走到大帐之前,排成两列。他们都穿着精钢打造的铠甲,上面镶嵌着黄金的花纹,显得威武豪迈。随即,中央金帐的毡布被迅速地卷起。

金顶毡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伞,俺达汗箕踞于大帐正中央,英武的面容上尽是一片肃然。

战鼓轰然震响,十万精兵倏然刀剑出鞘,一齐怒号道:

“参见大汗!”

远处的大青山嗡然回鸣,这一声万人狂啸足以令天地变色!

但辕门正中所站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他单薄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中,显得那么孤单。

他的面貌被斗篷遮住,看不清楚面容。但那静静而立的从容,却不因精兵十万、王者威严而更改。

这一切,无不宣示着,他就是荒城的统帅,他亦有足够的力量,击败多罗土蛮部的两次进攻。

俺达汗面容不怒而威,盯着那人,似乎想从紧紧遮蔽的斗篷下,看出他的底细。

十二土默特首领,也一齐盯着那人。

他们心底浮起淡淡的惊讶。自从十年之前,就再没有人能在俺达汗面前,如此从容。

盯着那黑色的身影,他们的喉咙忽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那是战火的滋味。

黑色的身影默立片刻,慢慢向俺达汗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沉闷的鼓声似是为他的动作做着注解,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十万精兵的心坎上,令他们的热血缓缓沸腾。他们不由得紧紧盯住那人的身影,似乎随着那人的迫近,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展开。

他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感受到一阵燥热。他们的手心开始发干,喉头艰难地鼓动着,似乎要渴饮鲜血的滋味。

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一个人,一个虽看不清面目,却显得单薄、纤瘦的身影。

此人何德何能,竟敢独自前来,对抗十万大军的杀阵?

轻轻地,黑色人影住步。

他站在十二土默特首领的中心,距离俺达汗只不过七步之遥。

这位置,本是死地。十二土默特首领无一不是军功卓越之人,悍勇绝伦,他们若是一齐出手,天下罕有人能全身逃脱。

何况,十万精兵的目光所集,也正是此处。站在此地,不仅要承受整座兵营的压力,还要直面俺达汗。

这草原上唯一的王者。

斗篷静静不动,似是跟俺达汗对视着。

俺达汗忽然发现,自己雄狮般的王者之威,竟不能令他折服。

俺达汗若是大青山,黑色人影便是黑河。大青山虽雄阔苍茫,却不能止住黑河的万古流水。

俺达汗目光逐渐森冷。

第一次,他的心底升起了那么强烈的渴欲。

他本想招降荒城统帅,为自己效力。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了他!

杀了他!

他要用此人的头颅饮酒,饮干草原上最辣的烈酒!

他要用此人的骨骸为杖,刺入金顶汗帐的巨柱,让他永远臣服!

他要征服这个人!

就算十万精兵尽皆葬送,他亦要征服这个人!

腥咸的欲望在他心底升起,他禁不住感到一阵躁动!

这时,那人缓缓抬手,将斗篷取下。

十万精兵,十二土默特首领,俺达汗,都不禁在这一刻停住了呼吸。

他们要看看,这位敢孤身进入蒙古兵营、傲然面对大汗、率领荒城百姓对抗蒙古铁骑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是长得虎背熊腰、还是三头六臂?

这一刻,大帐中一片沉寂,只有那闷哑的鼓声,仍在嗡嗵嗡嗵地响着。

宛如一阵清风吹来,斗篷委地而落,一头青丝随风张开,映出一张微带憔悴的芙蓉秀面。

三军将士,不由得一阵惊呼脱口而出!

这位力抗千军的神秘统帅,竟然是位女子!

最为吃惊的,是俺达汗。

“啪”的一声轻响,他踞坐的台案,竟被他的双手生生拗断,尘屑纷飞!

但,这亦不能形容他心中的惊骇。即便大青山一夜夷平,黑河之水突然断流,也未必能让他如此惊讶。

他死死地盯在女子的脸上。

违逆他之威严,两度尽歼多罗土蛮部铁军的,竟然是位女子?

就是这位女子,竟然统率着荒城蝼蚁一般的百姓,打败了他的数千铁骑?

这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化为雄鹰,攫住那女子的面容。

这是一张清丽而宁静的脸,上面带着淡淡的疲倦。秀发飘扬,略显憔悴的眉宇中透出中原女子特有的柔婉,然而,也许是受了草原风云的洗礼,她之柔婉中,带了些坚强。她的身上穿着一袭水红色的衣衫,看上去十分破旧,却精心缝补过,整洁、干净,一丝不苟。

那一抹水红就静静站在十二土默特、万千精兵中,是那么突兀,却又是那么宁静。

她秀眉皱起,透出淡淡的忧伤,却只为关注苍生的苦难,丝毫没将近在咫尺的刀剑放在眼中。

这份神态,已让俺达汗认定,她就是对抗自己大军的荒城统帅。

但,他仍无法相信,就是这么柔婉的一位女子,两次打败了他的军队。

他可以接受那是一位枭雄,一位好汉,一位或阴骘或深沉或雄豪或粗野的男子,却无法接受是位女子,尤其是如此柔弱的一位女子。

同样的惊骇、怀疑也出现在兵营中每个人的脸上。十二土默特首领中,有几位脸上甚至露出了嘲弄之色。

女子,只能跟牛羊为群,她们手无缚鸡之力,能够做得了什么?

若不是俺达汗在场,他们一定会冲上前来,大声呵斥,命令她滚回荒城去,换个爷们出来答话。

但俺达汗面沉如水,只是箕踞在大帐正中,深深盯在女子的面上,不发一言。

他面上阴晴变化,却有着一丝肃穆。

正是这丝肃穆,让十二土默特首领赫然想起,正是这位女子,率领着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老弱流民,将他们的精兵打得落花流水。

他们不由得收起了嘲弄,面容也随之郑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