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愧为一代枭雄,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上。何况他根基未动,十万精兵尚在,小小折损算得了什么?但这位青衣人所展现之风采、武功、气度、谋略无一不是他生平仅见,他亦不敢有半分轻视,沉吟许久,他方才缓缓道:

“支马。”

随着他这声命令,战鼓轰然敲响。

那是蒙古铁骑开始进攻的号令。军营中猛然烟尘蔽天。一队骑兵裹在牛皮与钢铁混合成的战甲里,骑在高头战马上,缓缓向营门驰去。

蒙古兵能纵横天下,依仗的便是其骑兵。他们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在马上比在地面上更加自在。加之蒙古人性情凶悍,好勇斗狠,秉着一股冲劲,催马怒战,战意百倍。这一番发动铁骑猛冲,马蹄翻踏着地面,顿时整座草原都仿佛被擂动起来,连大青山都随之震动!

铁骑兵宛如狂风般卷出了营门,狂悍的呼喝声中,已冲到了旗杆之阵前。“刷”的一声轻响,雪亮的马刀齐刷刷地出鞘,卷起一阵凌厉的狂风。

那些旗杆尽被贴地扫断,骑兵已冲过了旗杆之阵,发出一阵欢呼,向着金帐怒冲!

尘烟漫漫,反被甩在了马后,长刀如雪,映照着每一张渴求鲜血的脸。他们要用眼前这人的血,来洗刷大汗的羞辱!

青衣男子再度举杯,他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却是那么冰冷。他望着漫天烟尘,竟丝毫不避,不闪。

仿佛这只是排练好的剧目,蒙古铁骑奔到他面前,便一定会停止。

但蒙古铁骑却显然没有排练的好习惯。

他们发出一阵战吼,瞬间便飙射到了金帐之前!

青衣男子淡淡道:

“马死。”

蒙古铁马猛然发出一阵嘶啸!

烟尘暴卷,将它们旋在其中。这些凶悍的战马,竟在冲到金帐前的瞬息,带着痛苦的啸叫声,翻滚倒地!

烟尘轰然旋成一片血雾,横亘在金帐与大营之间。俺达汗忍不住一声狂吼:

“发生了什么事?”

烟尘血雾慢慢褪去,这座熟悉的金帐,如同上古凶兽般蹲踞着,令人凛然生畏。

所有的战马,全都摔倒在地上,痛苦无比地嘶吼着。它们的四蹄上鲜血淋漓,连纯钢的马掌都挡不住那些伤痕。俺达汗凌厉的目光怒射在地上,却不由又是一声狂吼。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头。

纯钢的箭头。

方才六千支箭怒射,箭与金帐相撞,箭身经不起如此强烈的劲道,立即爆碎,但纯钢的箭头却无法毁坏,散落在地面上,便形成对骑兵最大的威胁。

铁蒺藜阵。

除了长城,这是防御蒙古骑兵最好的办法。

俺达汗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旗杆阵挡住了他的目光,而青衣男子布旗杆阵时,地上明明空无一物。

他咬着牙,面色渐渐铁青地缓缓坐倒。这个男子,是他生平仅见的强横对手。对方手下并无一兵一卒,就打得自己损兵折将。

若他统领几万精兵呢?

俺达汗实在没有信心,能征服这样的男人!

蒙古骑兵不愧是天下最强悍的部队,战马受损,骑兵滚到在地,满身都扎满了箭头。他们竟咬牙一声不吭,拖着战马慢慢回到了本营。

骑兵所有的本领,都在马上。失去了战马,他们便什么都不是。

但他们无法抛弃他们的战马,这是他们的伙伴,他们的亲人。当战马死去时,有的骑兵竟会终生都不再作战。

他们跪倒在俺达汗面前,羞愧到几欲死去。他们希望能洗刷大汗的羞耻,却因无能而让这耻辱更加扩大。

俺达汗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的怒容中混合了一丝残忍:

“出炮!”

轰隆隆一阵巨响,十二座神威红衣大炮推出,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向着金帐,宛如十二尊嘶嘶尖啸的毒龙。

神威大炮威力极大,就算最坚固的城墙,也经不起大炮猛轰。一炮击出,当真是天崩地裂。明朝的火炮威力虽然不比今天,但火药混合着铁弹,在那个冷兵器时代,红衣大炮无疑是恶魔的神兵,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抗衡。

唯一的缺点就是浑铁铸成的炮身太过沉重,不宜搬移。但用以攻城,却是再合适不过。俺达汗此时损兵折将,一怒之下便将神威红衣大炮请出。

就算青衣男子武功再高,再多奇门遁甲之术,也绝当不起大炮一轰。俺达汗坚信这一点。

炮兵装实火药,点火。

一声爆响,火炮中猛然拉起一道两丈长的炎尾,丰州滩像是突然翻转一般,爆响声中,一枚巨大的炮弹带着满身火团,从炮膛中怒吼而出,直上九天,然后化成一团烈火焚燃,贯空直下!

青衣男子丝毫不为动容,淡淡举杯:

“红衣大炮威力无双,正是此时出战的最好的利器。大汗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统领。”

“只是,红衣大炮的致命缺点就在于…”他悠悠叹了口气,“只能用在攻城战中的它,命中率太低了。”

仿佛是为他这句话注解一般,火团轰然落地,爆散在金帐左侧七丈远处。大地狂烈振动,似乎被这一炮撕成碎片,用力地蹂躏着。

青衣男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见到红衣大炮如此凌厉的威势,俺达汗信心陡涨,他豪笑道:

“那若是十二炮齐鸣呢?”

他挥了挥手。

十二名炮手一齐装填火药,调整炮身,点火。

青衣男子笑了。

“红衣大炮的第二个致命的缺点,就在于…”

“它要发一炮,实在太慢了。”

袍袖一拂。

他身边七丈处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就仿佛受到极强的力量牵引一般,骤然蹿起,瞬间划过百丈距离,猛然射入了最前端的大炮炮膛。

一声天崩地裂的狂响,那尊大炮中刚刚装填的火药立即被引爆,巨大的炮身完全被炸裂,紧贴着炮身操作的十二名炮手,全都被炸得血肉横飞。

这些摧城拔寨的利器,顷刻间成了最危险的荆棘。

俺达汗大吃一惊,禁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

青衣人微笑,举杯致意:“炮毁。”

俺达汗一声怒啸!

“杀了他!”

整座军营顿时翻滚了起来,十万精兵,全都因俺达汗之怒啸而化成滔天波浪,在狂烈的战鼓催逼中,向着金帐冲涌而去。

那是杀气凝结的阵云,在草原上沉闷地翻涌着。朝阳映照其上,却也显得那么稚弱。

这阵云,可以摧毁一切!

在十万人的狂悍攻击下,什么武功、计谋、阵法全都无用武之地。

要抵挡十万精兵,必须也要十万精兵!

俺达汗傲然挺立,草原的冷风吹在他身躯上,曳出一丝骄傲的冷笑。

他,一旦出动全部力量,就一定能赢。

一定!

青衣男子缓缓托起如猫眼般光芒闪烁的琉璃盏。牛油巨烛的灯火仍在缓慢摇曳着,宛如一只只惊恐的眼,看着蒙古大军如狂潮怒涌而来。

他们将摧毁一切,令一切喋血。

青衣男子悠长叹息。

就在大军触及到金帐的一瞬间,他一手举杯,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在王案上轻轻一掀。

青色人影化成一朵云,裂开金帐,向空中飘去。

王案在前,美酒在握,他淡然如同春庭闲步般,凌厉至极地越过十万甲兵,飘飘落在了俺达汗身前。

砰然一声轻响,王案徐徐落下,布在俺达与他之间。

两人仅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

不到五步。

血溅此案,即可令天下缟素。

美酒,没有半滴洒出来,被修长的手指擎着,慢慢放在案上。

仿佛推出决胜的棋子。

他双手轻按桌案,向前欠身,晨风扬起的长发宛如星河垂泻,缓缓落于肩头,覆盖着那淡淡悠远的笑容:

“将,军。”

笑容缓缓变成冰冷。

“我说过,十万精兵,将是杀你之剑。”

派遣出所有兵马的俺达汗,已是一座空城。

而那杀意却怒涛裂电,神龙夭矫,隐然显天下无敌之气概。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第十四章 春风匹马过孤城

青色的晨霭垂落,仿佛一张巨大的纱帐,静静覆盖着辽阔的丰州滩。

十万大阵,寂静无声。

冰寒的杀意,从一袭淡淡的青衣上蔓延,笼盖整个原野。

一匹白马从阵中飞驰而出,飞骑绝尘,向荒城奔去。

马身被雾霭沾染上点点青光,透出如玉般温润的光泽。马背上的人影更是苍白如纸,他长长的衣袖与雪白的鬃毛一起飞扬,他无声无息地穿过重重迷雾中,一如在晨风中极速穿梭的幽灵。

重劫。

他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散,遮挡住他的视线,破碎的面具下,毫无血色的嘴角挑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样,自青衣男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惧。

毁灭的恐惧。

这种恐惧破空而来,带着宿命的庄严,带着穿透轮回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惶惑,他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种快意。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苍生的灾劫,带着怨恨、妒忌、不甘,降临到这个伪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隐藏在帷幕深处的傀儡师,手指上缠绕着看不见的丝线,尽情操纵着人们的爱恨。

那是最华丽最残忍的演出,将世间一切温情的面纱撕开,露出其中本来的丑恶。

他注定要目送整个世界的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