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她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作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会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白马寺等待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浓稠的雾霭略略退去,阳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的青色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

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涛如海。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白、浅紫、暗红、金黄、湛蓝…纵横交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温柔地抚过这片烂漫的锦绣,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入了大明边境。七日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山温水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白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声轻柔缓慢,却一路向南,绝不回头。

他替她决定的事,绝不能有丝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那狂欢的火光、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违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在马上,一低头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点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花是那么熟悉,曾在第一次守卫荒城的时候,开满原野。离别时,被她轻轻摘下,别在杨逸之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却仿佛有万钧之重,摧毁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突然挣扎起来:“不,让我回去!”

卓王孙从身后控住了她的双手,他越握越紧,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想到,她的挣扎竟是如此激烈,她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

卓王孙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他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从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挣扎起身,逆着夺目的阳光,怔怔仰望着他。

马背上,他轻轻执着缰绳,长发垂落,将他清俊的容颜笼罩上一层阴霾。

花海在他身后摇曳,他俯下身,注视着她的眸子,冷冷道:“为什么?”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来:“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能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他淡淡重复了一次:“为什么?”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乱起来。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约,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还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牵挂。

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

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而且…”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在他的注视下,自己竟完全无法提起那三个字,无法提起杨逸之。

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亦敌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将杨逸之从重劫的掌控中救出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为什么她的心会感到一阵慌乱?

她该怎样向他解释,杨逸之为何会沦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为了救她,在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该怎样向他提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该怎样掩饰,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无力感传来,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时竟无法站立。她绝望地跪倒在花丛中,深深垂下头,任星星点点的花叶刺痛了自己的娇靥,却不敢抬头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一刻,她竟有一丝愧疚。

却又倍感迷惘。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他,下马向她走来。

相思躲避着,将脸深埋在衣袖中,纤弱的双肩不住颤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抬起她消瘦的下颚,强迫她凝视着自己。

“说。”

依旧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丝毫隐瞒。

相思惊恐地面对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孙皱起眉头,此刻的相思,让他感到了陌生。

她,原本柔顺、服从,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任何违抗。

但现在,她却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么?她在犹豫什么?她在惧怕什么?

那句没有说完的“而且”后,到底是怎样的困惑?

让她风鬟雾鬓,隐见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数次欲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隐瞒一些事情,隐瞒在千军万马中,他为了救出自己,数度出入;隐瞒在地心之城、重劫恶毒的安排下,让两人几越雷池…

她只告诉他杨逸之在这里,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谁能在他面前,做这样的隐瞒?

即便,她可以用谎言来掩饰这一切,她又如何面对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无力地将头转开,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目光。

卓王孙伸出手,强行将她的脸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颚上也印下了淡淡数道红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丝残忍的光芒:“说你心里的疑惑。”

他的目光是如此冰冷,绝无一点温度,仿佛利剑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无边思绪,都被切割成凌乱的丝缕,紧紧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就听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毁,灭。”

相思一惊,这句话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因为她感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已透出无尽的杀意。

龙有逆鳞,批之者死。

多少年来,她一直明白,眼前这个如龙夭矫的男子,即便在最温柔的时刻,也不可全心亲近。

他可以走过千山万水来找她;他可以在白马上,温柔地对她伸出手;他可以戏弄十万大军,不问一切,只让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内心深处,却永远是一座不可开启的宫殿,绝非她可以接近。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出那句“而且”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终于,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她勉强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