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一惊,踉跄后退。

——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眸。

那是多么深远的寂寞,却又高华、清远,如苍生头上的天空。

天下,对于他,是多么的小。

小到他根本不愿去争夺。

吴越王发出一阵凄苦的笑声。却原来,他费心费力去抢夺的东西,在这个人眼中,是那么的不屑。

弃之如敝屣,他却奉为圭臬。

他不能不争。失去了这些,他还有什么?

他长啸道:“天成!”

妖眸骤显,孟天成身形飞纵,拦在了卓王孙之前。他的眸子冰冷,无论吴越王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吴越王身形飞纵,如黄龙横空,向嘉靖皇帝怒冲而去。

只要杀了这个人,他未必不可东山再起!

他厉声道:“天健,掩护我!”

孟天成绝非庸手,虽然敌不过卓王孙,但亦可拦住他片刻。有欧天健之助,三花聚顶神功展开,吴越王有把握一击而杀嘉靖皇帝!

皇帝一死,大明立成乱世,他不难乘势而起。

吴越王狂笑。

人影一闪,吴越王猛然停住。

欧天健。

欧天健挡住了他的道路。

吴越王厉声道:“你做什么?你应该掩护我,助我杀了皇帝!”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丝迷惘。

这个吴越王府中的第三号人物,一向追随在吴越王身后的小丑一般的角色,此时满脸惊恐与不相信。他张开手,却又有些怯懦,似乎不敢在吴越王面前说话:

“王爷,你真的要谋反么?你真的要通敌卖国?”

吴越王厉声道:“你是第一天跟随我么?让开!”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他猛然摇头,道:“不!王爷,我不能让开!我不能让您做千古的罪人啊!你要是杀了皇帝,你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吴越王一窒!

这小丑一样的欧天健,平时不是对他言听计从的么?现在怎会对他说这些话?

欧天健死死握住兵符,对吴越王恳切地道:“王爷,您不是常教育我要建立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功业么?现在就是时机啊。咱们是坏人,但不是出卖民族和国家队奸臣贼子…”

他的话语猛然噎住。

一只手从他的胸前猛然穿过,满手鲜血,凄厉至极地缩回。欧天健呆呆地看着吴越王,似是不能相信他竟然杀了自己。

追随十数年,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死在七王爷手中。他也从未想到,七王爷有一天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他摔倒在地,摔倒在血泊中。

吴越王心头泛起一阵暴躁。他忍不住出手,想将欧天健挫骨扬灰。这一刻,他竟是如此恨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

一柄刀伸过来,将他挡住。

“王爷,放过他吧…”孟天成全身掩在一袭黑袍中,提刀架住吴越王之手。

他看着欧天健。欧天健在慢慢死去。

欧天健也看着他。

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竟能在国家大义关头,并不糊涂,让孟天成很是吃惊。这个国家是属于每个人的,尽管他们平时或怯懦、或卑鄙,但当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每个人,都会成为英雄。

可自己…却已经立下誓言,必须追随着这个叛国贼,无论他将走向何处去。

孟天成心中忽然有一丝感伤。宛如夕阳残红。

欧天健抽搐着,他的眸子在涣散,吃力地说道:“我…我做对了么?”

孟天成轻轻点头。这一刻,他很敬仰这个王府中的小人物。

欧天健笑了,那抹笑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照亮了他的生命。

“你…你知不知道我…我有个心愿?”

“我好想…好想…听你这位…这位…王府第一高手,叫我…叫我一声…欧爷…”

他的气息已断续若游丝,再也无法支撑生命的延续。

孟天成轻轻俯下身来,握住他的手。

“古代有个人,叫吕端,后人评价他的时候,说:吕端大事不糊涂。我想,若是吕端活到现在,他一定会说:欧爷大事不糊涂。”

欧天健笑了。他含着这抹笑死去。

这是一出小丑的悲剧,注定要笑着落幕。

感受到他的手渐渐僵硬,孟天成眼眶不禁湿润,他死得像是个小丑,又像是位英雄。

他很想给他挖一座坟,在坟前立一座碑,上面用妖刀刻出一段铭文:大明英雄欧公天健之墓。

但他不能。沙场如雪,男儿头颅寄何处?

不须有墓。

他缓缓站起,悲怆如尘埃遍布全身。他心中的荒凉,忽然连妖刀都斩不断。

吴越王心头也有了一丝怆然,他忽然极度后悔,他宁愿舍弃帝王之业,以换回欧天健的性命。往日的岁月,他率领着孟天成、欧天健,奔波江湖。那时的日子是多么纯粹。而今,他竟亲手杀了他。

忽然是如此寂寞。

卓王孙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动不动。

仿佛只是一幕戏,于他半点都不相干。

人来人往,花开花谢。天下亦不过是梦幻一般。

于今,戏已落幕。

要杀人么?

他凝视着吴越王与孟天成。

这两人气势已沮,不堪自己名剑一击。

他淡淡道:“你败了。”

吴越王浩然长叹。

不错。他败了。

败得淋漓尽致。败在了天下之剑下。

“中原已不可图,我当浮海而东…日后先生若想饵牛钓鳌,你我再图相会。”

他携着孟天成,长笑而去。

卓王孙萧然而立,如青山磊落。

相思挣扎着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唤道:“先生,放了他吧。”

她绝不能让卓王孙再出手。她不能让卓王孙对孟天成出手。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孟天成为何再度投靠了吴越王。

那是蒙、汉互市的代价。这个重然诺、轻生死的少年,为了她的理想,毅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而当她被吴越王囚禁于秘境,以图作为牵制俺达汗的人质时,又是他暗中留下线索,助她逃出。她才能从牢狱中脱身,及时赶到阵前。

她如何再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孟天成在消失前回眸,深深看了相思一眼。

相思知道他的意思。

浣花溪头,是他唯一的牵挂。要她去那座小楼里,去看一眼。

她轻轻点头。

了却无限怅惘。

正道群豪茫然,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他们望着卓王孙,无形之中,竟将他当成了首领。

卓王孙淡淡一笑,目注重劫。

湿婆之弓,湿婆之箭,在他足下耀眼生辉,逼迫着这位苍白的魔王。

重劫却并不惊惶,温和地笑了笑:

“果然不愧是中原第一的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就慑服七王爷,瓦解其十万大军。我该敬佩才是。”

卓王孙淡淡一笑:“王爷败走,是因为他明白,城中守军,已然发现他与你勾结,不再听他的命令了吧?”

重劫发出一声尖嘶,优雅温和之态立即消失!

卓王孙淡淡道:“否则,你怎会容他跟我从容厮杀?”

重劫苍白的身躯颤抖,伫立在暮色下。夕阳如血,垂照着天地万物,却无法穿透他那几乎透明的面容。他全身紧裹在厚厚的白袍中,就像是只孱弱的精灵,一触就会死去。

“你以为我很怕你么?”

他喘息着:“你以为你会像打败他一样打败我么?”

他厉声道:“不能!”

“永远不能!”

他一把撕开白袍,掏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挥手,玉瓶化成粉碎,瓶中盛着的鲜血化为一片血雾,飘满天空。

他仰首,等着血雾缓缓落下,被风吹散。

然后,静静跪下。

跪在漫天战火劫灰中,无比虔诚。

一群穿着白色斗篷的人,慢慢从他背后走出,向卓王孙走去。

他们的脚步缓慢至极,巨大的斗篷裹着他们的身形,使他们就像是一连串影子一般,在日光下浮动着。日光变得苍白而冰冷。

白色的眼眸,绘在斗篷上,像是神明的眼睛,寂静地凝视着每一个人。

血雾缓缓落下,没入斗篷中,竟无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