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顶上,凝视着那一缕缕正从四面八方飞驰汇聚的晨霭。

那是最光辉的颜色,却也是最深邃的哀伤。当它绽放的时候,毁灭亦将同时到来,无法阻挡。

那是神明的祝福,亦是神明的诅咒,让他失去所有抵抗的力量。

重劫轻轻解开白袍,赤裸着身体,迎接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光辉。

那是他的沐浴。

然后,他拾起华服,一件件、一丝不苟地穿在自己身上。

那曾是他披挂在杨逸之身上的非天之王的冕服,于今,终于穿在他身上。

煌煌冠带,覆盖着他孱弱而苍白的身躯。一如暗狱之妖华,在毁灭前的刹那,尽情绽放在寂静的空城之中。

这是他最后的华裳,最后的城池。

他扬着头,一丝纯真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嘴角。他拥抱着自己,静静地坐在黄金之顶,看着朝阳一寸寸刺破地平线。

那一刻,这个恶魔般的少年褪去了一切污浊、罪恶,他的目光无比清澈,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独坐在高高的屋顶上,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一缕晨曦,洞穿了重重夜色,投照在巨大的蛇柱上。

杨逸之与相思心底同时一阵剧痛。

灵蛇忘情,就在这一刻猛然痛楚地痉挛着,刹那间化为干枯的蛇蜕。

蛇之涅槃。

涅槃于光明到来的前一刻。

剧烈的痛苦如闪电一般掠过,却倏然归于沉寂,仿佛从不曾有过,也永远都不会再临。他们的目光,不由得交汇在一起,宛如两条涅槃生死的蛇。

刹那间,那连串的光阴,同时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寂静荒城中,她倚着颓败的城墙,轻轻揭开面具,夕阳照亮了她悲伤的面容。一笔笔,将容颜镂刻上他的记忆。

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一阵阵,痛楚揉碎了她的心。

污秽深巷中,她一身水红的衣衫,伫立于夜幕下,轻轻对他说,世间无不可救之人。一字字,如烟花点燃了他的灵魂。

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一滴滴,任鲜血沾湿了她的衣衫。

两行清泪,同时从两人眼中流出。

那是不能忘记,亦无法忘记的回忆。

那是他宁愿粉身碎骨,亦要守护她的虔诚。

为情一生,满身疲惫,却依旧苦行,只求为她撑起一片破碎的天地。

当他亦涅槃时,为她留下一线生机,亦留下一世的记忆。

便已足够。

相思轻轻伸出手,掌心中托起一只小小的玉瓶。杨逸之目光中掠过一丝错愕,他认识,那正是忘情之蛇的解药。

她抬头仰望着他,破颜微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哀伤,深可蚀骨。

然后,她攀着尖锐的银刺,向巨柱上爬去。

尖锐的银刺,立即刺透了她的肌肤。但她全然不顾,拼尽了体内每一分力气,决然向上攀爬着。

鲜血,染满了银白色的刺,化成一抹凄伤的明艳,照亮了她水红的衣衫。

“不!”杨逸之发出一声痛呼,挣扎着想从银钉下脱离,去拥抱那抹水红,为她阻挡那可怕的伤害,但越是挣扎,便越不能解脱,只能任由鲜血流淌,溅上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着她。

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用他的血,拥抱她。

巨柱上绽开一朵朵艳红的血莲,托着相思的身体,慢慢靠近。

终于,她也站在了狰狞的蛇口中,她喘息着站在他面前,苍白而憔悴的笑容,在他眼前如花绽放。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去的多少个日夜中,他宁愿自己满身创伤,也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为了让她平安离去,他宁愿滞留在黑暗的地狱,永远陪伴着那苍白的妖魔。

于今,她却回到了他身边,带着盈盈浅笑,带着如莲的温婉。

只是他一心守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水红上,如今已浸透了血污。

那恰恰是他的血。

杨逸之痛苦地阖上双目,不忍再多看一眼。

突然,他感到唇边传来一阵微凉。他愕然睁开眼,就见她正努力地擎起那只玉瓶,想要灌入自己口中。

杨逸之轻轻转开脸,让她的手落空:“不…”

一点猩红的汁液倾出,洒在相思的手上,她痛惜地将玉瓶扶起,秀眉紧紧蹙起:“来不及了…求求你,喝下去。”

杨逸之轻轻摇头:“这是给你的…”

他艰难地牵动嘴角,让那清明如月的微笑再度绽放,轻声安慰着她:“我必须留在这里,替他指出这座城池的枢纽所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相思咬了咬嘴唇:“不,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固执地将玉瓶再度举起,却又被他避开。

两人就这样,一次次僵持着,血滴宛如更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忘情之蛇的毒性在两人体内肆虐开,带来刻骨的痛楚。

相思含泪看着他,突然仰头,将玉瓶中的汁液倒入口中。

杨逸之温柔地一笑,眸子中透出无尽的欣慰。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毁灭,而将生的机会留给她。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青苍的曙光静静投照下来,将两人的衣衫染透。

她看着他,一抹淡淡的嫣红浮起在苍白的笑靥上,一如神佛座前的莲花,带着漫天绮丽的云霞,带着灼伤灵魂的忧伤,带着洞穿轮回的刺痛。

一如初见。

她轻轻合上了双眸。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像是期盼了千年的救赎,在这一刻降临。

刹那间,他忘记了所有的痛楚,像个孩子一样,忽然羞涩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庭院中的一缕阳光,他手持书卷,静静走过。

樱桃初破,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他的心,在这一吻中融化,化成一滴清澈的泪。

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什么?

就算天地在这一刻劫坏,他也再无遗憾。他的心将沦入永劫,却自然有一瓣莲开。

一脉清凉自樱唇中透出,向他唇中沁来。他正忘情地感受着她唇齿的微凉,忽然,心猛然一悸。

他张开眼睛,她哀婉的笑容无限凄伤。就仿佛要最后看他一眼,记住那曾为她守护千年的容颜。

杨逸之的心骤然冰冷。

他用力,想要推开怀中温暖的躯体,相思却用力抱住了他。

一蕊丁香固执地探索着,启开他的唇齿。

他重伤的身体已无法抗衡,只能任由那脉冰冷缓缓流入自己的咽喉,直至重新温暖。

相思的唇骤然苍白,如一瓣落莲,巍然坠曳。

只有一句宛如梦呓的话,留在他耳边。

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决绝,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全身一震,他仿佛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世界的崩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的身体偎依在他身前,微微颤抖。蛇之涅槃,已深入了她的骨髓,侵吞着她的生机。而他却无能为力。

她的嘴角,却浮动着一丝笑意。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是的,前生后世,千万岁月,她总算为他做了一件事。

将这一吻回报给他。

那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的感念,她的愧疚。

忘情之毒如灵蛇翻腾,一点点侵吞着她的记忆。

她想起了生平的种种。她已没有遗憾,她爱着的一切,爱着她的一切,都有着他们的归宿,不因她的归去而寂寞。

唯对他,却亏欠了那么多、那么多。

让她一想起,心就会痛。

她本不敢多想,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即将死去。

她坚信,自己的心并没有动摇。在最后一刻,仍然深爱着那青色的影子,爱到只能仰望,爱到不敢亲近,爱到之死靡它。

但,她必须回报那抹明月的光辉。

用她的血,她的命,她的记忆。

如此,了断因缘。

天下再无解药的剧毒化为利刃,缓缓凌迟着她的躯体。

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爱着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

她凄然微笑,这一刻,仿佛是迟来的解脱,她心中忽然充满了那淡淡的青色。

以及一句话,那么轻,那么决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朝阳,如期升起,带着扫尽一切黑暗的力量,将辉煌的光芒投照在血色斑驳的巨柱上。

晨风中,青衣猎猎翻飞,一双冰冷的王者之眸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那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

诸天寂静,万籁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