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起头上的秘银孔雀之冠,轻轻放在杨逸之头上。

他从身后猛然拉起一物。

那是一只机关做成的蛇,巨大的蛇身蜿蜒着,肋下生出两只铁铸的翅膀来,与螣蛇巨柱上画的图腾一模一样。重劫抱起杨逸之,将他放在蛇身上。

“记得我说过么?蛇若是飞上天,就会化成龙。”

他向杨逸之一笑。那一刻,他苍白的脸被晨曦染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阴霾,变得无比清澈。

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笑容亦会有那么一刻,如明月一般动人。

他轻轻一按。

机关螣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铁翅一飞九丈,疾飞而出。

重劫望着渐渐远去杨逸之,目光中尽是痴痴的眷恋。

“相信么,在很久以前,我很像你…”

“曾像你一样,相信光明。”

“你便是我的光明。”

“所以,请一定,代我活下去…”

“活在永远的光明之中。”

他微笑着,轻轻躬身,向杨逸之行永诀之礼。

与此同时,卓王孙一箭轰然怒发,向三连城射了出去!

重劫看着这一箭,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

“没有人能毁灭三连城,只有我…”

他抓起一个巨大的机关,猛然折断。

轰隆巨响,三连城上猛然炸起冲天的火光,就在湿婆之箭射中前的一瞬,崩坏,瓦解。

重劫仿佛听到杨逸之的惊呼从远空传来,他的心无比宁静,再无牵挂。

他缓缓坐倒,感受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将他包围,炼化。

黄金、白银、黑铁,三座城池,三种光荣,混搅在一起,搅成一团浓重的赤电火团,燎烈成惊天动地的一场大爆炸。地底的火脉被这场爆炸完全惊动,瞬间喷出万道烈焰,粗长的火苗直掠三千丈,将天空都炙成了一片火烈!轰然崩塌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宛如末世。

天灭。

重劫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温暖涌了过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但他并不惊恐,只感到一种真正的大欢喜、大敬畏、大庄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逐渐平静,越陷越深,陷入了温暖、光明的怀抱中。

一大片光从宇宙深处滋生,将他环抱住。

再无须永远居住在那断绝生息的废城,承受无尽的孤独。

再无须忍受那昏黄的尘雨,与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

再无须面对那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再无须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

这道光明将永远陪伴着他,直到诸神的黄昏将一切摧毁。

恍惚之间,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光明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伟大的创世神祇梵天,终于感动于他之苦行,从辉煌的神殿中走出,迎接他加入永生者的行列。

重劫发出一声欣喜的啜泣,猛然跃起,紧紧握住了梵天的手。

神祇带着他,向光明的源头行去。他能看到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化为光明。

他抬头,神祇在向他静静地微笑着。他霍然发现,那笑容竟是如此熟悉。

一如地宫中跪倒的月光。

他笑了,无比欢愉。

原来,他不曾被抛弃。

他的神祇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三连城焚灭,一切化为劫灰,永远地埋在地底。

无论神谕还是妖魔,都将化为永恒的记忆,不再留下只言片语。

尾声

三连城覆灭后,梵天的信仰也湮灭于劫灰。

俺达汗率领所有子民归信佛教。他亲自到蒙藏交界处迎接索南迦错活佛,将佛法的慈悲传遍整个草原。

在诸天梵唱中,他继续建设着那座青色的城池,让它日益恢弘,富饶,伫立在苍茫的草原之上。

多年之后,当他正式接过明朝顺义王的册封时,依旧能回忆起,那朵水红的新莲,在如血的夕阳下,对他脉脉述说。

“请大汗许给所有子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他接过王冠,释然一笑。

他做到了对她的承诺。

虽然,最终没能拥有她,但拥有了她的仁慈、悲悯,拥有了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起一座永恒的不朽都城。

城市建成的庆典上,蒙汉两族的人民都对着他雀跃欢呼,由衷地歌颂着他的不朽功勋。孩子和老人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紧紧簇拥着他。

他轻轻闭上双眼。

这一刻,他感到,她与他同在。

杨逸之握着一束青色的小花,走进荒城。

这座城池,已成为蒙、汉互市的桥头堡,每天都充塞着欢乐的人群。

那个女子的祈愿,终于变成现实。

这座青色的城,已成为一座永恒的都城,再也不会毁坏、崩灭。即使有一天它消亡了,它也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

一如那个被称为莲花天女的女子。

人们会永远铭记,在短短的数月时间里,这个水红色的女子,为他们缔造了两座城市。

一座建在丰州滩上,有金色的稻谷,整齐的版升。当三连城的神迹灰飞烟灭,它还伫立在草原上,为人民带来自由与富足,千年不变。

而另一座,建在人们心中。

这是一个女子,用她的信仰与执著建起的奇迹。是属于莲花天女的传说,必将在草原上代代流传。

杨逸之在集市上寻找着。

过尽繁华皆不是。

当夕阳染红了草原,他终于发现了那抹水红,他欣喜地冲上前去。

但他的身形突然静止。

集市的一角,卓王孙青衣落落,随手执着胭脂马的缰绳,望向远方。他面容淡淡地,看不出表情。相思在他身前不远处的货摊上,细心挑选着什么。

她拾起一条牛骨串成的珠串,轻轻摩挲着,又放下,拿起另外一串。她仍旧略显憔悴的脸上泛起淡淡红云,盈盈浅笑是那么纯粹。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在集市中挑选饰物的少女,无忧无虑。

良久,卓王孙伸出手,轻轻将她拉上马。两人同骑着,缓缓走向城外。

走向烟雨凄迷的江南。

杨逸之定定地站着。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说那句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他也明白了卓王孙的话。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如此,他亦再也不可挂念那抹水红,永远,永远。

但他又如何忘记?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不能消退的记忆中煎熬着。那抹水红,是蚀穿心骨的毒药,纵使天荒地变、埋骨成灰,亦不得解脱。

她骑在马上,一件件举起买来的饰物,柔声向卓王孙夸耀着,脸上尽是少女的娇俏。

卓王孙望着远方,淡然不语。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细数着她买来的珍宝,开怀微笑。

杨逸之看着她明丽的笑靥,心中有一些酸楚。

这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粹。

似乎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简单,不必再担心。仿佛一株不堪塞外风雨的新莲,只有回到了那淡烟轻雨的池塘,才可尽情绽放。

而当她在他身边时,悲伤与忧愁是那么多。

数月的磨难,他们共同度过,他总是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

重到她宁愿选择了忘却。

是他的错啊。

杨逸之缓缓抬头,释然一笑。

——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让你微笑着忘记。

我亦终身不再提起。

这份记忆将由我独自拥有,独自珍藏。

独自看你微笑,看你忧伤。

永远。

他轻轻放手,那束青色的小花在暮风中被吹散,飘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