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桥是乡下地方,房子砌的东一片西一片的,没有什么讲究,道路自然也是七弯八拐的,不分曲直。常常是看着这是条直道走进去,结果走到头却一片围墙堵死了;你以为这条路肯定是个死胡同,结果柳暗花明,不知从哪里岔出条道来,让你能够穿行而过。

不是在白石桥住了几年的,根本不认识路。

王晞和陈珞到达白石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王家的马车跟着陈家的马车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走了足足快一刻钟,把人绕得都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陈家的马车才在一个半新不旧,看似寻常的四合院门前停下。

陈家随行的小厮忙跳下车来,服侍陈珞下车。

陈家的车夫则招呼王家的车夫:“你随我来。”

一般大户人家,都会另有停车的门。

王家的车夫没有多想,停了车,等白果几个扶着王晞下了车,他就跟着陈家的马车走了。

谁知道陈家停车的地方却不在这里,而是在离这宅子有些远的一幢破宅子里。

王家的车夫看着大门斑驳的黑漆,觉得自己像做梦似的,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没有地方让休息。

王晞不知道这些。

她见陈珞安排她落脚的院子虽说连个花草树木都没有,可地下铺着整齐的青石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挺宽敞的,暗中点头。

之后跟陈珞随行的小厮进了歇息的厢房,那厢房也只有几件简简单单的家具,显得空荡荡的,她还问那小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陈大人身边当了多长时候的差?这宅子可是刚买的?还没有修缮完吧?”

“大小姐叫我豆子就行了。”小厮就算是跟在陈珞身边,也没这么近的接触过这么漂亮的小姐,脸红得仿佛能滴血,喃喃地道,“我,我自幼就跟在大人身边。大小姐要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至于多大年纪,这宅子为什么这么空,他看着一副拘谨羞涩的样子,却一句话也没有透露。

看来陈珞治下还有两把刷子。

王晞在心里暗暗评论,有人送了新的褥子和铜盆刷子等物过来,豆子还道:“天色太晚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有钱也没处买,还请王大小姐多多包涵,明天回城就好了。”

王晞曾经和她大哥走过几趟镖,不是吃不得苦,只是觉得有条件的时候就没必要吃苦,不愿意勉强自己罢了。

她笑盈盈地道了谢,白果几个服侍她换了身日常穿的夏布襦裙。

王晞就让白果去拜访陈珞,说自己有话要对他说。

陈珞答应了,派了豆子过来陪她去他的书房。

他就住在王晞前院的对面。

王晞看这布置,觉得这院子最多也就三进。

她见到陈珞的时候,陈珞应该也刚刚梳洗完毕,虽说头发已经简单地绾了个髻,却依旧显得有些湿。

他在泡茶,索性请了王晞坐在旁边品茶,并亲自斟了杯茶放在了她面前的茶船旁,道:“尝尝,江南进贡的明前龙井,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陈珞猜测,她应该是来和他谈关于补偿的事。

毕竟四顾山像她所说的,是座挺大的山。

至于怎么补偿王家,说实话,他还真没有想好。

在他所受的教育里,既然要补偿别人,那就把事情做得漂亮,要让对方觉得物有所值才行。

王家现在需要什么……和王晞聊聊也好。

在王晞所受的教育里,可以单刀直入,当然也可以旁敲侧击。

既然陈珞要和她慢慢说,长夜漫漫,又没有旁人在左右,慢慢说就慢慢说好了。

她闻了闻茶香,轻轻地呷了口。

豆香扑鼻,茶汤清柔。

“好茶!”王晞眼睛一亮,忍不住称赞,“不愧是贡品,味轻形美。”

陈珞是个对茶没有太大好恶的人,闻言他笑了笑,道:“若是王小姐觉得喜欢,回了城,我让人送几斤给王小姐解解渴。”

王晞是只要好的东西她都喜欢,就算她不喜欢,总有喜欢的人,她身边又是常有人来往,送人情也是不错。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她没有客气,想着陈珞这架式,一副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意思,她当然要顺势而为,让陈珞说个够。她干脆顺着陈珞的话,和他说起了喝茶的事,“我们蜀中的人都喜欢喝茶,因而蜀中大大小小的茶楼特别多,地方的特色茶也多,最出名的应该是蒙山茶了,它们家的甘露和黄芽最有名,我曾经在京城的茶楼里喝过,都是顶尖好品相,想必陈大人也知道。可我们家受我祖父的影响,最喜欢的却是峨眉山产的毛峰……”

她徐徐道来,还看着陈珞的眼角。

见他始终一副倾身细听的样子,没有接话的意思,她侃侃而谈,自由自在的,索性从茶叶说到了茶点:“……所以我们蜀中的茶点也很有特色。除常见的瓜子、蜜饯、干果之类,还有卤汁浇的小豆干、花生、莲藕之类……你们京城的茶楼倒不常见……不过,闵南有种叫芋枣的茶点挺有意思的,是用芋头切成小块,调了调味料之后用油炸的……其中以荔蒲的芋头最有名……可我觉得太硬,没有我们蜀中本地的芋头好吃……武昌府的芋头也很好吃,和我们蜀中的芋头有点像……所以我们蜀中的芋头喜欢用肉炖着吃,福建的芋头却喜欢用来做甜食……”

陈珞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家的这位大小姐,可真能说啊!

他一个字不接,她都能不带重样的说上半个时辰不停歇。

关键的是,她还和其他的小姑娘不一样,言之有物,让人听了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特别是那个芋枣,他第一次吃,是在左通政使家,他老家是福建的,他家的夫人亲自下厨,特意做了招待他们的。

连这个她都知道。

而且还真不是吹牛,说的那个做法,虽和左通政使家的不太一样,可大致的过程全是一样的,可见她是真的吃过还真的见人做过。

京城乃国之都府,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都从各地涌入京城,他是因为受祖宗余荫,才会见识那么多好吃的好喝的,可王家大小姐小小年纪的……

他没有忍住,道:“你很会做吃的吗?”

王晞被问得一噎。这个陈珞,连聊天都不会。

就她这年纪,就算她刚能站稳就开始拿刀,也不可能有很好的手艺。

他怎么硬梆梆这样说话呢?

逼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承认她喜欢吃,是件很有闺誉的事吗?

她的回答能听到咬牙的声音:“我也就是受祖辈余荫,见得比较多,哪里就说得上会做很多好吃的!”

陈珞点了点头,觉得她应该也和他一样,随后又想起她不停地提及荔蒲芋头,再联系到韶关四顾山的地契,她不会是一直在提醒他补偿的事吧?

这小姑娘还挺有本事的。

他估计自己不管以什么事开头,她应该都能扯到补偿的事上来了。

这种事,当然是与其让对方主动不如他主动,可莫名的,他就是不想提,还生出几分黄鹤楼上看翻船,看她有什么办法的促狭之意来。

“听说京城的春风楼是你们家的,”他继续和她绕弯子,声音听上去非常温和而有礼,有点像王晞第一次在济民堂遇到他时的感觉,“我也曾经去吃过,他们家的荷塘月色挺好吃的,其他的就没什么太特别的印象了。可这道菜在春风楼却不是招牌,你们家长辈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怎么就没像四季美那样,弄几个大家一说就能想到招牌菜?”

居然敢说他们家不会做生意?!

王晞气鼓鼓,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地为自家辩护道:“那你说说看,若是论起京城有名的馆子,你能想到哪几个?”

陈珞愕然。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春风楼!

王晞嘻嘻笑,教导他做人:“说起四季美就会想起他们家水晶肘子,说起六味园,你就会想起他们家的酱菜。可若是你不太想吃水晶肘子的时候,你会去四季美吗?可我们春风楼却是京中很多人只要想到请客,就会去的地方啊!要一、两道招牌做什么?反而会限制吃客。”

陈珞心头大震。

他想到了很多的事。

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小瞧了像王家这样做了几辈人的生意人家。

每一个人能历经岁月不倒,都是有自己过人之处,有着自己特殊的生存之道的。

不知不觉中,陈珞面对王晞时,坐姿都端正了几分。

他默默地给王晞倒了杯茶。

王晞却觉得这茶泡过头,不太香了,应该重新换道茶了。

她也叨念得有些累了。

“陈大人,我有件事想问你。”她这次决定掌握说话的节奏,单刀直入,早点说完早点去睡。她强忍着没有让哈欠打出来,耸了耸鼻子继续道:“那个香粉,不是皇帝让你查的,是你自己私下里在查吧?是皇上要独宠谁了吗?还是皇后被背了锅?”

“你说什么?!”陈珞怒目,神色间却像见了鬼似的,有掩饰不住的惊骇。

王晞既然敢问,就不怕激怒他。

她不以为意地“哼哼”了两声,道:“要是皇上让你查的,你干嘛要算计薄明月?要知道,薄明月可是二皇子嫡亲的表弟,皇后嫡亲的侄儿。可不比什么三皇子、四皇子的,挂着名却没有血缘关系。”

第八十六章 大胆

陈珞望着王晞,目光晦涩,半晌都没有说话。

官场上从来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因为下面是做事的人,不可能瞒得住。他也没有打算一直瞒着王家,但这么快就被她看了出来,还猜测出这件事与皇后情份有关,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王晞,要比他以为的还要聪慧!

他想了想,道:“你怎么猜测出皇上要宠新人了?”

王晞见他没有继续唬弄她,暗暗松了口气。

既然合伙,最怕的就是彼此不相信。

当然,这种不相信包括了对对方的人品,还有对对方的智力。

她和陈珞彼此并不是太了解,人品什么的谈不上,若是连智力都没办法放在对等的位置上,只会让王家成为对方一个用时才会想起的伙计。

伙计是可以经常换的,甚至是看谁顺眼就用谁。

默契的伙伴却向来稀少。

只有稀少,才会被珍惜。

王家人和人做生意,向来是要争取做那稀少的一部分人的。

她自从决定把陈珞拉到他们家的阵营里来,就一直找机会让陈珞了解王家的可贵之处。

这次终于找到了。

“这还不简单!”她颇有心机的佯装出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准备让陈珞误以为她很容易就发现了,笑吟吟地道,“皇上有心悸的毛病,此时能让你和薄明月都关注的事不是立储就是皇上的身体。立储和皇上的身体,说起来是两件事,可实际上是一件事。

“皇上身体好了,立储的事急也急不来。皇上身体不好,这立储的事就有点让人着急了。

“那这香粉肯定是皇上在用,而皇帝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内造之物,能送达皇上面前,肯定是被人查了又查的。

“你不查内务府,却在外面找路子,可见这香粉的来历有些蹊跷。

“如果是只有你一个也就罢了,毕竟这么多年了,内务府一直由庆云侯府把持着,内务府的东西出了什么事,也有可能。

“偏偏薄明月还和你走了一个路子。

“这香肯定不是出自内务府,而是谁供奉给皇上的。

“若是寻常人供奉的,皇上想用谁供奉的东西,都会拿去内务府,让内务府试用,没什么危险,才会送到皇上面前。

“要知道,皇上用的东西出了事,皇上身边服侍的,当时当差的,甚至包括这些人的亲族,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可薄明月还要悄悄地查。

“那这香粉肯定没有经过内务府,是突然出现在皇上身边的。

“皇上不可能不爱惜身体,能够这样拿着就用,这供奉之人肯定十分得皇上信任。

“若是这人身份寻常,皇上身边的人发现了,去问一声,或者是提前跟内务府说一声也就是了。

“若这人的身份非比寻常呢?

“那就是你这个时常在皇帝身边当差的人要查,皇后这个一直以来都想让皇上赶紧立了自己儿子做太子的人肯定也会查啰!

“所以我怀疑皇上是不是有宠幸的人了,而且还是个后宫女人,你觉得意外,皇后娘娘觉得不安,你和薄明月才会殊途同归,在一件事上碰了头!”陈珞望着她一张一翕的红唇,心情复杂。

这小嘴看着柔润如花瓣,怎么说起话来却噼里啪啦停不下来,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实在,也一句比一句让人难堪呢?

王晞说着,心里骤然间也有点想法。

世人都说皇上宠溺陈珞,若是真像舅甥般的宠溺陈珞,陈珞怎么会活得这样谨小慎微,连后宫突然冒出个女人来,他都要小心翼翼地求证,一副想要简在帝心,不愿意出错的样子。

要知道她嫡姑母的孩子,在她爹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她那位表哥闯了祸,在她爹面前那可是打着滚要她爹帮着善后的。

就这样,她爹一边嫌弃的拿鞭子抽她那位表哥,一边还给他想办法。

难道皇家就真如大家所说的,只有孤家寡人,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那对陈珞的宠溺是有条件的,也太假了。

她再看陈珞,特别是陈珞面无表情时,那无一不长在她欢心上的眉眼,那样的英俊,也那样的冰冷,可在这英俊和冰冷之下,又长着一颗怎样的心,却是谁也看不清楚的,她的心里不由隐隐像针刺般的有些疼,同时也有些同情他。

王晞想着,反正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下去要不触怒了陈珞,两家一拍而散,要不就进一步打动陈珞,让陈珞对她敞开心扉,从此成为陈珞的心腹。她咬了咬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皇上?不如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呢。我们虽然不是三个臭皮匠,可有个人说说,说不定在说的过程中抽丝剥茧,有了新想法,就有了新主意呢?”

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说这些话时有多么的小意。

可这小意,却刺疼了陈珞。

他需要人可怜吗?

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女,他一句话,就能让王家元气大伤,她又凭什么可怜自己?

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可怜的!

陈珞脸色阴沉。

可惜,烛光淡化了他的表情,王晞一无所觉,还在继续絮叨,好像这样,就能安慰陈珞一样:“要不怎么说不能刚愎自用,要集思广益呢?

“你看那些德高望重的大臣,掌权已久,到了晚年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犯错的,就是因为他们不再愿意听身边人的意见了。

“我祖父就说过,他老了,一定不能这样。不然肯定会被小辈们讨厌,还会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他老人家还为此定制一幅字挂在书房,每日三省……“

“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多话?”陈珞突然打断了王晞的话,看她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不屑,“有没有人告诉你,说你话很多。”

搬弄口舌,是妇人失德之一。

王晞大怒,眼睛像铜铃似的瞪着陈珞,什么同情、怜悯全都没了。

活该这人阴阳怪气,像个苦行僧似的,自己的事只能自己解决。

“你这么想,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王晞腾地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歇了,你就自个儿在这里慢慢地喝吧!”

她拂袖而去。

把别人当傻瓜的人,最后自己都成了傻瓜。王晞在心里想着,明明知道她和陈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可还是觉得自己很委屈。

她要不是为了逗他开心,自己又怎么会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哄他。

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嫌弃她。

她还没有被人这样嫌弃过呢!

王晞忘了,她所谓的没有被别人这样嫌弃过,是指那些被她认同,被她尊重的人,像施珠那样的,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那些人怎么说她,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当然也不会伤心,不会觉得难过,又怎么会记得呢?

她匆匆出了院子。

陈珞望着四开的扇门,望着清冷得连棵草都没有的庭院,在烛火旁静默地坐着,旁边红泥小炉上架着的铸铁壶里的水烧得咕噜噜直响,他却仿若疲惫的旅人,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般,任自己成了昏黄灯光下的一道影子。

*

王晞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主要是,她祖母跟她说,千万别气得睡不着,伤害的只会是自己,气你的那人指不定睡得多好,为了不让亲者痛,仇者快,就得好吃好喝好睡不生气。

第二天早上王晞起来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

她伸着懒腰问白果早膳是什么,还鄙视陈珞的宅子道:“我觉得他肯定没有请厨子,与其指望他们给我们供早食,还不如想办法在外面买点。”还道,“别说,京城的面食还真挺不错的,仅次于陕西,我们可以吃烩面。这边河南、河北的人多,肯定有做烩面的高手,而高手出自民间,可以到小摊子上去买。”

白果哭笑不得,道:“今天天还没有亮,灶房的就来说了,今天的早膳有白米粥、鸡蛋饼、开花馒头、肉包子、豆腐包子、菜包子,各种凉拌的小菜和自家做的咸菜、酱菜。我刚才去看过了,他们家的厨子是河北人,自家做的酸白菜和酱京瓜味道都不错,我就做主给您订了早膳。我们快点吃了也好快点回城。回去之后再让厨娘给您好好做顿午膳。”

她们毕竟住在陈珞的宅子里,她怕被人发现,传出不利于王晞的话来。

王晞也想早点离开了,昨天晚上陈珞太过分了,这里一点也不好玩。

她点头,道:“那我们快点。”

厢房就像被点醒了似的,大家都手脚麻利地忙了起来。

小丫鬟小南突然跑了进来,低声对刚刚穿好衣衫的王晞道:“大小姐,陈大人,陈大人求见。”

“不见!”王晞想也没想,低头看了看白芷给她打在腰间的双梅络子,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没有镜子,我觉得应该很好看。”

白术抿了嘴笑。

小南磕磕巴巴地道:“陈,陈大人就在院子里头站着。他都来了好一会了。见大小姐屋里亮了灯,这才让奴婢来禀告的。”

王晞气呼呼,道:“难怪我娘说借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不好用,我就在他宅子里借住一晚,连个拒而不见的权利都没有了,哪里来的道理?你去跟他说——”

“王小姐,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对。”陈珞不仅站在院子里等她,还偷听她说话,好听的男声有些嘶哑,显得低沉而醇厚,隔着门扇真诚地向她道歉,“还请王小姐不要放在心上。今天我是特意来向王小姐道歉的。”

第八十七章 吵架

王晞摆弄络子的手都僵了僵。

这个陈珞,也太不讲究了,还偷听她说话,这是想强迫她原谅他不成?

王晞冷哼,隔着扇门高声回道:“陈大人哪里话!原来也是我话太多了,陈大人提点我,我感激都感激不尽呢,哪里就有责怪之说呢!您这也太客气了。”

半点不提原谅不原谅的事。

陈珞也算是和王晞打过几次交道的人了,要是还不知道王晞这是在说反话,他也就不是那个机智多谋的陈大人了。

“我知道我这样比较失礼。”陈珞继续好声好气地向王晞道着歉,“我昨天说的话太过分了,我这不是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无奈之下才会在院子里等着你的吗?还请王小姐大人大量,不和我一般计较。”

再让他说下去,她说不定还要得个“心胸狭窄”的名声。

王晞朝着白芷抬了抬眉毛,示意她去放了人进来。

白芷笑盈盈点头,给陈珞开了门。

陈珞倒是放得下身段,给王晞行了个揖礼,这才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坐下。

王晞看陈珞那样子,眼睛发红,像是熬了夜一宿没睡似的,不由暗暗称奇。

就算他得罪了她,也不至于让他一夜都睡不着吧?

她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在陈珞的心里,应该还没有那么重要。

倒是陈珞,看着眼前晨曦中容光焕发的王晞,心中颇有些感触。

他的确可以就这样和王晞各走各的,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王晞走后,他想了很多。

想到王晞聪慧,想到王晞的机敏,想到王晞大胆,甚至想到王晞说话行事间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无拘无束,无畏无惧。

最最重要的是,他想到了王晞无意间点到他心窝子的那一点点疼。

王晞的确可以可怜他。

她是从小长在福窝子里,有长辈庇护,有兄长维护。他却不一样,他是母亲不爱,父亲不喜,有个天底下第一尊贵的舅舅,可他在舅舅面前却先是臣子,后才是外甥。他能有今天,一半靠他自己的机灵,一半却是运气——舅舅的亲生子太多,而且每个生母都有自己的想法,舅舅觉得与其疼爱他们,养大那些嫔妃的野心和胆子,不如疼爱他。

至少他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更能保障皇帝的利益。

从前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地认识到而已。

而王晞,却仅凭着一些蛛丝马迹就猜到了他的境况和处境,这样聪明的女孩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现在,很需要帮手。

而王晞,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

在自尊心和生存之间,他徘徊了大半夜,最终还是选择了生存。

想到这里,陈珞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苦涩。

他第一次将王晞放在了和自己同等的位置,温声道:“王小姐,若是从前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还请您原谅。从前的事,我们就当一笔勾销,重新开始,你看如何?”

王晞眼珠子骨碌碌飞快地转了一圈,面上却端庄肃仪,不知道多么娴静,微笑着应道:“多谢陈大人!陈大人说的是。那从前的事我们就一笔勾销了,彼此再见面,就不要再提了。”

陈珞点头,心里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违和。

按理,王家大小姐不是这样话少的人,她说话虽说絮叨,可听在人耳朵里却莫名地觉得有些温馨,就好像一个老友在和你说些家长里短,甚至让他心生岁月平静,无限美好之感。

此时的王晞,总让他感觉有些生硬,回答他的话也是那种经过精挑细选,决不会出错式的套话。

不过,这也许是他多心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的事,让他看谁都带着三分怀疑,三分警惕。

应该是他心里在作怪。

陈珞想着,按压住了心中的异样,道:“王小姐今天有什么打算?是回永城侯府还是回济民堂?”

王晞温柔地笑道:“我出来一夜了,永城侯太夫人肯定很担心,我准备直接回永城侯府。陈大人这么问,可是有什么事?”

陈珞闻言皱了皱眉,觉得心中的违和感更强了。

王晞的回答每个字都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每个字都透着疏离,别人听了不知道会怎样,他心里却十分的别扭。

但他还是没有多想,道:“我想去见见冯先生,有些事想请教冯先生。”

王晞莞尔,道:“冯先生等闲不会出诊,他老人家应该在济民堂。陈大人若是去了没有见到人,也可问问铺子里的掌柜,他应该会知道冯先生去了哪里。”

说话很客气,只是少了热忱,这就好比一碗糖水,糖放得足足的,却没有了热气,怎么甜,也差了点味道。

陈珞的眉皱得更紧了。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和自己说话的。

从前只要他抛出个话头,她就能叽叽喳喳地说上很久,能主动把他想要的,想知道的都告诉他。

她这是怎么了?

陈珞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冯先生不愿意进宫,可皇上的病情,我还是挺担心的,想请冯先生为我推荐一个愿意进宫,又和冯先生医术差不多的大夫。”

他说完,盯着王晞,一副你觉得怎样的表情。

王晞微微地笑,道:“冯大夫医术高明,但他认识不认识陈大人需要的大夫,我也不清楚,只能去亲自问他老人家了。”

又是一个应酬能用的标准答案。

话说到这里,陈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还没有及冠的少年,是个从小被众人捧着长大的权贵子弟。他脸色一沉,腾地就站了起来,看王晞的目光也充满了利刃般的锋锐。

“王小姐这胸襟也太小了点吧!”他冷冷地道,“我已经郑重地向你道过歉了,就算是我的错,你又何必不依不饶地抓着不放呢!这样有意思吗?”

王晞也立刻和他翻了脸,“呸”了他一声道:“凭什么我不原谅你就是小心眼?难道你道了歉,别人就一定得原谅你吗?照你这么说来,我现在捅你一刀,只要在旁边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对不起’,就能既往不咎了,我岂不是看谁不顺眼就可以上前捅他一刀?”

说完,她还用不屑地目光望着他,“啧啧啧”了几声,道:“我看您倒是胸襟宽广,有什么事道个歉也就完了。既然如此,我刚才语气不好,在这里真诚的给您道个歉,您就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要原谅我刚才胡言乱语才是。”

说着,她还装模作样的露出一副后悔的样子,给陈珞曲膝行了个福礼。

陈珞气得手直抖,转身往外走。

王晞不满地哼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什么脾气?都是让人给惯得。我多说两句,就是搬弄口舌;我少说两句,就是心胸狭窄。这天下的道理难道全都在你那边?我看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吧?说到你心坎上了,那就什么都好。触到你的逆鳞,再好也不好了!这样的人,要拆伙趁早拆伙!”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看着陈珞那穿行在空荡荡庭院中的孤单身影,王晞心里还是些难过的。

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美人都难伺候,老人家的话都是有些道理的。

王晞轻轻地叹了口气。

*

陈珞走出院子就冷静下来。

他来这里是和王晞讲和的,怎么说着说着,人没和好,两人之间的罅隙却更深了。

那他要回头吗?

这念头一生,陈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他自幼倔强却也聪明,有时候明明知道低个头服个软就能过去,甚至是得到莫大的好处,可他宁愿头破血流地顶头,也不愿意说半句好话。

王晞没有了,他大可想办法找个李晞、陈晞出来,又何必去受她的这个气呢?

作为姑娘家,王晞的脾气也太坏了。

一言不合就翻脸。

哪有这样的事?

但好的时候……陈珞想起她清脆婉转如黄鹂啼鸣的声音,还有那不管什么时候都始终透露着欢快愉悦的语调……那也是真好!

陈珞停下了脚步。

要找个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也不太容易吧?

他这样告诉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