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飘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荡的回声。然而,黑暗中华清师姐默默伫立,却没有应。

  都是聪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说到一半便能知道。

  “师傅……师傅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好可怜……她、她什么都忘了么?”华璎的感慨却越发的深,想起往日师傅的行迹,忽然觉得平日她那样严厉冷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感触万千。

  华清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来,轻轻叹息着:“是啊,她不记得了——师祖后来一直很严厉的管束她,渐渐师傅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十五年来她一直恪守着无尘师祖的训导,将鼎剑阁当作了死对头……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鸾花,不肯给鼎剑阁么?”

  华璎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这次冲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轻呼:“天……十五年后,师傅、师傅还要看着他死么?”

  黑暗中只听簌簌的声响,然后微微的红光一闪,原来是华清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火折,点了起来。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叹息:“师祖……说真的,虽然无尘师祖号称中兴白云宫的一代宗师,我却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时候我七岁,风阁主和师傅都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啊——他们两的第一封书信,还是我偷偷转交的呢。”华清的眼光忽然又变得辽远,轻轻出了一口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那时候我因为年纪小,所以师祖并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松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万重了。”

  华璎恍然:原来,在望湖楼上,大师姐临走时扔下来的那句诗是这样的缘故,看来,风涧月的确也是喜读义山诗的吧?……然而,看着他那样茫然的神色,大约十五年这么长的岁月后,他也忘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师妹,我带你来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这样的覆辙。”火折子的映照下,华清素净的瓜子脸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叹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楼我看见你和卫二公子那样的神情,心里就紧了一下。”

  华璎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火光幽幽映着她侧脸,她的手指在石壁上来回移动着,许久许久,才问了一声:“师姐……那么,为什么,你不和师傅说你知道的事情?”

  华清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锐利起来:“师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说和师祖一摸一样了。你以为她会听得进去?一开口,早就被当作污言秽语打出去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而且,就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些事情发生过。师祖当年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连师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师祖用烙铁烫平了!很惨……很惨……”

  华璎又是冷冷一惊,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炽热的烙铁烫上的是自己的肌肤——那样不择手段的压制啊……夜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低低的哭声。

  那是那个年轻女冠被禁闭在这个石洞里面时的哭声,一边哭喊,一边在记忆消失前拼命刻下恋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躯上。

  她要记住!她要记住!她要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他。

  然而,一切终究被无情的抹去,仿佛砂粒回归于大海,平整的海滩上一望无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身子在宽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用力咬住咀唇。

  “其实,我记得这个石台底下,本来有个地方刻着的字没有被师祖看见,还残留着……”华清有些疑虑的低下头去,用火折子照照那个青石台子,细细看了一眼,“我两年前来看的时候还有‘风涧’两个字在,奇怪……后来再过来看,居然不知被谁抹掉了。”

  华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石台底下的凿痕——和石壁上比起来,已经是比较新的了。不知道门中还有谁,居然仍然在力图掩盖这样的过去。

  想到这一场悲剧牵连的人,和延绵已久的岁月,华璎心里一点点的冷得透凉。

  华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火折烧了大半,终于清冷冷的问:“二师妹……如今,你心里的打算是怎样?”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不知为何华璎却惊得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咬咬牙,终于挣出了两个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离开。无论此后去向何处,断断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将这个已经淡漠的悲剧再重新的临摹一遍。

  七年前,为了脱离牢笼,她选择了束发出家;然而没有想到,七年后,为了挣脱另一个更可怖的牢笼,她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

  这天地之间,莫非到处都是躲不开的罗网?

  华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火折又快燃尽了,她点点头:“的确还是走的好……趁着师傅还没有炼出那洗尘缘来,过几天轮到华嫦值夜,我去她提点她一下。”

  她轻轻笑了笑,眼色冷冷:“师妹们或许还会说:大师姐毕竟有本事,借着这件事,就轻轻松松逼走了师傅最宠爱的弟子,坐稳了掌门师姐的位置……”

  “师姐。”她颤声打断华清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和人之间啊,究竟要费上多长的岁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够真正了解彼此?

  华清也就住了口,看着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尽的火折:“二师妹,我们回去罢——夜很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念经。”

  四、此情可待成追忆

  “华璎,今夜子时,你到天心阁来见我。”三清殿上,檀香袅袅。华璎刚刚将那一卷悟真篇阖起,和一众师姐师妹站起来准备退下,却听见师傅在殿上对着她淡淡说了一句。

  华璎的脸色一白,看见旁边华清大师姐的眼光横过来,带着忧悯。她只是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拿着经书低下头去。

  “好,你们都退下吧……”静冥师傅有些疲倦的挥挥手,用手揉着太阳穴——不知道为何,近来师傅精神一天天的疲乏,总是用手去揉额角,仿佛有些头痛一般。等得弟子们开始退出,静冥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抬头:“华光,对了,你留一下。”

  华璎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退出关门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里面的五师妹华光一眼。这个平日和大家接触最少的师妹,想来腼腆胆小,脸色也出奇的苍白,或许和每日里留在丹房炼丹、不见天日有关吧?

  华璎跟着众人退开,但是不知如何,心里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随着大师姐她们走着。

  “跟我来。”待得师妹们都鱼贯回房,华璎正准备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入内,却蓦地听到了大师姐在廊上低低说了一声。她一惊回头,看见师姐继续往前走去,从院子的后门穿出,绕到了殿后。

  “师傅,已经将解忧花添入药炉,弟子昼夜看守着,大约今夜便能炼成金丹了。”隔着窗子,听见里面五师妹的声音恭恭敬敬的响起来。

  “好……到了子夜时分,给我送到天心阁来。”师傅的声音依然透出说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厉大不相同,她顿了顿,忽然低低道,“华光,你一向为人小心,这一次炼制洗尘缘的事情,莫要同宫中任何人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