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凡心下手料理,粘上满手的面粉,再碰蛋液,面粉变成面糊附着在手上,宽松的衬衫袖子微微滑落,他在腰上来回地蹭。

“怎么做着菜还挠痒痒?”顾拙言蒸上了螃蟹,正闲着,步至庄凡心右侧轻瞄,然后握住了那截细手腕。将袖子挽上去,碰到手表,嘀咕了一句比蒙奇奇还旧。

庄凡心说:“是我爷爷的遗物,所以一直戴着。”

顾拙言拍一下对方的肩以作安慰,没走开,立在旁边观察,看庄凡心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满面坨,他发表看法:“其实,还不如叫个肯德基。”

庄凡心挥挥手:“你闪开,不然我摸你一身。”

“过河拆桥,谁刚才帮你干那么多?”顾拙言先发制人动了手,蘸一点面粉抹庄凡心脸上。扬起的粉末钻进眼睛里,庄凡心不停地眨:“你谋杀初恋啊!”

顾拙言把人扳过来,那两眼飞白刺激得流了泪,他随手抽张纸就擦,庄凡心痛叫:“那是厨房用纸!”

顾拙言再抽一张柔软的,沾了水,轻轻覆盖在庄凡心的眼皮上,从眼角擦到眼尾,反复几次,将浓密的睫毛染得湿亮。已无两掌远,近在咫尺,庄凡心撩起眼帘正对顾拙言端详他的双眸。

脸颊面粉斑斑,顾拙言看着庄凡心噗嗤乐了。

庄凡心不觉窘然,只在对方久违的开怀笑容里失神,索性傻站着让顾拙言笑个够,那厮笑罢便挑刺:“赶紧炸鸡啊,我都饿死了。”

耗时一个钟头,总算忙活出三荤两素,除了炸鸡是庄凡心做的,其他四道都是顾拙言的手笔。但庄凡心有一盅炖了三四个钟头的鲜汤,姑且找回点面子。

狗都饿傻了,三张嘴吃得盘光碗净。

顾拙言很中意那盅汤,喝了两碗。庄凡心王婆卖瓜:“北方比较干燥,这个汤清淡润肺,剩下半盅你带回去喝吧。”

顾拙言说:“以前胡姐就很会煲汤,这边家里的阿姨手艺差点。”

“你喜欢喝的话,”庄凡心又毛遂自荐,“我可以给你煲,你要是觉得白喝不好意思,就……下次击剑的时候让我两招。”

顾拙言拒绝:“竞技场上没有退让。”

庄凡心笑道:“好啊,那什么时候再一起竞技?”

顾拙言感觉被绕了进去,一筷子抢走最后一块炸鸡,嚼几口咽下:“你就是吃这些胖了十斤?”

庄凡心放下筷子:“很明显么?”

“看不出来。”顾拙言说,“不过一抱就知道了。”

明明说得稀松平常,庄凡心却很心动,也很不服,哪儿抱了,不过是手掌按了他一下。

吃饱的午后有些倦懒,邦德直接瘫在沙发上睡了,电视开着,顾拙言没怎么看,倒是看了两次手表。庄凡心早有准备,从茶几抽屉拿出一只游戏手柄:“知道你不爱看电影,我买了游戏。”

工作以来打游戏的时间不多,好久没碰了,顾拙言开始玩儿,问:“就一只?你玩儿么?”

庄凡心虽然学会了击剑和吉他,但游戏依然不太行,也没什么兴趣,他上楼把蒙奇奇拿下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缝补。

顾拙言在激烈的游戏里战斗,肌肉都绷紧了,庄凡心则穿针引线,神思一派放松。他们把这段午后揉散了,磨碎了,重新拼合起来,犹如多年前的日子,扔着书包关在一间房内,各做各的但心意相通。

夕阳将落时顾拙言才走,牵上德牧,拎着半盅汤水,打开门说:“别送了,我认识路。”

庄凡心便扒着门框,目送顾拙言走到电梯外,有点滑稽地喊:“有空常来玩儿啊。”

顾拙言还嘴:“来给你做饭?”电梯门打开,他拽着狗进去了,在门闭合之前伸出手臂挥了挥。

驱车上路,顾拙言的心情还不错,半路接到秘书的电话,得知孟总的老妈已经稳住病情,问他之前预备的补品和花篮是否要用。

“送我家吧。”顾拙言回家换身衣服,等周强把东西送来,他再次出门去医院探病。

节假日人不太多,高级病房更是冷清,顾拙言探望老人没花费多久,但在病房客厅和孟总聊了半天,把约好要谈的内容趁机谈完了。

离开时已经天黑,绕出住院部,快到医院正门时一辆救护车开进来,周围顿时有些堵塞。顾拙言等着过去,随意瞥向正冲大门的门诊楼,看见庄凡心走了出来。

白天见面时没生病,庄凡心来医院干什么?在这边也没有亲戚朋友,总不会是探望病人。

顾拙言掏出手机打过去,盯着庄凡心朝外走的身影。接通了,他说:“喂?是我。”

“怎么了?”庄凡心问。

“我打火机不见了,是不是落你家了?”顾拙言撒谎,“你帮我找找。”

“好,我回家以后看看。”

“你现在在哪儿?”

庄凡心也撒谎:“没水果了,我在逛超市。”

第71章

救护车开往急诊楼, 阻塞的人潮慢慢疏浚开, 庄凡心夹杂其中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顾拙言已经瞧不见那身影, 松开离合器,驶到街上朝反方向开远了。

他没有拆穿,没追过去截住庄凡心问一问因由, 怕问不出实情反落得尴尬。看病嘛,庄凡心不说也许怕他担心,或是涉及隐私, 那更不好宣之于口了。

顾拙言这么劝自己, 劝了几条街。

十字路口,红灯, 他松开方向盘抹了把脸,隔着玻璃看横向疾驰的车流, 看戴着大盖帽指挥的交警,看来看去看清楚自己的状态。心不静, 其实在计较。

顾拙言无法,庄凡心捏着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他忽视不了。医院这一出, 搁在旁人身上他根本不会多虑, 更不会心烦,但对方是庄凡心,所以他纠结,乱猜,开着车从三环矫情到四环。

顾拙言怕庄凡心骗他, 瞒他,怕某时某刻又给他当头一棒。一朝被蛇咬,果然十年了依然怕井绳。而最怕的,是庄凡心真有什么病痛,学脑残小说隐瞒不报,玩儿什么独自坚强。

一路开回家,顾拙言耗费的脑力比上班还多,他急需一些抚慰,于是进门便开始找烟。叼上一支,翻了翻白天穿的运动裤的裤兜,打火机真找不到了。

庄凡心也刚到家,不忘叮嘱,把楼上楼下都搜索一遍,在沙发垫子的夹缝里找到一只打火机。他拍下来发给顾拙言:“是这个吧?”

顾拙言盯着图片失笑,随口扯谎竟成了真,回复:“是它。”

从柜子里找出另一只,点上烟,顾拙言溜达到阳台上吞云吐雾。庄凡心又发来一条:“你烟瘾大吗?”

“还行。”他编辑,“偶尔抽一支,解乏。”

庄凡心:“那打火机我怎么还你?”

顾拙言:“哪天有空我过去一趟,你的汤盅还在我家。”

庄凡心:“最晚明天喝完,放久了不新鲜。”

“知道了。”顾拙言回复,手指夹着烟继续打下一句,你去医院了?打完删除,重新编辑为其实我在医院看见你了,打完又删除。算了吧。

结果庄凡心倒问:“你一直编辑什么呢?”

顾拙言暗叹:“没什么,这边空气不好,每年冬天好多得感冒的,多喝水。”他狠狠吸一口烟,感觉尼古丁的味道顺着喉腔灌入了肺管子,堵得他发胀。

推开一扇窗,顾拙言冲着星夜呼出一口白雾,然后被高空的寒风扑了半身。虽冷,却痛快,他没再回复,点开庄凡心的头像进入相册,一张张地看。

号码是新的,这聊天软件的账号也是新的,庄凡心的风格倒是没变化。内容寥寥,简单的照片也弥漫着一股艺术家的味儿。

不过成年人难免被工作裹挟,庄凡心入职silhouette之后发过两条相关的,一是广告宣传照,二是感谢某时装杂志的采访。顾拙言浏览到数月前,重加好友以来他始终没看过,躲着什么般,当下有点好奇地没打住。

那时庄凡心仍处国外,伦敦,在参与一份合作性的设计项目,估计挺累的,内容多为状态的发泄。照片中一大片美式咖啡,说,喝咖啡熬夜不会产生灵感,只会产生黑眼圈。又或是纯文字,布料订错,英国佬除了说英语还能做好什么?

顾拙言忍俊不禁,紧接着看到铿锵有力的一词,shit!

好家伙,刻薄,暴躁,顾拙言嗅到从前没闻过的气息,和印象中的庄凡心有些出入。逐渐翻完,他觉得少了点什么,寻思了会儿,惊觉庄凡心没发过任何朋友。

除却工作上涉及的同事,没提过一位生活上的朋友,更没有合照。

顾拙言记得,当年的庄凡心和齐楠交接作业都要拍张照片发出来,写生时要发画室的同学,他们去厦门玩儿还发过陆文。庄凡心待人好,人缘也好,不管在哪都不会缺少朋友,怎么转性似的没提过?

他不得而知,退回聊天列表,点朋友圈,刷新到庄凡心五分钟前刚发的一条。照片中是庄凡心的手掌,掌心躺着一只棕黑色的毛团。

顾拙言一眼认出这是邦德掉的毛,手一滑,点了个赞。

一种偷窥暴露的慌张油然而起。但也认了。

这世界上最无聊的,就是在非工作时间和工作伙伴推杯换盏,嚼咕些场面话。最有趣儿的,顾拙言当下认为是不经意刷到陈年旧爱的朋友圈,不小心点个赞,在夜深捕获零成本的小紧张。

“阿嚏!”他吸吸鼻子,已经吹了半小时的西北风。

庄凡心清理完狗毛,从包里掏出一袋子药,常用的放入药箱,咽喉片塞包里,收拾到最后还剩两盒。他沉吟片刻吃了一粒,然后上楼收进了衣柜里面。

洗完澡将近凌晨,美国是早上,庄凡心坐被窝里和父母视频。庄显炀与赵见秋正在吃早餐,问:“在那边都习惯吗?”

“都好。”庄凡心转动眼珠,“奶奶呢?”

“散步去了。”庄显炀眼尖,“你拿着纸笔干什么?”

庄凡心打开笔记本:“爸,我最近想煲汤喝,你多教我几种。”

他认真记下食谱。庄显炀说完,赵见秋询问:“一月份结束就快过年了,春节放几天假?”

庄凡心也不清楚,人事部还没给通知。“回来前说一声,我和你爸去机场接你。”赵见秋道,“从伦敦直接就走了,想你了儿子。”

“我也想你们。”庄凡心岔开这话,“才一月不着急。明早我去看望裴教授,你们忙去吧,我睡觉了。”

后半夜乌云浮动,盖住了天边月和夜里星,下起雪来。假期的第三天,雪花纷扬不休,给这座城市镀一层浓厚的银白色。

顾拙言那晚吹了雪前风,又忘记关窗,感冒了,节后上班开会时烧起来,在合同上签的名都有点发飘。

庄凡心倒是精神,没见过如此排场的雪景,在silhouette门口拍了好几张照片。拍完碰上温麟,他嘲笑道:“开跑车还这么慢。”

温麟说:“路太滑,还不如骑电动车快呢。”他惯常的早晨犯困,今日却兴奋起来,“总监,今儿上午做生产监控,能看见所有设计成品了。”

一月份,审核本年的春装,没问题的话开始正规生产,然后投入各大商店进入市场。庄凡心到设计部,等设计师,面料师,打样师陆续来齐,进行今天的一控。

庄凡心脱掉外套便开工,一伙人聚在最宽敞的工作间,四包货,每一件都要认真把控质量。没问题的直接安排生产出货,存在问题的当即作监控报告。

大部分质量合格,但有一批出现严重的瑕疵。庄凡心撂了检测单,左右手各拎一条连衣裙,说:“为什么印花的和黑色的都是绉绸?我签字的设计书,黑色这一款要用绉缎。”

近百款,每一件的款式用料他都烂熟于心。众人鸦雀无声,庄凡心道:“这关节出现面料错误,厂子积压的绉绸怎么处理?又从哪找时间订绉缎?”

他扫一圈,看着林设计,问:“这款是你负责的?”

林设计答:“是我负责的,但是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庄凡心对主管说:“把所有报告拿过来查。”审改过五次的设计书,面料检测报告,发给工厂的订货单,每一环都不能漏。补救的办法要想,该负责的人也不能推脱。

查来查去,留档的文件皆无问题,庄凡心打给工厂负责人,一问,对方说林设计同意了的。

翻出半月前的聊天记录,工厂的头儿曾联系过林设计,直言绉绸多么好,今年价格也合适,而林设计确实是应了。没往上报,工厂直接换了料子。

庄凡心问:“你有什么权利擅作主张?”

林设计哑然:“对不起总监,我当时太忙了,没仔细看,就稀里糊涂回复了。”

庄凡心像是什么都记得:“你那天旷班一下午,忙什么?忙的是私事儿,现在要让公事儿为你买单?”

一控出现大问题,庄凡心没发火,但轻声诘问更有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他提溜着两条裙子回办公室,摔桌上,开始和工厂的人一通通打电话。

口干舌燥之际,林设计端茶进来,庄凡心连眼神都不给,直接道:“你那工厂在福建,十有八九要跑一趟,做准备吧。”

林设计说:“总监,我走不开。”

庄凡心蹙着眉:“福建太远是么?人事部挺近,办辞职也挺方便的。”

林设计终于解释,家中老人生病住院,刚完成手术。庄凡心抚一把前额,大家瞧着光彩照人,其实都是凡夫俗子,都有一本念不好的经。

“先出去吧。”他说。门关上,他靠着椅背旋转半遭,望着窗外雪景想办法,窗前的架子上放着保温包,是昨天炖了六小时的汤水。

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庄凡心给顾拙言发消息:“给我个地址,今晚还你打火机。”

顾拙言刚喝了药,不想被瞧见这副病态,回复:“我不着急用,先在你那儿放着吧。”

庄凡心问:“汤喝完了么,我还要拿汤盅。”

一股拒不掉的气势,顾拙言一边咳嗽一边发送了公寓的地址。他没去公司,今天在家办公,下午烧得厉害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庄凡心却一口闲气都没喘,手机打到欠费,晚上加班到十点钟才走。外面冰封雪飘,他小心翼翼地驾驶,循着导航到了中环置地。

停在道旁,庄凡心还没吃饭,想去街对面的便利店买个面包啃啃。刚熄火,林设计发来一条消息,得有几百字,是对今天事故的道歉。

庄凡心没看完,问:“家人怎么样?”

林设计回,在重症监护,还没醒。庄凡心嘱咐句“好好照顾”,已无啃面包的胃口,下车走向便利店,同时按下顾拙言的号码。

“拙言?”他说,“我在正门外的街上,你下来吧。”

顾拙言回:“好,五分钟。”

穿上羽绒服,顾拙言拎着汤盅出门,在家窝了一整天,高烧渐退,希望不会被庄凡心瞧出来生病。

溜达出大门,望见路边的未熄火的车,他走过去,俯身从副驾窥探的时候愣住了。驾驶位上,庄凡心仰颈枕着椅背,手肘搭在车窗上,指尖夹着一支冒火星的香烟。

抬起小臂,庄凡心含住烟嘴轻吸一口,对窗外呼出去,两瓣唇仍微微张着。他晃见了人影,扭头冲顾拙言一笑,倾身帮对方推开车门。

顾拙言坐进来:“怎么还抽上了?”

庄凡心掸落烟灰:“你不是说解乏么,想试试。”他递上那只打火机,连上在便利店刚买的一盒烟,“都给你吧。”

顾拙言问:“累着了?”

“嗯,加班。”庄凡心没细说。不过他真的很累,以至于不敢扭脸直视,怕顾拙言发觉他眼中的疲倦。但神思很敏捷,反问道:“鼻音这么重,感冒了?”

顾拙言也不细说:“没事儿。”

庄凡心似是埋怨对方粗心:“还叮嘱我别感冒,自己先病了。”终究关心更多,他扭头端详顾拙言的模样,“脸有点红,发烧了?去医院没有?”

顾拙言说:“吃药了。”一提及医院,忍不住想到那天,他回视庄凡心的眼睛,“你有没有身体不舒服?”

庄凡心答:“我都好啊。”

衬着车厢内不太明的灯光,庄凡心和顾拙言沉默拉锯,有的话没问,却像正在质问。许是心虚,又许是筋疲力竭,庄凡心率先松了精神,他喘口气,将保温包递过去:“回家热一热,尝尝。”

顾拙言咽下一口空气,接过下了车。

关上门,顾拙言拎着沉甸甸的汤往回走。他看得出来庄凡心心情不佳,疲惫以外还很颓丧,像是遇到什么困难。他猜测,是否和去医院那天有关系?

难道庄凡心真得了什么病?

走出去一截,顾拙言掉头返了回去,他停在副驾驶外面,俯身敲了敲车窗。待庄凡心看来,他道:“出什么事儿了,跟我说。”

庄凡心抱着方向盘丢魂,这人总能察觉他的低落,当年他被篮球队揍了,顾拙言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可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窝囊蛋了,他笑得很好看:“公司的事儿,我能处理好。”

顾拙言点点头,却还不走,机灵地转换话锋:“我不太好。”

庄凡心马上问:“怎么了?”

“头晕。”顾拙言说,“把扶我回去。”

庄凡心抿着嘴不拆穿,哪是头晕,明摆着不信他的说辞。熄火下车,他绕过车头走到顾拙言的身边,一把挽住那胳膊。

并行雪上,羽绒服摩擦得吱吱作响。

他们往回走,在缥缈的小雪花里。

庄凡心趁机触碰顾拙言的手,他的手掌冻得冰冷,而顾拙言因为发烧变得灼热。想起那天顾拙言挣开不让他牵,便收回,却始料未及,整只手已经被包裹住。

“只给你暖到单元楼。”顾拙言说。

庄凡心绷着笑,低低应了声“好”。

第72章 可他太帅了嘛!

怪不得只暖到单元楼, 楼厅内灯火辉煌, 两名值班的保安目光炯炯, 待顾拙言一露面,立刻整齐划一地打招呼:顾先生好!

庄凡心的疲倦都吓退三分,抽回手, 揣自己口袋中捂着,进了电梯,他蔫坏地笑:“你怎么那么大的谱儿?”

顾拙言哼哼:“好歹也是个集团的总经理。”抬手晃一下保温包, “都劳动公司总监送汤了。哎, 什么汤?”

庄凡心翻开手机备忘录,七八种料, 没记住,列举了几样, 他说:“这两天冷,是温补的, 但你发烧是着凉还是身体有炎症?有炎症的话就别喝了。”

正说着电梯门打开,顾拙言抬手抵住庄凡心的后背,自然地、未加思索地把人推了出去。直接入户, 庄凡心站在玄关愣了愣, 有点不知所措。

他反应过来,顾拙言要他扶回家,既然到家,那他是不是该走了?一转身,顾拙言却撂下一双拖鞋。“那什么, ”他语气讲究得像开会,“是你让我来你家的,不是我缠着你来的。”

顾拙言搞不清此话重点:“这重要吗?”

庄凡心换上拖鞋:“重要啊,我虽然追你,但我有原则。”他跟在顾拙言屁股后面,絮絮地讲,“我想见你,所以请你去我家,但如果非要来你家,就成了我侵犯你的私人空间。”

顾拙言走进卧室:“你那天强抱我的时候又算啥?”

“我强暴你?”庄凡心脸先红,脑子才转过弯,可那抹旖旎已然难消,“因为是在我的地盘,所以我猖狂了一点。”

那会儿在车上伴着飞雪香烟一派忧郁,暖一暖手,怎么精神得这么多胡话?顾拙言还未辩驳,一低头,咕咚跌坐在床边。庄凡心箭步冲过去,蹲下,又是忧心恳切的面貌了:“你怎么了?要不咱们去医院吧?”

顾拙言鼻音愈重:“我真的头晕。”

庄凡心抬手捏住拉链,将顾拙言的羽绒服剥下来,垫俩枕头让对方躺好靠着。他去把汤煨热,端来,看着顾拙言一勺勺喝下去。

没说好不好喝,只说,再来一碗。

期间庄凡心接一通电话,去屋外面,貌似是销售部的人打来,听闻有重大瑕疵,询问能否及时给下面供货。顾拙言隔门听不真切,隐约的,听见庄凡心挂断前来了句,今晚别烦我,吵我家里人睡觉。

挂断后,庄凡心舒一口气:“拙言,借卫生间洗把脸。”

顾拙言说:“右手第二间。”

庄凡心去了,宽敞的洗手间点着香氛,很松缓神经,他捧冷水洗脸,洗完将手机调成纯振动,挂着水珠返回卧室。

顾拙言没躺平睡觉,眼眸半睁地撑着精神,庄凡心踱近些,坐回床畔,在顾拙言幽幽的注视下屏气慑息。

他不傻,顾拙言隔着车窗看他,主动叫他上来,心底便知晓对方有话想问。即使不问,也是嵌在心坎上在意的。

“还喝汤吗?”庄凡心打破静默。

“喝饱了。”顾拙言将手里的空碗放在床头柜。柜面上已无余地,纸巾盒,水杯,一袋子退烧药,还有一沓开药的票据。

庄凡心伸手:“我收拾一下吧。”他将空药盒拿起来,没用的小票也团在手里,最下面压着一张,他捏起询问,“这是什么,还有用吗?”

顾拙言没说话。

庄凡心很快看清,是停车场的单子,地点是第一医院,时间是一月二号的傍晚。他什么都明白了,当时那一通电话,编辑却没发来的问句,车上的关怀,此时此刻顾拙言的沉默。

“那天,你看见我了?”庄凡心问。

顾拙言“嗯”一声:“我探望个长辈,出来的时候看见了。”

庄凡心摸一下耳朵:“我怕你多想,所以没讲实话。”垂下的手很局促,又摸一下耳朵,“刚搬家,开了点常备的药。”

顾拙言问:“就这样?”

庄凡心回答:“我们这行时常熬夜,胃痛,还看了看胃,医生说好好吃饭就行。”他微笑着,“……真的没什么,我这不还照顾你吗?”

顾拙言姑且放心,即使不信也无可质疑。客厅的立钟响了,恰好凌晨,庄凡心趁着钟声未尽想要开溜,张嘴欲告辞,但又不怕顾拙言独自在家无人照料。

他用指尖划拉被面:“都交代清楚了,你想让我留下还是……不用的话,我就回家了。”

这问题状似委曲求全,实则刁钻狡猾,让走,好像凉薄得只为问话,让留,又显得多么在乎。饶是顾拙言的学霸脑子也卡了壳,掂量许久,竟驴唇不对马嘴地瞎扯:“买车得摇号,你开的谁的?”

庄凡心回答:“裴知的。”说罢,他闪着一双惊慌的鹿似的眼,“我停在那儿会不会被贴条?我赶紧走吧!”

顾拙言倏地坐直身体:“那儿可以停。”

庄凡心微微噘起嘴:“噢。”

顾拙言中计了,庄凡心屁股都没挪开半分,分明是在诓他。他颓然地靠回去,撇开眼,感觉脸颊升温又烧了起来,极其没有面子。

庄凡心好不得意,往前蹭蹭,颇有眼力见儿地给这位病号台阶下:“既然可以停,路也不太好走,那我就留下待一晚,好吗?”

离得近,顾拙言闻见庄凡心拂来的气息,咽喉片的薄荷味儿,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儿。他移回目光,不知道如今的关系让对方留下是否合适,却莫名舒坦了,感冒以来堵闷的气也一并消散。

庄凡心是欢喜的,留下过夜是多么跨越性的一大步,倘若搁在旧社会,他们俩第二天就得结婚。

但他也是真的累了,肉体上,情思中,酿不出缱绻暧昧的勾引字句,没力气牵拉拥抱讨个肌肤相亲,仅朴素地进出三番,倒水盖被,抚一抚顾拙言的额头,再轻轻道一声“晚安”。

顾拙言在低烧中睡了,呼吸沉重,应该是难受的,可眉目间却舒展无痕。庄凡心出国的那一天他就发着烧,之后烧了整整一周,当时隐有幻觉,觉得庄凡心就在床边守着他,每每睁开眼睛都只是一场空。

这晚,庄凡心安稳地坐在一旁,等顾拙言睡熟,他鼓起胆量伸出手去。指尖落在顾拙言的额间,他轻抚那眉骨鼻梁,然后是眼尾面颊,摸到腮边,今天冒出的一点青色胡茬刺刺的。他对这张英俊冷淡的脸着迷,对这个温柔无两的人惭愧,对过去的点滴抛不下,对没几分信心的将来蓄好了一腔的勇敢。

直到一点多,胃部隐隐作痛,手机也添乱地震动不绝,庄凡心离开卧室躲在阳台上接通。连夜询问了广东和浙江的工厂,能调动多少绉缎,这个时间刚统计出数目报给他。

“知道了,辛苦。”讲完,庄凡心给负责打板和面料的组长留言,明天下午开会。都安排好,他捂着胃部去厨房,想随便找点东西吃。

谁成想,好歹也是集团总经理的家,冰箱里竟一穷二白。庄凡心把剩的半碗汤喝了,披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从包里翻出携带的文具。

后半夜,顾拙言从梦中渴醒,喝光床头的一杯水仍觉不够,起身离开卧室,见旁边的卧房空着,人难道走了?

他踱向客厅,通明的灯火中,庄凡心衣冠整齐地伏在茶几上,画着,听见他的脚步声,庄凡心抬起头露出熬红的一双眼。

“醒了?”庄凡心说完打了个哈欠,“感觉好点了吗?”

顾拙言走过去倒水,坐沙发上,小腿一偏就碰到对方的手臂:“退烧了。你忙得觉都没空睡?”

庄凡心答:“同事疏忽搞出点状况。”喃喃的,讲清来龙去脉,再言当下对策,“时限内能凑够布料最好,毕竟签了供货合同,改动等于毁约,违约金是其次,声誉最要紧。”

顾拙言点头:“现在画的是?”

“设计稿。”庄凡心说,“要有b计划嘛,实在无法只能换设计,所以我先把备选的设计赶出来,有备无患。”

他低头看着图稿,解开一粒扣的衬衫领子有些松散,细白的后颈暴露在外,于灯下显得妩媚而脆弱。顾拙言垂眸偷视,克制着不伸手去摸,只能捧紧水杯,摩挲那片滑腻的白瓷。

“或者,”顾拙言开口,“不局限于你们合作的工厂,从外面买布料应急?”

庄凡心全然不知背后的眼神,答道:“我想过,也在联系,但紧急情况下必定价格高涨,财务部那边要算账,再批准,恐怕也会耽误交货时间。”

顾拙言终于忍耐不住,捏着庄凡心的衣领往上提了提,典型的自己做不到非礼勿视,怪人家穿着不当。庄凡心却小小激灵,得到信号般顺杆爬,拧过身,试探地攀住顾拙言的小腿骨,歪头枕在顾拙言的膝上。

顾拙言弹他脑门儿:“怎么都叫你做?”

“我能干啊,我当领导呢。”庄凡心尚有心情说笑,却是丁点力气都耗尽了,他变成春泥,软脚虾,依傍着对方一动不动。

仅两三分钟,堪堪睡着之际醒过来,拧回桌上趴着了。这情状太突然,被暖热的膝头骤然没了重量,顾拙言假借倾身放水杯,一瞥,见庄凡心眉心颦蹙。

“怎么了?”

“饿。”

顾拙言刚要笑,想起什么:“胃痛了?”

庄凡心咬牙捱了会儿,痛意减轻后又想抱顾拙言的小腿,扑了空,顾拙言径自回了卧室。真狠心呐,一点不怜香惜玉,他画完稿子翻上沙发,刚躺平便睡着了。

天色才明白五六分,顾拙言回房打给秘书,还虚情假意的:“没打扰你休息吧?”

周强没招儿:“您客气,我已经起床了。”

“那今天尽早过来吧。”他在家养病,周强早上给他送文件,“路上多买点吃的,清淡点,不要有巧克力,芋头和蘑菇的。”

吩咐完,顾拙言折回客厅,见庄凡心睡意正酣。那人蜷在沙发上一吸一呼,眼下浅浅的青,眼皮淡淡的红,像濯去粉墨的花旦,唱哑了嗓,踢酸了腿,此刻猫成一团透着憔悴的漂亮。

他拿毛毯给庄凡心盖上,明白,庄凡心模样僝僽,却非曾经那个向他抱怨撒娇的男孩儿,而会昼夜忙碌自寻办法,或嗔或笑,当得起那句“我能处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