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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是不相信这事儿是当年因为被女同事说了一句“上海本地人”就会脸红、然后还半个月不跟那女同事说话的肖开元干出来的。

“那领头的跟我说,兄弟我看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当时把钱放给你,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在二八杠的场子里借出去的水钱日息都是三分,但我当时借给你的是一分,我够意思吗?你现在弄出这样的事,你觉得对得起我吗?”

“嗯,当时我说,大哥这事情肯定是我不对,钱我肯定是照还,我都要去卖肾了还能是不想还你钱?但我现在没有,你逼死我我就能还了?咱们好说好商量,这钱我暂时还不了,就算是一分的水钱我也承受不起,你就按借短贷的月息给我,月息百分之十,你看行还是不行!我是真想还钱!”

“他说,借你日息一分已经够低了,你还想怎么样!我说,大哥,兄弟现在是真为难,是真的没办法。那领头的看着的全是血的大腿和我腿上的那把刀子说:等我回去跟我老婆商量商量吧。然后我把他送出了门外,他临走时还跟我说:你别以为你耍横我们就怕你了,我看你是个念过书人,应该是知书达理的,放你一马,你明白吗?我说:明白,大哥回去跟嫂子商量商量吧。”

“我当时就知道,这事情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而是在我手里了。随后,我又给赌球的后庄打了个电话,叫他也来我家。对了,我还欠那后庄二十多万。其实那后庄对我一直还算客气,虽然我欠他钱但他也一直没怎么逼我。那天我让他来我家,是真想和他好好谈谈。那后庄一来我家看见我大腿全是血就吓了一跳,以为我被人捅了呢。我跟那后庄讲明了情况,那后庄说:兄弟你何苦啊?我笑了,不这样不行啊。”

“然后那后庄跟我说:兄弟我可没逼过你,你也不用跟我这样,但是呢,你也知道,你输的钱我只吃三成,要交到皇冠公司三成,还有其它四成都是兄弟们的,我这三成你什么时候还我都行,但是那七成你得先都给我啊!回水我给你了,输十退一我也给你了,我根本就没在你这赚什么钱,我这两个月日子也挺苦,都是那些枪手在赢钱,我也快被逼死了。”

“当时我跟那后庄说:你一向对我不错,兄弟我领情了,但是我也没少在你那输,对吧,你吃三成也赢了我不少。我今天既然找你来就不是想赖账,但是我近期真没钱,这样吧,我分期付款吧,两个月后,每个月五千块,如果有了钱就一笔都还清你,行吗?”

“他说:那怎么行,每个月只还那么点,再说,我也得跟别人敲账啊!我说:没办法,那你看咋办,我只有这个能力。他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写个欠条吧!”

“嗯…我的外债,加起来快一百万了。我的那点儿工资,连还高利贷的月息都不够。”肖开元居然还笑笑。

二狗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肖开元虽然精神萎靡又两眼无神,但是,二狗从他脸上那平静的表情看到的绝对不是麻木不仁,却是镇定与坚毅。能如此平静地叙述这么一段让人惊心动魄的悲惨际遇的人,了不得。就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肖开元好像不仅仅外型上不再是青涩的小男孩的模样了,而且,好像整个人,也成熟了许多。

他经历了炼狱。

“我欠一百万了,所以,我还想赌一把,我已经输得什么都没了,还怕什么呢?拿我的人生赌,我要赌我的人生路。我要去工作,拼命工作。我,要赢回我所输掉的一切。”肖开元说这句话时终于抬头,睁开了满是血丝的双眼看二狗,认真地看二狗。

那双眼睛不再无神,而是,刚毅而果决。

凤凰,每五百年,就要背负着所有的怨气和仇恨,在梧桐枝上自焚,以牺牲来换取人世间的幸福。经历烈火的折磨与考验后,它会获得新生,重生后,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

对,这叫涅槃。

五、孤雁

“现在MIF公司正是江河日下,咱们以前的同事现在都不屑于得去这个公司面试,但我,却把这个当成我的机会。在一个精英荟萃的公司,很难出头,二狗你说对吗?在这样一个正在下滑中的公司,我如果能竭尽全力地工作,我想或许很快就会得到重用,工资可能会大幅度地提高。这肯定不是一个最好的工作机会,但这确实是当前最适合我的工作机会。当时我就告诉面试我的人说,我正是你们要找的人。可能,他们没有一个人懂我的意思。”

良禽择木而栖。但职场中,良禽未必是要择“良木”而栖,更重要的是要择“适木”而栖。

“债务,正是我努力的动力。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它最终没能压垮我,现在,还会压垮我吗?”

看到肖开元这张苍白憔悴的脸和他那勉强的笑容,二狗心酸,说不出话。倘若肖开元的父母和他的哥哥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早已泪流满面。择高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我每天把自己关在那个一居室的家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光也不让他透进来,我快变成蘑菇了,呵呵。我的电脑开着,从早到晚就放一首歌,这首歌,我听了两个月。我过去的两个月里,手机一直是静音,因为我怕听到催债的电话,一听见手机响就哆嗦。今天出来时,我把手机调成了铃声,以后我再也不会静音。我现在这手机的铃声,就是我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没日没夜听的一首歌。二狗,这歌也下载在了我手机里,我放出来给你听听。”

肖开元慢慢地从口袋中掏出了手机,播放了一首歌,他的动作,有如八旬老翁。手机的声音不大。听这首歌时,二狗和肖开元都没有说话,肖开元在怔怔地看着咖啡桌上的手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二狗听过这首歌,这首歌是陈百强的《孤雁》。

小小孤雁流泪哀鸣,只剩只影路难认。心里害怕芦苇的深处,再起杀禽声。不想多望人面太狰狞,收拾痛楚路重认。风里唤叫从此不可听,当初那些共鸣,瑟瑟秋风吹得更响。寒风冷而劲,振翅远飞快快上路,离开这儿的苦境,河边满地有伏兵。

肖开元依然怔怔地看着手机,但眼中,显然有泪花。

小小孤雁流泪哀鸣,收拾痛楚路重认。心里害怕仍要挣扎求存,作千里长征,不敢奢望前路安宁,饱受痛苦胆战心惊。虽已倦困仍要飞越重洋,怎管秋风再劲。恳请西风帮它去冲,送它去逃命,振翅再飞探索前程,行踪纵然不定,愿赶上当初那雁影,让它再享昔日温情。

肖开元,就是那只孤雁,那只形单影只可怜的孤雁。他已受尽折磨,满是痛苦与恐惧,但今日,欲振翅重飞。前路,依然崎岖、凶险。肖开元尽管是咎由自取,但也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生怜悯。

“前两天下午,公司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准备一下,明天到了单位就要用几天的时间写一份关于一个中国大陆地区ABAB软件应用情况市场分析的策划书,要拿我写的策划书去竞标,据说,这项目老板很看重,这项目大概有十几万美元。”

“ABAB软件据说是个新东西、新软件,进入中国大陆市场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最近的一年里才开始大规模应用。我刚才来之前上网查了查资料,发现好像还没有公司针对这个软件进行过研究,这个软件需要的硬件系统配置实在太高,应用领域虽然很广泛,很有市场前景,但是国内好像应用的并不多。而且听说,目前民用的特别少,多数是应用于军事领域,成功案例可能多数都是军队的采购,军队的采购…这第一手资料估计很难拿…二手资料估计目前也没有…”

“这个项目应该很难,如果我做快速消费品研究的项目,那肯定不会出什么纰漏,但是肯定也不会做出什么成绩,对吧?想要做出成绩,一定得做些一般人做不出的东西,承担一些别人不敢承担的责任,才能获得认可和赏识,对吗?二狗,我现在必须要快点做出成绩,明白吗?!”

“二狗,虽然,我走了弯路,岔路,但是我的理想,没有变,而且,永远也不会变。”

肖开元说完,看着二狗,笑了。这一晚上,肖开元这是第一次流露出真诚的笑容。

二狗也笑了。一年多以后,肖开元和二狗这两个都经受了不同程度挫折的男人,再次相对傻笑,那笑容一如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小破货车的车厢里。只是笑容中,多了些沧桑。

“先生,您好,我们这里马上就要打烊了。”服务员走过来催二狗和肖开元了。

“开元,你也知道,我前段时间做项目亏了钱,我帮不了你太多,这是我的工资卡,你拿去,钱不多,不到一万块。我光棍一个,怎么也没事儿,急了还可以刷信用卡,信用卡也能取现。”二狗递出了自己的浦发行的工资卡。

“谢谢,二狗,不用。”

二狗佯怒。

“第一,你的这点儿钱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第二,我还想以后能跟你说说话,拿了你的钱,我就不好意思再来找你聊天了,我想来想去,现在,我就剩下你这一个朋友了,我不想连你也失去。我跟你说过的话,希望你能为我保密,直到有一天我认为你可以说了的时候,你再跟别人说,可以吗?”

“一定。”

买完了单,二狗和肖开元起身下了楼。下楼时,二狗才发现,肖开元的腿,是瘸的。

在飞虹路安国路的路口,二狗拦了辆车:“开元,保重,好运。”

“我已经在江湖上滚过了一遭,我还怕什么?放心吧。”肖开元再次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回到家,二狗看了看挂在自己家门上的那个挂历:2008年3月2日,星期日,农历正月二十五。

二狗拿起荧光笔,在那本2008年的挂历的每一个礼拜日都重重地涂上了颜色,涂了足足有二十分钟,目的是,每个周日晚上的九点,二狗都要给肖开元打个电话。

2008年一整年,二狗还真坚持了下来。只是,越坚持,二狗越替肖开元捏一把汗。自以为滚过油锅,滚过钉板的肖开元,重入职场的时候,享受的不是浪子回头的成功,而是一脚踏入另一个江湖的…

六、这是网吧吗?

2008年3月3日清晨六点,肖开元起床了,一年多以来,他就数这天起床最早,前一天晚上,他和他的朋友孔二狗聊到了深夜,睡了四个小时。他起来习惯性的冲了个澡,换上了一件新的衬衣和一套昨天他刚刚自己熨烫的黑色西装,又打上了一条深紫色带花的领带,皮鞋擦得锃亮。打领带时,肖开元有点儿手生,毕竟一年多没打过了。肖开元对着镜子苦笑了一下,又给自己喷了点儿香水。嗬,这香气一入鼻,肖开元顿时精神为之一振。这香水是什么味道?这是工作的味道。人有时候记忆中的影像会变得模糊,但是记忆却总容易被味道所唤起,这很奇怪。

在沉沦了一年多以后,肖开元又闻到了这个味道,又走上了过去的轨迹。不同的是,以前他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现在他是为了赚钱还债。至于怎么还债和是否能还债,肖开元也不清楚。

肖开元的房子在锦江乐园旁边,离市中心区有点距离,新的单位又在人民广场附近,所以肖开元必须要乘坐那恶名昭著的地铁一号线。

曾经有人说过,在上海,只要是在上下班高峰时乘坐过地铁一号线的女人,就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有多纯洁、多羞怯,因为只要乘坐过一次,在人肉堆里被翻云覆雨的挤上几个来回,纯洁、羞怯肯定就全没了,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肯定比她和她老公或者男朋友在床上折腾时还近,挤压感还强。上一次地铁,不知道要被挤到多少个男人的怀里。简直是:肉海里漂浮,辗转却是梦。

今天的肖开元挺喜欢这样,当然这并不因为肖开元是电车痴汉,而是因为肖开元看着车厢里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找到了紧张与忙碌的感觉。挤是挤了点儿,但是有生机,比他过去一年多里那行尸走肉的生活强了太多。而且,肖开元还多少找到了点儿自豪感,自己一米八的身高,在这空气浑浊的空气里,他呼吸到的是上方的空气,上方的空气总也比下边的空气清新些。他低头看了看被挤在自己胸前的两个姑娘,身高都在一米六五左右,他有点小同情:这俩姑娘呼吸到的空气,肯定比较浑浊。他再低了低头,又看到了一个有座位的中年女人,那中年女人也抬眼看到了肖开元,俩人目光一接触,肖开元觉得她那眼神有点奇怪,她那眼神流露出的是同情还是自得?肖开元有些忿忿然:不就有个位子吗,牛什么?家住在始发站附近就牛了?

地铁过了徐家汇,“哗”地下去了一群人以后又上来了一群人,挤的程度有增无减。在人肉海洋中已经随波逐流从地铁门口挤到了地铁车厢中部的肖开元发现,自己胸前那俩姑娘也随着他一起挤过来了,而且自己背后好像也挤着一个姑娘,当然他也不能确定就是姑娘,只能凭借自己的肉感感觉。人太多,没法转身,回头也费事。看来这几个姑娘是被挤出经验来了,反正总归要跟男人零距离,与其被猥琐男挤还不如跟个年轻帅哥挤在一起,与其被下流男占便宜,还不如挨着个道貌岸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小伙儿。

但肖开元在想别的事儿,在溜号。他不是被身前身后几个姑娘挤得心潮荡漾浮想联翩,而是想起了五年前的某一天,他就是乘着这班地铁心潮澎湃地穿着廉价西装打着条二十块钱的领带去自己所在的第一个公司实习,那公司在肇嘉浜路,那时的他,真是朝气蓬勃…今天他又踏上了同样的一条路,终点不同,心境也已不同。

人民广场终于到了。虽然这不是终点站,但却是人下的最多的一站。这一车厢有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人从车厢里喷涌而出,肖开元也随着人流喷涌了出去,根本还没来得及思考究竟该往哪儿走就又随着人流走上了电梯。这时,他转头一看,刚才挤在他旁边的有一个姑娘居然还和他乘着同一个台阶的电梯:怎么着?还挤出感情来了?

肖开元虽然有些得意,但他脸皮薄,姑娘长得很漂亮,但他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搭讪。虽然他看得出来,那姑娘可能真的希望他搭讪。当然了,他也没心情去搭讪,因为,今天是入职的第一天,有太多的事儿在等着他。。

肖开元又盲目地跟着人流走向了一个出口,此时刚才身边那姑娘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肖开元也不知道从这个出口出去究竟是哪儿,人民广场的出口太多,即使是肖开元这样的上海人进了以后也觉得跟迷宫似的,毕竟他以前从没在这工作过。

阳光有点刺眼,出了地铁口的肖开元拽了拽自己那被挤的有些皱的西服又抻了抻被挤歪的领带,他定睛一看:嚯,本来自己应该从来福士广场出口出来最近,结果却站在了距离来福士广场最远的出口。

他挺懊恼,叮嘱了一下自己:这样的错误真不该再犯,当前进方向不明时,应该停下来认真想想看看问问,清楚了再前行。已经盲目损失了一年多的时间和那么多的钱,切忌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肖开元用了大概二十分钟慢悠悠地溜达到了公司所在的大厦楼下,一看表,八点四十五,嗯,有点早。根据肖开元的经验,这个时间,通常只有前台到了,如果进去的早,得坐在前台那等着。这样就容易被鱼贯而入的同事一人瞟上一眼,那感觉就跟动物园里被人观赏的动物似的,很不好。肖开元绕着大厦转了两圈,到了八点五十五才踏上了电梯。这是肖开元的第一任老板教他的东西:提前太早不好,晚了更不好,最好是提前五分钟。

肖开元从来都懂这样的细节和策略,这对他的帮助很大。

八点五十九,一分钟都不差,肖开元迈入了新公司的大门。

迈入的一刹那,被债务压得心事重重的肖开元并未激情满怀,他是真的真的不知道,他正在开启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生。这段人生之起伏跌宕,常人绝难想像。

在前台,肖开元等到了录用他的老板,骆三郎。此人在上海咨询业内小有名气,但小有名气的原因并不是他每次接下的项目做得有多好或者业绩有多出众,而在于此人在业内混的时间实在太久,混过的公司又不少,而且下属对他的口碑一向很好。在肖开元入职之前曾和他在同一个公司,但相互之间并不熟悉。

骆三郎是一个慈眉善目白白净净微胖的中年男人,每天脸上都流露着让人感觉到温暖的微笑但又从不大笑,似乎从未对任何下属发过脾气,绝对的职场绅士。他肯定不算帅,但是看起来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很干净。

多年以前,刚刚毕业还是莽撞少年的二狗曾经跟此人握过一次手。当然了,二狗并不是要炫耀曾与此人握过手,而是要说一下握手的感觉、那天大汗淋漓的二狗急匆匆跑到骆三郎当时所在的公司去要一份固定样本组的名单,遇见他握住他那肉乎乎的大手的时候,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刚才的急躁与匆忙,全没了。他的那只肉乎乎的手,似乎真的能传递镇定与自信的力量,这种感觉很特别。

骆三郎不是MIF的老员工,他也是刚刚入职两个月,在过去的两个月中,还有一个春节。据说他是MIF公司复兴计划中的一个重要棋子,是MIF从肖开元以前的公司挖过来的。而肖开元,也是通过以前的同事推荐介绍到骆三郎麾下的。在上海做市场研究的,总是相互跳来跳去,圈子不大。

假如在上海的某个行业混上个三年还需要死气白赖地去投简历找同行业工作的人,二狗认为必是以下三类之一:一,人品太差,在公司里没交到任何朋友。二,在以前的公司工作能力太差或太懒。三,想让自己的薪水或职位跃升。

如果以上三点都不是,大多数的工作还是需要同事间的相互推荐,肖开元显然不是以上的三类中的任何一类,他以往工作认真刻苦,在公司里人缘还不错。所以,他和骆三郎是一拍即和,只面试了一次就被录用了。

在MIF的前台,肖开元再次握到了那只能让人觉得踏实的肉乎乎的大手。

“欢迎你来MIF。”骆三郎微笑着拍了拍肖开元的肩膀。

在肖开元用了约十五分钟走流程办了一系列入职手续后,被骆三郎带到了工位上。他的工位在最角落处,只需要站起来一看就能看见自己的同事在做什么事儿,而别人却很难看见他在做什么事儿。这好像是上海公司里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职位越高工位就越偏僻。骆三郎当然不用坐得更偏僻,因为,他是独立的办公室,虽然也在这办公区内,但他是被一个大玻璃罩子罩着的,全公司能享受这大玻璃罩子待遇的,也就是五六个人。在上海的办公室里,有独立的玻璃罩子罩着那绝对是地位的象征,就算不是合伙人那也是公司里的中层领导。通常来说,想奋斗进那玻璃罩子,起码得十年。二狗已经工作了六年,至今还没奋斗进那罩子呢,“咫尺天涯”用在职场人和玻璃罩子的关系上,再合适不过了。估计像二狗这样成天不用心工作上班写小说的,这辈子也无法进罩了,只能憧憬一下明天自己的工位能偏僻一些、再偏僻一些,上班时间写小说能不提心吊胆一些。

“就坐在这,分机号知道了吗?”骆三郎不但长得慈眉善目,而且说话声音也很是好听。

“知道了,谢谢。”怀里抱着一堆刚领的荧光笔、订书器等文具的肖开元频频跟同事点头,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

“放下吧,然后咱们开个会,互相认识一下。”骆三郎善解人意着呢。

“…啊,好。”肖开元举目四顾,发现整个办公区空空荡荡,二十来个工位,只稀稀落落的坐着七八个人,其它的工位,显然都没有人坐。

会议室里,坐着五个人,骆三郎、肖开元和他的三个同事。这三个同事,都将是肖开元的手下。肖开元的职位是资深项目经理,按常规来说,应该管理四五个人,直接向骆三郎汇报工作。而骆三郎,应该管理十五到二十人,他的直接上级就是上海地区的最高领导。

“介绍一下,肖开元,大家以后可以叫他Eric,他是我以前的同事,虽然以前不熟,但是对于他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我是早有耳闻。以前在我们公司,他是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工作认真能力比较强,尤其擅长定量项目的研究…”骆三郎用他那充满磁性的低沉语调不紧不慢地介绍着肖开元,不吝溢美之辞。

“也帮你介绍一下,何华华,你们部门的资深研究员,工作快三年了,以前一直在某4A广告公司负责市场研究工作,擅长定性研究…”

何华华朝肖开元礼貌性地笑笑。何华华五官长的还真不错,要是在唐代,她还真得说是个美女。

“张青,去年刚毕业,英国…在英国读的大学,在你们部门负责一些辅助的工作。”骆三郎看样子是一时没想起来这叫张青的姑娘究竟是在英国哪个大学毕业的。肖开元当时就断定:眼前这画着烟熏妆的张青,肯定是让人想不起来的某野鸡大学毕业的,要不然,曾经也在英国留学的骆三郎,还能想不起来?

“冯然,XX戏剧学院毕业的…”

肖开元强忍着不表现出惊诧来,真是强忍着。咋了?XX戏剧学院的学生也进军咨询业了?以前就听说这个学校出过不少电影明星,怎么…

“呵呵,冯然是研究生,研究方向是英美戏剧,虽然没在国外生活过,但他那英文是非常的好,大家写的英文报告,只要过了他的手多少润色一下,肯定让挺多英国人都觉得自愧不如,虽然他进入咱们公司也就是半年,但是…”冯然是个眼镜小帅哥,长的和肖开元有一拼。但是这俩人风格不太一样,肖开元是典型的江南帅哥,高鼻梁大眼睛皮肤白皙,身上显然有“越族”血统。冯然的长相更接近北方人,宽额浓眉。上海是个移民城市,浙江、江苏、山东哪儿的移民都有,肖开元属于原住民的后代,冯然则显然是移民的后代。

尽管骆三郎对于肖开元的这三个未来的手下都择其优点夸奖了一番,但是肖开元还是明白了,就这三个人,无论是从其职业履历还是所负责的工作来看,能在工作中真正帮上他的可能也仅有何华华一人。

这个团队,真是残兵败将。不对,得说是散兵游勇。如果说肖开元是个小将领,准备带兵打仗,那他手下的这些人有三分之一是炊事兵,有三分之一是文艺兵,只有三分之一是可以上阵打仗的,但就这可以打仗的三分之一,其实战能力还有待于检验。肖开元有点挠头。

接下来骆三郎的话,更加印证了肖开元的判断。骆三郎的话大概可以概括成以下几点:

第一,骆三郎的前任,去年冬天带着几乎整套班子和客户资源,自己出去开公司去啦!自立门户啦!

第二,骆三郎目前旗下有两套班子,一套班子的头目是肖开元,带着三个人。另一套班子的头目虽然和肖开元负责的事情差不多,但职位比肖开元还高一些,是项目总监,但是手下更是少得可怜,就俩人。

第三,目前虽然项目需求不少,但是在做的项目却只有一个,而且这项目,还在另一套班子的手中。

第四,马上要大肆地进行招聘,所招聘的人质量要求可以降低一些,但是一定要先把数量补充上来,现在人手太短缺,已经短缺到什么事儿都干不成的地步了。听骆三郎那语气,只要是个有相关工作经验的资历差不多的人,就可以招进来,跟国民党抓壮丁差不多。要知道,以前这公司那招聘要求可是非常的高…

肖开元越听心越往下沉,自己显然是被骆三郎抓了壮丁,但其实自己这壮丁也不是很壮,早已被生活折磨得焦头烂额。

而且,显然自己手下这三个人是没被骆三郎的前任带走的。为什么没带走呢?因为对公司的忠诚度高?不像,不太像,真不太像。更有可能的还是:这三个人工作能力差,没什么大用,人家根本就没想带…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没法再想了。再苦,再难,也要挺过去。

会后,肖开元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冷静了下,想想骆三郎那自信又温暖的笑容,可能,前景还是有一丝光明的。

肖开元站在自己的工位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需要自我调节。他脑中浮现出了一个景象:一个遍体鳞伤的老黄牛,拉着一挂破到不能再破的破车,上路了。这破车,可能连车轱辘都没有,就靠着这老黄牛勉力地拖着。

肖开元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三个下属究竟在干什么:

何华华在玩泡泡龙,看样子她有点无聊。

张青打开了至少十个MSN窗口聊天,聊得很投入。

冯然貌似在干活儿,因为他在拿一个word文档写东西。但又不像,因为工作中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英文的,但是冯然在那word上写的那一大坨一大坨的东西显然是中文。

这是办公室还是网吧?肖开元以前工作过俩公司,每个同事都忙得不可开交,如此悠闲的办公氛围,肖开元尚属首见。